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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和莎士比亚合著《亨利六世》的马洛么? 大英图书馆“发现文学”项目新近公开一份绝密档案 伊丽莎白时期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充满争议的形象再次进入公众视线

来源:文汇报 | 织工  2017年07月06日08:03

马洛的性格中流淌着爱冒险、不安定的因素,他和密友曾屡次涉足欺诈性高风险活动,也曾因参与斗殴而被捕。配图为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油画作品《玩牌欺诈的人》

伊丽莎白时期的剧作家并非只有莎士比亚,还有克里斯托弗·马洛。大英图书馆的“发现文学”项目新近在线开放了一份16世纪的密探笔记,笔记里记录的是马洛当年惊世骇俗的言行,让这个长久被西方主流非议、压制的人物再度进入公众视野。400多年过去了,剧作家马洛仍然是一个等待被“发现”的作家。马洛与莎士比亚是同龄人,他29岁时死于非命,留下了《帖木儿》《浮士德博士的悲剧》《爱德华二世》等名作。在马洛如彗星闪耀时,莎士比亚才起步,在一定程度上,他还是马洛的学徒。当代英美文学界最重要的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说:“如果莎士比亚也死在29岁,他将无法和马洛相提并论。”

不久前,大英图书馆在线资源“发现文学”项目开放了一份被称为“贝恩斯笔记”的明星藏品,它使伊丽莎白时期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那充满争议的形象再一次进入公众视线。这份手稿出自密探理查德·贝恩斯之手,记录了马洛那些在今天听来都惊世骇俗的言论。

这份手稿记录于1593年5月,5月18日,马洛被批准逮捕;20日,他在接受枢密院质询后被释放,不过仍需每天报备。5月30日,马洛在伦敦附近德特福德一家酒店斗殴中被刺身亡,起因据说是账单。6月1日,由王室验尸官组织审讯,16人陪审团认定凶手英格拉姆·弗里泽是出于自卫。但很多人相信,马洛之死不是意外,而是蓄意谋杀。

同时代的剧作家中,只有马洛取得的成就接近莎士比亚。然而他们如此不同。莎士比亚一生行事稳当,马洛则更符合人们对天才的想象,经历了恣纵放荡的朋克人生。

马洛和莎士比亚生于同年(1564年),都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马洛出生于坎特伯雷一个鞋匠家庭,莎士比亚的父亲则是斯特拉特福的手套商。但是马洛拿到奖学金进入剑桥大学,1584年获得文学学士学位,这使他有资格成为“大学才子”中的一员。这个活跃于16世纪80年代伦敦剧坛的作家群包括托马斯·沃森、托马斯·洛奇、乔治·皮尔、托马斯·纳什、罗伯特·格林,或许还可以加上托马斯·基德和约翰·里利,不过基德不合群,而里利年纪要大一些。他们大多有牛津或剑桥的教育背景,却没有从事神职或法律工作,反而投身在当时名誉不佳的戏剧界,这多少可以说明,他们性格之中就有爱冒险、不安定的因素。比如马洛的密友沃森,学识渊博,才华惊人,24岁就出版了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的拉丁文译本,但与此同时也常常涉足欺诈性高风险活动,他的对手曾经讽刺他:“能在一部剧中设计20个谎言和恶作剧,这就是他的日常行为和谋生伎俩。”

这对密友曾经因为一起参与斗殴而被捕入狱,而马洛之精力充沛与行事浪荡,比起沃森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贝恩斯笔记”控诉的无神论倾向,他的间谍身份格外引人注目。马洛在1587年申请剑桥大学硕士学位时遇到障碍,因为校方听闻他将前往法国兰斯接受罗马天主教神职。后来由于枢密院出面干预,称赞马洛在“关系到国家利益的事务”上忠心为女王效劳,学位还是按时授予了。枢密院的信件引发了许多猜测,最流行的说法是,马洛曾经作为密探服务于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的情报机构。此外,剑桥大学的记录证明马洛在1584-1585学年有超过规定的缺勤记录;而在出勤期间,学校配膳室账单显示他在饮食方面过分铺张,超出了合理收入水平,这似乎都可以佐证马洛的间谍身份。1592年马洛在荷兰被捕,罪名是制造伪币,交由财政大臣处置后,并未涉及诉讼和刑狱。考虑到这次伪币制造与当时的一次密谋反叛有关,也许它原本就是马洛的一项间谍任务。

马洛的另一个标签是他的取向问题。他的作品中多次出现这个主题:比如长诗 《西罗和利安德》 描写年轻的利安德:“满足男人所有的欲望。”当他游过海峡去和爱人相会时,海神也被他吸引,“健壮的神祇拥抱他,唤他爱人。”剧作 《爱德华二世》 大胆地描写了这位被废黜的英王与宠臣皮尔斯·加弗斯顿之间的情爱。马洛笔下的爱德华二世令人同情,以人文主义者的态度探讨不被世俗接受的情爱关系,他比他的同时代人要走得更远。

在“大学才子”中,马洛最经常被拿来和莎士比亚比较,因为只有马洛取得的成就接近莎士比亚。然而他们又是如此不同。莎士比亚一生行事稳当,从事写作,管理剧团,积蓄大笔钱财,投资房地产,没有蹲过监狱,也没有毁灭性的诉讼,年近50退隐还乡。相比之下,也许马洛更符合人们对天才的想象,无论是作家本人还是他笔下的英雄,都过着一种蔑视规则、恣纵放荡的朋克人生。

马洛写下的,是中世纪的世界图景破碎以后,重新发现自我的人在大地上的冒险,天地广阔,精神自由。莎士比亚着迷于人的深邃和复杂,马洛着迷的是人的激情和力量。

马洛比莎士比亚成名更早,他属于少数天生就有诗才的人,似乎没有摸索学习的过程,《帖木儿》 横空出世,就已经属于上乘之作。而读莎士比亚早期的历史剧和喜剧,我们很难想象他会成为 《哈姆莱特》 《奥赛罗》《李尔王》 和 《麦克白》 的作者。当马洛29岁猝然离世,莎士比亚还处在事业上升期。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说:“如果那时莎士比亚也死去,他与马洛就难以相提并论了。《马耳他的犹太人》,两部 《帖木儿》 和 《爱德华二世》,甚至片断的 《浮士德博士》等都比莎氏 《爱的徒劳》 之前的作品更有成就。”无论马洛是否犯有被控的罪行,他的作品足以说明他是一位严肃的学者和勤奋的诗人。

《帖木儿》 创作于1587-1588年间,它和基德的 《西班牙悲剧》 都是伦敦大众剧场最早的流行剧目,其里程碑意义在于划清了中世纪戏剧与文艺复兴以来戏剧剧场的界限。居于舞台中心的不再是宗教人物 (神秘剧)或抽象的道德化身 (道德剧),帖木儿———一个锡西厄的牧人成为主角,他凭借自己坚定的意志、超凡的精力、狂妄的野心和绝对的无情,“用征服之剑一路横扫国土”。全剧残酷得惊人,充满了喧嚣、暴力和异国风情。道德准则在这里完全失去作用,观众如中符咒般被主角吸引。

在这里,马洛创造性地运用无韵五步抑扬格 (也称素体诗),帖木儿雄辩滔滔,权力意志背后有着巨大的诗意和激情:

大自然,她用四种元素构造了我们在我们的胸中彼此冲突争夺权力,教会了我们所有人具有追求精神;

我们的灵魂,它们的天赋能够领会这个世界的奇妙构造,

量度每一个游荡行星的轨迹,攀登无限知识的峰顶,

像从不停顿的星球那样永远运动,要求我们竭尽全力,永不停息,直到我们摘取到最丰盛的果实,完美的快乐,唯一的幸福,享受一个凡间王冠的甜蜜。

这是在中世纪的世界图景破碎之后,重新发现自我的人在大地上的一次冒险,他不再相信有某种唯一的实体性力量,天地如此广阔,精神如此自由,幸福不在来世,而在此时此地。帖木儿就是一团生命力的化身。

莎士比亚的传记作者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教授认为,海军大臣供奉剧团演出的 《帖木儿大帝》,很可能是莎士比亚初到伦敦看的第一部戏,马洛“雄伟的诗行”和爱德华·艾伦天才的演绎都给他以极大的震撼。在莎士比亚后来的作品中,像 《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 《威尼斯商人》 《理查二世》 和 《麦克白》,我们一再看到对马洛剧作主题的再创造。《威尼斯商人》甚至可以看作对 《马耳他的犹太人》的直接回应,巴拉巴斯和夏洛克的差异,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马洛和莎士比亚的差异。

英国是中世纪基督教国家中第一个立法驱逐犹太全族的,到马洛和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犹太人在英国已经成为久远的历史,成为某种抽象的象征。关于马洛是否在作品中宣扬反犹,学者们争论不休。也许比起犹太血统,巴拉巴斯更重要的身份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他不受宗教和道德束缚,连杀死女儿都没有心理障碍。布鲁姆认为,比起帖木儿或浮士德,巴拉巴斯更能代表马洛本人,他浑身洋溢着作恶的热情,自始至终兴致勃勃,因为他是一个自由的人,或者说,自由的魔鬼。夏洛克却不肯安于恶人的位置,莎士比亚对他的心灵刻画太深入了,这个被剥夺了一切的人感受到深深的痛苦,使我们不能对他的遭遇无动于衷———因为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如果说马洛着迷于人的激情与力量,莎士比亚则着迷于人的深邃与复杂。不过有一点是他们共同的,那就是绝不止步于道德评判。

人们通常认为,马洛和莎士比亚是竞争对手,但这个印象也许是片面的。经过23位学者的研究,确认《亨利六世》 是由莎士比亚和马洛共同创作。

人们通常认为,马洛和莎士比亚是竞争对手,但这个印象也许是片面的。2016年10月最新出版的牛津莎士比亚全集中,经过23位学者的研究,《亨利六世》 上中下三部由莎士比亚和马洛共同署名。虽然自18世纪以来就有人提出马洛参与了 《亨利六世》 的创作,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莎士比亚全集中获得署名。这也使人重新想起“莎士比亚原作者为马洛说”,尽管这个观点已经渐渐退出流行。

“马洛说”可以追溯到作家威尔伯·齐格勒1895年出版的小说 《那是马洛:三百年的秘密故事》,他认为是马洛创作了 《哈姆莱特》,因此马洛之死就只能是伪造的。到了1901年,这个观点似乎得到了科学支持,因为当托马斯·门登霍尔用数理统计的方法来研究写作风格时,发现马洛和莎士比亚两人的作品有明显的词频共性。此后,亨利·沃特森、阿奇·韦伯斯特等研究者都是“马洛说”的重要支持者。沃特森还提出马洛直到1627年才死于意大利帕多瓦,期间他就以莎士比亚为名发表作品。

1925年,学者莱斯利·霍特森发现了马洛之死的审讯材料,其中记载尸体于审讯当天下葬于德特福德的圣尼古拉教堂。即便如此,“马洛说”仍然不乏支持者,其中影响较大的是卡尔文·霍夫曼。他在 《此人才是莎士比亚》(1955) 中提出,那具尸体其实是一个醉酒的水手,而托马斯·沃尔辛厄姆策划了马洛的出逃 (他认为沃尔辛厄姆就是马洛的爱人),以帮助他逃避宗教审判。霍夫曼还在马洛就读过的坎特伯雷国王学校设立了信托基金,以推进马洛研究,除了每年评选论文奖之外,谁若能够为“马洛说”提供无可辩驳的证据,将能获得一半信托基金。

尽管“马洛说”并不被绝大多数莎士比亚学者接受,从学理来说,我也不能认同,不过私心里仍然很喜欢这种想象。就像我们的古人曾经想象西子泛舟,贵妃东渡,那些如夏花般绚烂的人生,我们总是不舍得它们匆匆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