门卫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摇着轮椅悄悄来到我所居住的小区。
这位没有双腿的残疾人，向一位已没住这里的房东租了这小区入口处一楼的一间房子，开了个卖出兼修理小家什的小店。他之所以看上这里，大概是因为这个小区真的很小，是一个只有两排20世纪80年代的楼房，无人管理、无物业、无门卫，因此也无传达室的“四无小区”；这里的房租便宜！其实，若把时间向上推一点，这里本来是有传达室，也有门卫的小型企业的职工宿舍区，只因后来企业破产了，才变成了这样。他来了以后，在小店门口摆上几个小凳子，施展开了配钥匙、修小家电、修鞋、修伞、修自行车、修电动车之类的技艺。
平日，小区的居民们都叫他“阿韦”，对阿韦只知其姓而叫不出名字，更无人知道他的身世。只是眼见他比常人少了两条腿，手头上却多了诸多谋生的本领。至于他的腿是怎么失去的，谋生的本领是如何得来的，一直无人问津。这，也许是顾虑涉及别人的隐私，或者，担心触击人家心头的伤痕吧。可能是出于行善或者怜悯之心，不少居民家里的小家什有了毛病，都喜欢拿到他的小店修理。小区的老头老太都喜欢在这小店坐坐,拉拉家常，打打牌或暂存一点小物件。如此一来，这小店便俨然成了这个小区的“传达室”。人们也半开玩笑地把这小店叫做“传达室”，随后又顺理成章地改口把阿韦叫做“门卫”，大概觉得喊他“阿韦”就好像喊“啊喂”，有点不够尊重人吧。
我的宿舍就在这间“传达室”上面的二楼，自然与“门卫”更亲近一些，出门或者回家，我都会光顾这里，修点小家什、买点小家什，或者仅仅就是打个招呼露个笑脸什么的。
一个周末，早餐后，我应妻子之邀去小区附近的一块场地上跳街舞。做事风风火火的我，丢下碗筷就来到“传达室”，一边和“门卫”说话，一边等妻子下楼。总算等到“传达室”外露出妻子的面孔，我和“门卫”打声招呼，快步出门而去……
“阿叔！阿姨！”我们正跳得起劲，忽然听到身旁传来的叫唤，转过头，只见“门卫”汗流满面地摇着轮椅追上来，“你们家的煤气炉是不是烧着东西忘记关火？我闻到一股焦糊味从二楼窗口冒出来呀！”妻子“哎呀”一声，回头就往家跑。原来，她出门前只顾更衣换装涂脂抹粉，竟忘了煤气炉上还煲着汤水，没有关火。多亏了“门卫”才逃过一劫！为表谢忱，我和妻子特地在“传达室”买了一些日常用品，还把我们手机号给了“门卫”。妻子不好意思地说：“下次遇到这样的事，麻烦你给我打电话吧！”
我的这位妻子呀，不光爱打扮，爱跳街舞，还爱养宠物，爱旅游。这些她爱我不爱的爱好，不止一次地给家里增添意想不到的麻烦甚至风险。自从家里养的那条哈巴狗年老去世以后，她不顾我的反对抱回一只雪白的北京猫。到了“五一”长假，她硬要拉上我去湖南湘西凤凰城、张家界旅游。可这下麻烦来了，在外地读书的女儿假期有她自己的安排，小区附近又没有亲戚，我俩一走，猫咪的一日三餐谁来伺候？于是我说：你邀几个好友同窗去旅游吧，我就留在家里替你喂猫咪算了。妻子听了直摇头，过不了片刻，眉头一皱，抖出了一个主意：家里备足猫粮，留把房门钥匙给“门卫”，请他在我们外出期间每天两、三趟上我们家帮忙喂猫咪。我犹豫着说，虽说“门卫”看起来人是靠得住，可是，这样麻烦人家不太好吧？妻子回答，不要紧，“门卫”是个热心肠！何况我们的楼房已加装了电梯，“门卫”摇轮椅上楼也无大碍。平日里磨磨蹲蹲的妻子这下变得火急火燎，立马下楼找“门卫”去了，回来的时候，脸上阳光灿烂；结果不言而喻。
旅游回来，一进家门便见到活蹦乱跳更显肥胖的猫咪，其它一切也安好如初。妻子高兴地提起捎回来一朔料袋土特产拉着我到“传达室”向“门卫”致谢，竖起大拇指说：“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说近邻不如门卫！”
又过了些日子，已是年终将至，小区的居民忽然互相恐慌地交头接耳起来，议论着一些住户家里接二连三被盗，报警后案子没破，偷盗继续发生。纷纷的议论猜测最终形成了一个出人意外的聚焦点——“门卫”。最了解我们小区的，认识小区的毎个人的，最清楚谁家晚上没人的，只有他。很可能，他是一个“双面人”，白天的小区的“门卫”；夜晚，盗窃团伙的“向导”！ 议论、猜测越多，人们思维的逻辑性越强：快到年关了，外来打工仔谁不想多捞点钱，好回家过年呀……
于是，小区的居民们对“门卫”白眼相看，不愿再踏进“传达室”了。只有我和妻子例外，只相信眼光的直觉，不相信议论猜测，直到妻子发出一声惊叫的那一天。
当时，妻子刚刚用钥匙打开卧室书桌当中的抽屉，就“哎呀”叫出声来。我上前询问，她失魂落魄地诉说，她放在抽屉里的金银玉首饰全都不翼而飞了，仅剩下一些不值钱的山寨品。我们慌忙把家里到处仔细查看一番，发现防盗门防盗锁窗户阳台防盗网都没有异样，床柜桌椅衣物之类摆设如常，压根就没有任何被偷盗过的痕迹。再回到书桌旁察看，瞧见抽屉斗前端横木板上方留有一条被螺丝批之类金属杆压过的印痕。它仿佛在向我们告密：曾经有一条前端扁平的螺丝批插进抽屉与屉口间的逢隙里，利用木料的弹性“完好无损”地把抽屉撬开；又用同样的方法，“完好无损”地把它锁了回去。完全不需要钥匙！谁叫我家安装这种倒霉的抽屉锁呢？是仅靠装在抽屉斗前端横木板上方中间一块小铜片当“楔子”，向上插入抽屉口上端横木板对应处的小槽缝里锁住的。我们报了警。附近派出所很快来了两个警察，细查现场后，丢下一句“目标找得这么准，肯定有内鬼”，走了；还带走了留在抽屉里的一条山寨项链，说是做破案用的样品。
警察走后，很长时间没有给回任何信息，却给我和妻子留下疑惑：内鬼是谁？痛心疾首的妻子首先想到了女儿，只有她具备不留痕迹进家门，熟悉家里一切的条件。莫非她一时虚荣、攀比之心作怪？我说，不可能！哪有亲闺女偷母亲宝物的道理！再说，上次旅游回来，你还开过这抽屉，里面的珍宝还完好无损；自那以来，她也没有从学校回过家呀。
“难道是他！”听我这一说，妻子如梦方醒般嚷嚷起来，“俗话讲，‘人心隔肚皮，饭甑隔木皮’。只有‘门卫’手里有过我家的钥匙……”
打这时候起，妻子也对“门卫” 白眼相看了。我虽说对妻子的话将信将疑，但我和门卫也没有了原来的交流，只不过路过“传达室”时，偶尔对接一下他那迷茫的目光，瞟一眼那落寞的表情。我担心与他保持原来的“亲近”，会引来邻居对我的非议，甚至怀疑我与他是一丘之貉。
小区的“传达室”越来越冷清了，一天到晚几乎没人光顾。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门卫”终于摇着轮椅悄悄离去，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之中。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警察带着几个被抓获的小偷来到小区指认现场；居民们注意到，他们虽然都低头耷脑，但个个肢体健全，其中没有摇着轮椅的人。
此后，居民们换了另一种思维逻辑回忆起了门卫，心里重温着他给小区带来的种种便利和好处。一些居民更是带着遗憾和愧疚之心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包括我妻子在内。虽然警察已经告诉妻子，那些被盗的金银玉首饰早就被盗窃团伙变卖消费掉了，没有再追回来的希望了；但妻子心里还是抱着一个希望：把“门卫”追回来。可是打听来打听去，谁也不知道“门卫”到底去了哪里。
忽有一天，小区里流行开了一个出乎所有业主意料之外的新说法：案子的侦破是靠“门卫”向警察提供了线索。他的离去，不是为了逃避居民的白眼，而是被远处的另一个小区“挖墙脚”挖走的，他原房东的姐姐就是居住在那个小区的业主之一。“门卫”在那里还是继续当他的“门卫”。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门卫”不是一般的残疾人，而是一位伤残退伍军人，当年在为国家当“门卫”时，在保卫边疆的战斗中失去了双腿，退伍后不甘心闲着两只手安享伤残军人待遇，凭着一股舍得吃苦、肯学肯钻的精神，学会了诸多体现自己存在价值的手艺，又“一不小心”当上了小区“门卫”……这个新说法相当确凿，源头来自已乔迁到澳大利亚给出国留学的儿子当陪读的“传达室”房东！
话虽如此，每逢出门在外看到前面有摇着轮椅的人，我总会抱着希望快步赶上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