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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岸云庐
来源:《长江文艺》2017年第7期 | 蒋韵  2017年07月04日08:13

导读:

人们常说往事如烟,似乎一段历史过去了,一切也就归于沉寂。可事实却是,往事常常并不如烟,它在人们的记忆里,在历史的文字里留存下来,并对后人施展着长久无形的影响。几十年前疯狂年代里的一场罪恶,几十年后的当事人,该如何面对。恶,应由谁来审判,罪,又应如何救赎?

多年前,一个叫陈雀替的女人独自旅行。她来到了黄河边上的这个小镇,停留了一周,在离镇大约五里路的一个村庄,看到了一座荒颓破败的旧庭院。从此,这破败的院落就成了她心里再也放不下的一个念想。

又过了一些年,女人回到了这里。当她看到这愈加残破愈加荒凉的院子仍然坚挺在河岸山坡上时,心里竟涌起深深的感动,她想,原来你还在等着我啊。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夕阳在黄河上缓缓沉落,晚霞满天,河水如同一条血河。河上有船,是载客的游船,静静地泊在岸边。女人在野草丛生的台阶上坐下,像凝视一个久别的亲人般凝视着眼前寂静无声的荒院,她从没在别的任何一处地方,见过这样的建筑格局,她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些残破的建筑:明明是依山而建的窑洞,却又有着大大的歇山瓦顶、斗拱飞檐、柱础雕梁,以及精美的木雕门窗。虽然,那瓦顶几近坍塌了,长满野草,梁柱倾斜,门窗更是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但是,这废墟,这落日夕照中的废墟,有一种静穆、辽阔而辉煌的美丽,几乎,要逼出她的眼泪。真美,真美啊。她默默地说。

一 彩云飞

一个盲艺人,手弹三弦,腿绑响板、铜镲,自敲自打自弹自唱三弦琴书,他唱的是旧时光,唱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沟小巷有家门,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叫彩云。

这三弦琴书,是黄河边陕北、晋西一带流传的一种民间曲艺,弹唱者,都是盲人。他们几百年严守着一条祖传的戒律,就是,琴书不传明眼人。起初,唱三弦书是为了祭祀神明,酬神许愿,瞽目人做了世间百姓的代言者,似乎,他们生来具有通神的才能。于是,在晋西一带,他们一直被尊称为先生。还因此流传了一句俗语,说,明子(明眼人)不敬神。因为明眼人没有通灵的本领。

后来,唱琴书变成了一种凡俗的娱乐活动,可这祖传的戒律仍被他们严守着。而明眼人也从不越这禁忌半步,知道那是神明、苍天恩赐给瞽目人的饭碗。他们不能抢这饭碗:从前的人活得有规矩。

从前,盲艺人们敬三皇,敬的是天皇伏羲氏,地皇神农氏,人皇轩辕氏。年年农历五月初四、初五、初六三天,要在三皇庙起庙会,就叫三皇会。到这三天,盲艺人们,从黄河两岸,从陕北、晋西的沟沟峁峁四村八乡,汇聚到三皇庙,先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然后,设书场,轮番登台,唱三弦书给神明听,这一唱,就是三夜三天。

这三夜三天,自然,不能唱关于这个女人的艳曲,那叫”打闲书”。这三天,要“说神书”。

不光三皇会,凡有村庄或人家求神降福、敬神还愿、祈天降雨,都要设书场,给各路神明说神书。安宅破土的,给土地爷、山神爷说书;撑舟走船的,给河神爷说书;养大牲口的,给马王爷说书;消灾消病则是给药王爷说书,祈雨自然是要给四海龙王爷说书。

后来,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这一切渐渐没有了。神书不说了,闲书也不打了,三皇会消逝了,三皇庙拆毁了。再后来,盲艺人们唱起了时代新词,明眼人也破天荒入了行,再也没有了私设的书场。又后来,几十年后,当这里渐渐成为一个声名彰显的旅游古镇时,某一天,一个满脸沧桑的盲人,出现在了街头。他弹起三弦,打起响板,用沙哑却十分动人的声音,颤巍巍地,开口唱道: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沟小巷有家门……

琴书一出口,满街皆惊。上年纪的人脱口惊呼,“呀,红彩云!”而年轻人则一脸懵懂,抬头看天,天空明净如洗,没有彩云的影子呀。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的名字,更不知道那叫做红彩云的女子是这城中怎样的一个传奇。一种温存的、柔软的伤感笼罩了小镇,这石头的城,它深处某一处地方被触碰了,原来它也有一颗血肉的心。

陈雀替出现在这小城,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那时,古镇街头,有了专为游客说书的书场。这书场,有时设在茶馆,有时设在饭店,有时则是在家庭旅舍的餐厅。那也是一个夏天,陈雀替下榻在一个叫做春明客栈的旅馆,紧邻黄河,面河的楼上,有长长的厦檐,是绝好的观景平台。店家在这里安置了老木头的桌椅,挂起了大红灯笼,于是这里就成为了游客喝茶的茶室。凭栏俯瞰,黄河就在脚下,不动声色地流淌,白天,陈雀替就久久地坐在这里,看河。

那天,晚饭后,有几个游客托店家请来了一个说书的盲艺人,就在这临河的茶室开起了书场。陈雀替独自坐在一张桌前,晚饭也懒得去吃,面前的一壶茶早已沏得没了滋味。她并不热衷这些民间的艺术,也自知听不懂,就要起身离去。店家喊住了她,说,“大姐,听个稀罕,捧个人场。”这么一说,她也就不好意思走了。

盲艺人是个老者,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却有一种奇异而明净的笑容。他一边往腿上绑家伙事,一边就这样微仰着脸,明净地笑着,一一问客人“贵姓”。然后,他转轴拨弦,清清嗓,开口唱道:

黄河上星星数不清,

满座都是好宾朋:

陈女士,李先生,

尊一声韩刘赵宋众先生,

祝各位吉祥安泰福禄双全家和万事兴!

大家都笑了。原来,问客人姓氏,是为了这段“跳加官”。

一段长长的弦子过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晚风拂来,是浩荡的河上的长风,带来黄河水的腥气。他迎着河风,猝不及防地,扯开了喉咙:

天上的星星赞北斗,

地下的古镇我唱河口……

这类似于“叫板”的开场,直白,嘹亮,听上去不知道是赤裸裸的欢喜还是赤裸的悲伤。然后,一泻千里地,老人开始追忆他热爱的故乡如花似锦的繁华岁月。他弹着三弦打着甩板,用他嘹亮而颤抖的声音,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们带路,溯流而上,逆着时光,回到那个“水旱码头小都会,九曲黄河第一城”。他指给他们看黄河上帆樯林立的盛况,指给他们看古商道上不断头的驼队马帮。他让他们听驼铃的此起彼伏,听压过黄河涛声的算盘的噼啪声响。他一一说给他们,那数不清的商家、票号、当铺、货栈都叫什么名、挂的是什么匾,那些酒肆、茶坊、饭馆、旅舍都开在哪条街、哪道巷。他还说到一个叫红彩云的女子,说只有这样的盛景才对得起、配得上她的美貌。他说得好热闹啊,说得人热血贲张。直说到,一天的晚霞散尽,月上中天,身后的小镇,已是灯火阑珊,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奇闻怪事常发生,

年长谁也记不清,

二百年兴盛如刮风,

世事更改不容情……

一曲终了,三弦一拨,如同重重的叹息。

黄河上洒着安静的月光。它从容地、浩瀚地东流而去,这一刻,大地是如此慈悲。许久,客人们鼓掌、喝彩,发着白云苍狗的感慨。老人的脸上,又浮起了那种奇怪的、明净的微笑,不知道那是智者的超然还是婴儿的天真。一直沉默的陈雀替望着老人,这时突然开口问道:

“大爷,您刚才好像提到一个女人,叫红彩云是吧?她是谁?”

“哦,她呀?她可是个大美人!”不等老人开口,店家就抢过了话头,“她是河口最有名的妓女,她的故事可多了去了!哎,你们让先生再给你们唱一段《红彩云》听听!”

“哦?好啊好啊!老人家,再唱一段啊!”大家纷纷要求,座中听众,大多是男人,一听是个美女加名妓的故事,自然兴致盎然。

店家起身,把壶里的残茶泼掉,重泡了一壶新茶,说,“这壶茶,不收钱。”一边给老人续上新茶,“大爷,你喝口水润润嗓,给客人们好好唱唱咱红彩云。” “啪——”一声,老人敲响了桌上的醒木,三弦声起,柔美而忧伤。琴声在河面上起伏跌宕。那时,陈雀替不知道,那将是改变她命运的一个时刻。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沟小巷有家门,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叫彩云——

二老爹娘太狠心,

只要银钱不要人,

把奴卖给残废军,

掀奴到红火坑。

书文很长,说书人的方言俚语,让陈雀替听得懵懵懂懂。她只懵懵懂懂听出了一个大致的意思,还有就是说书人那种发自内心的痛惜之情。后来,在她弄明白了书文的内容后,才真正惊诧。这故事的开头似乎并不出奇,是个落套的老故事:因为旧式的买卖婚姻,一个好姑娘被迫嫁给了一个糟糕的男人,备受欺凌。姑娘不堪忍受这样不公的命运,毅然出逃,来到了河对岸这座当年被称为“小都会”、“小天津”的水旱码头。她青春年少,身无分文,只身流落在这繁花地,还能怎么样呢?最终,她做了那“神女”的营生,起了个花名,叫“红彩云”,却不想,一下子,这朵彩云真的红遍河口,颠倒了城中众生。时光飞逝,女人厌倦了这风尘中卖笑的日子,终于,她碰到了一个心爱的男人。那男人,英俊潇洒,重情重义,不计一切后果,娶她为妻,给她在离城五里路的村庄,盘下一处宅院。一切,是那么圆满。可惜,天妒美人,就在她新婚燕尔的蜜月佳期,那重情重义的男子,突然生疾病暴亡。彩云悲痛不已,跪在丈夫灵前,哀哀号哭,三天之后,心痛而死,追随爱人而去。

这决绝的一死,感天动地,也惊动了一整个河口。这重利的商城,动了情。城中商会出面,为彩云发丧。商家们,捐出银两,操办了这一对苦命鸳鸯的后事。据说,因为那男人执意娶彩云为妻,家中已将他逐出门户,于是,商会就在彩云的家乡,置了墓地,起了坟茔,厚葬了他们。送灵柩还乡时,一城的人,在河边渡口,在当年那个举目无亲的女子弃舟登岸的地方,举行了公祭,响器哀乐,声动两岸,纸钱纷纷扬扬,如雪落黄河。这客居的城,动容地,送一个孤女衣锦还乡。那年,她二十七岁。陈雀替深深感动。她感动这城,一座满身铜臭的商城,竟如此悲悯。陈雀替还感动,一座满身铜臭的商城,竟解风情。并且,对美,心存敬意。

后来,在以后的日子里,陈雀替听到了形形色色关于这绝色女子身世、命运、经历的各种说法。民间三弦书的唱词,也各有不同。更有以红彩云为素材而创作的当代小说、电视剧等等。这另一种有代表性的版本,似乎给商会公祭提供了一个更合常理的背景。说的是,红彩云曾协助小城的商家,设计一举除掉了心狠手辣、贪腐霸道、鱼肉百姓的”厘金局长”。而在这样的版本中,她的命运更加曲折跌宕,也更像一个传奇。

陈雀替并不追求真相。她不需要真相。她不做历史钩沉。她想要的,在那个夏天的月夜,在春明客栈的茶楼,那个笑容奇异而安静的说书老人,用他的方式,已经都给了她了。

二 云庐的诞生

那一年,已近不惑之年的陈雀替,遭遇了她人生中的大变故。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出轨了。因为没有孩子,财产分割也没有异议,离婚手续办得很快。结束了那一切,她出门旅行。没有设计路线,没有预定,更没有报团,一切随心所欲。去看了长江,就想,再看看黄河吧。于是,去看了壶口瀑布。路上,听人说起了河口,说那里的民居怎样怎样,说那小镇从前如何繁华,如今怎么凋落。她喜欢凋落的地方。于是,乘上了一辆破烂的大巴,来到了这里。坐在客栈茶楼上俯瞰黄河,觉得心里有一涌一涌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会突然鼻酸。直到那一晚,在盲艺人的书文里,和从前的古镇,和那个叫做红彩云的女子相识,她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来到此地,是因为某种指引。

她在这个小城,寻找着那个旧时代美人的痕迹。她买绸缎的布店,买胭脂头油香粉的香料行,她居住多年的那条花巷。那些商家、店铺,早已没了踪迹,可是还存留着某种气息,整个小城都存留着那气息,忧伤,凄凉,慈悲。

后来,就看见了那座荒凉颓败无人居住的院落,有人告诉她,那就是当年那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为彩云盘下的宅院,也是他们的新房,是他们想白头偕老厮守一生的家园。他们双双离世之后,房子几易其手,后来就听说,房子不太平,不干净。年深日久,慢慢荒芜下来。那荒院,从此就盘踞在了陈雀替的心里,再也没有离去。陈雀替常常在心里对它说,“如果我们有缘,你就等我,等我有能力的时候,去找你。你要等我啊。”它真的等着。一年又一年。庄稼收了一季又一季,黄河水结冰了,开河了,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凌汛。崖畔上的枣树,结果了,落叶了,又结果,满树的红枣,映衬着蓝天白云,好艳情。终于,有一天,它等来了她。它不动声色,而她,湿了眼眶。

她卖掉了离婚时前夫留给她的房产,辞去了外企公司高管的职位,携着她全部的身家积蓄,来赴这个庄重的约会。又几经波折,费尽心思,辗转找到了如今举家迁进城里的屋主,从主人手里,签下了一个三十年的租约。租约签好那天,她一个人,带了瓶酒,带了几根火腿肠和一些卤蛋,来到院子里,席地而坐,铺张报纸,把吃食摆上。她豪迈地用嘴咬开了瓶盖,把纸杯斟满。顿时,酒香四溢。酒是本地的白酒,粮食酿造,她举起纸杯,把酒缓缓洒在地上,说, “谢谢你等我。”是说这满地杂草的荒院,也是说别的。那就是“云庐”的前生。

一年后,一个叫“云庐”的民宿精品客栈在黄河边出现了。那是一个令人惊艳的建筑。它保留了传统的“厦檐明柱高屹台”的形制和灵魂,又融入了现代建筑的元素。设计它的,是一个很有实力的设计师,卢彦,主持设计过莫干山、杭州等一些著名的民宿。他们合作得很愉快,甚至,比想象得还要默契。

卢彦比陈雀替要小几岁,他并不是学建筑设计出身,也没有特别显赫的学历。一个人,曾经在欧洲漂泊十多年,厌倦了,回国后就成立了自己的独立工作室。他学过油画,还会烧制陶器。雀替就是在参观了他坐落在北京郊外的工作室,看到那座原本平淡无奇的农家小院被改造成怎样一种惊艳的奇观时,断然决定把未来的“云庐”交给了他。雀替对他说,“你教会我认识了两个词:‘激情澎湃’和‘含而不露’,这正是我想要的。”卢彦笑着回答,“你找对人了。”果然,她找对了人。

云庐保留了原本两进的院落,前庭后院两座主建筑之间,用一座非常现代的玻璃阳光房做了连接,使它成为一个被环抱的公共区域,同时,也是一个咖啡吧和酒吧。咖啡吧的名字,叫“偶遇”。面河的厦檐下,伸出宽阔的平台,那是云庐的茶屋。也有一个名字,挂在明柱上,叫“且流连”。客房每一间都有自己的名字,抚风、听浪、戴月、探云、簪花……而后进原本厢房的位置上,各起了一座独立的复式小楼,自成体系,客厅、卧房、有着大浴缸的卫生间,大大的观景露台,那是云庐最好的两套房间,一套,叫“旧帆影”,一套,就叫“彩云归”。

一切就绪。试营业的前一晚,陈雀替和卢彦两人,坐在灯光迷离的酒吧里,打开一瓶红酒。那是1982年的波尔多干红,是一个葡萄酒的好年份。他们为自己庆贺。夜深了,山庄的夜晚,黑得深邃无边,灯光璀璨的玻璃房,像黑夜袒露出来的明亮的心事,就算袒露着也无人可解。他们沉默地喝酒,卢彦突然说道, “陈姐,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造云庐,真的只是因为传说中的那个女人吗?”

陈雀替抬眼望着他, 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太爱它了,”卢彦说,“爱得,很痛苦,我想你没有理由去这样痛苦地爱一个传说中的人。”

陈雀替愣了一下,她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许久,说道,“你说对了!”她把眼睛望向了窗外,望向了沉沉黑夜,“我母亲,也叫彩云。她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去世了。”她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很多年,我都没有梦到过她,我都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了。可就在那天,在我第一次找到这里,第一次看到那座荒宅,当天夜里,在河边的客栈里,我做梦了,梦见了我妈。她好年轻,好美,她对我说,‘我的棉袄,还在吗?把它捎给我吧。’……”她说不下去了。

漆黑的山村夜晚,寂静,神秘。黄河在不远处的峡谷里静默地流淌。她把杯中的酒,一口饮干,笑了, “不说这些了。你能听到黄河的涛声吗?这么静的夜,我怎么还是听不到它的涛声?”

“我母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卢彦直视着她的眼睛,突如其来地,这么说,“那年,我才五岁,在幼儿园里上全托。我母亲,是自杀的,吞了安眠药。人们后来说,要是当时我在家,在她身边,她可能舍不得死。我就莫名奇妙地有一种负罪感,觉得她的死是我的错。我长大后,我父亲告诉我,说就算那天晚上我在家,在她身边,她一样会做同样的选择。她是个烈性的女子,她的底线是,士可杀不可辱。因为第二天,要开一个批斗会,批斗她最好的一个朋友,革命群众给她发了一个最后通牒,说如果她不在会上公开揭发那个朋友,就让她们一起灭亡!我母亲没法选择,她既不能出卖朋友,也不能接受被批斗的凌辱……除了死,她没有别的路。那是,1966年……”陈雀替的眼睛,湿润了。

“你知道吗,姐姐,我,其实很恨她。她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的孩子,屈服呢?她为什么就不能辱?我才五岁呀!有多少人,成千上万的人,不是都这么做了吗?真心认错的,违心践踏自己的,不是都熬过来了吗?有几个傅雷,有几个老舍?你看今天,当初斗人的、被斗的,你还能分辨出来吗?大家不都是众生中的一员?你见过几个人,真正为了过去,为了历史,刻骨铭心痛苦的?人人不都是活得很欢腾?人人不都只是为了现实的境遇而纠结、发愁?历史在他们身上有深刻的痕迹吗?哪一个人是背负历史活着的?一切是多么轻易呀,说声,我忏悔,历史的包袱就从身上卸下来了,其实原本就没有什么包袱。你看过《苏菲的抉择》吗?我看了那个电影,好难过,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在我的生活中,经历了那样的浩劫,却看不到一个苏菲呢?为什么只有我的妈妈,做了那样的选择?她丢下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一个五岁的孩子,以后的人生该怎么过?……”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说得很平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夜晚,会对着一个工作伙伴,说出他内心最隐秘的伤痛。也许,是因为酒吧?他想,因为这顶级年份的好酒,醇香无比魅力无可阻挡的好酒,使他袒露,忘形。也可能是因为,面对这个一身秘密的女人,他本能地,感知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一种让他痛惜和怜悯的东西。他也一口饮干了自己的酒杯,望着她,说道,“借着酒,姐姐,问你一句话,看在这好酒的份上,我唐突了。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是——” “是我害死的,”陈雀替打断了他,“我害死了我妈妈,我杀了她。” 卢彦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没有星月的夜晚,黑如深渊。

三 丝绸棉袄

陈雀替永远忘不了,1966年,农历丙午年的端阳节。那天是6月23号,星期四,是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童年终结的日子。

清早,睁开眼睛,就闻到了香气,粽子的香气。那香气让她感到幸福:妈妈包的粽子,是天下最好吃的食物之一。她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跑进厨房。灶火上,一只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苇叶和红枣还有糯米黄米混合起来的那种奇香,真是世界上最好闻的香味。她伸手就去掀锅盖,“啪”一声,妈妈把她的手打了回去。

“看烫着你!还没熟呢,中午回来再吃!”

“我知道,”她嘻嘻一笑,说,“我就是来问候问候它们,一年没见面了嘛!”

“你问候人家什么?”妈妈也笑了,“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当人家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雀替抽抽鼻子,“哎?妈,我怎么没闻到火腿味儿?没包火腿粽子呀?”

“没有,”妈妈摇摇头,“我忘买火腿了。”

雀替有些失望,火腿粽子是她特别喜欢吃的,也是妈妈最拿手的手艺,怎么就会忘了买火腿呢?

“你还总是说我忘性大呢!”雀替抱怨说。

“明年吧,明年一定不忘。”妈妈歉意地回答。

雀替家住在这城中一所独门独户的四合小院里,她的父亲,是这个北方城市的名医,在本城最著名的一所中医药研究所的附属医院里做医生,还兼任着副所长的行政职务。妈妈则是一个南方人,家庭主妇,没有工作。雀替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叫家栋,小哥叫家础,姐姐则叫家棂。陈家有了栋梁,有了础石,有了门窗,也就不缺什么了,结果又来了一个她,于是,就有了“雀替”,中国式建筑上一个配件,可以很华美,也可以很朴素,当然,也并非必不可少。

从小,和小哥一吵架,小哥就说她,“讨厌,你来我们家干什么?”

大人们说笑,也会说她,多余!而读中学热爱俄罗斯文学的姐姐,索性就叫她“多余的人”。

但,她其实是“谢公最小偏怜女”,是全家人的宝贝,特别是母亲的。母亲从来没有忽略过她任何细小的喜好,而端午节包粽子这样的大事,母亲居然忘了买她最爱的火腿,失望过后,她觉得有一点点奇怪。

不过,这一点点不圆满,并没有影响雀替的好心情,在所有的节日中,除了春节,雀替最爱的就是这个端阳节。她喜欢有关这个节日的一切:粽子、香包、雄黄酒、火红的石榴花、艾叶、屈原、白蛇和许仙。她觉得这个节日非常鲜艳和浪漫。她也没从那一点点不圆满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她不会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预兆。

早饭后,她出门上学。

学校是由几排青砖灰瓦的平房组成,单调、呆板,有几棵杨树平庸地点缀其中。她们五年级一班的教室,在最后一排。她像往常一样朝教室走去的时候,听到教室门口有人说,来了来了来了!她有些奇怪,想,谁来了?

她迈进了教室。

“妓女!妓女!妓女!妓女!——”

突然间,轰鸣一般的喊叫,向她迎面砸来。男声,女声,跺脚声,拍桌子声,抑扬顿挫地,欢快无比地,包围着她,如同汹涌的浊浪,滔天的浊浪,顷刻间,席卷走了清晨的阳光、微风、节日的美好,以及,她熟悉的一切。

“妓女!妓女!妓女!妓女!——”

她莫名奇妙,却本能地感到了恐惧。她站在他们的对面,人群的对面,被抛弃,被驱逐,被侮辱,可她一头雾水,一点不知道缘由,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她想,发生了什么啊,是在做梦吗?

“妓女!妓女!妓女!妓女!——”

上课铃响了。老师进来了。呐喊声戛然而止。她仍然站着,不知道往哪里去。

“怎么回事?”老师指着黑板,喝问。

黑板上,赫然地,用粉笔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大字:

“陈雀替,你妈是反动臭妓女!”“妓女”两字上,还用红粉笔打了红叉,血淋淋地,令人惊悚。

“谁干的?上来擦掉!”

鸦雀无声。

“陈雀替,你回座位上吧。”老师柔声地、同情地说。

“臭味相投。”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教室后排幽幽地响起。

“秦继红,你说什么?”老师疾言厉色地追问。

“我说,”叫做秦继红的女生,丝毫没有被吓住,“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不对吗?你为什么包庇狗崽子?”

老师愣了一愣。

“秦继红,说话要有证据。”

“革命群众的大字报算不算证据?”

“当然算。”

“好,那你自己去看吧!”秦继红幽幽地说。

老师语塞。

“她妈是臭妓女,她爸是国民党反动军官,可她却是我们的班长!请问,张老师,你是什么出身?”秦继红慢条斯理地问,嘴角上甚至挂着微笑。老师的脸突然变白了。她嘴唇一阵哆嗦, “陈雀替的班长,从今天起,撤销。”她慌乱地说。

那天中午,陈雀替没有回家。她站在太阳地里看了那些大字报。白纸黑字,一张一张,散发着墨臭,椎心刺骨。太阳很毒辣,她却觉得冷。她浑身冒着冷汗,像打摆子一样发抖。她想,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这是梦,快让我醒过来吧,让我醒过来吧,求求你们!她抬头看天,太阳晃着她的眼,那么眩目,明亮得如同爆炸。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经是在家里的床上。一家人围着她,爸,哥哥,姐姐,还有,妈妈。她最爱的人。她最信的人。她在哭。

“雀替——”看到她睁开眼睛,妈握住了她的手。

“我做梦了吗?”她问。

没人说话。妈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渐渐地,她忆起了一切。不是梦。多可怕,不是梦。她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然抽出了她的手,嘶吼一声:

“别碰我!”

妈的脸,一下子变得雪一样苍白,惊慌失措地,望着她的孩子,她最小的女儿,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她简直不认识她了。她的一双眼睛,仇恨,厌恶,冷酷,绝望,像冰天雪地一样让人胆寒。

饭桌上,是煮好的粽子,盛在一只大大的粉彩大碗里。那苇叶和红枣的香气,突然间,让她抑制不住地恶心。任性的,在疼爱中长大的孩子,十二岁的陈雀替,看着她的家,她的家人,知道她和有些东西,珍贵的东西,永远告别了。

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转眼,红八月到来了 。那才是真正的革命的狂欢节,此前的一切,不过是序幕和前奏,是小试牛刀。大字报早已不是仅仅贴在单位和机关指定的大院里,它们铺天盖地,遮蔽了大街小巷所有能够遮蔽的每一寸空间。大字报糊住了陈雀替家的每一扇窗户,遮挡了阳光,使那个家黑如地窨。抄家的革命群众,一拨走了,一拨又来。父亲的古书、字画,母亲的首饰、衣物,消失殆尽。官窑的青花、粉彩、釉里红、将军罐、花觚、胆瓶,餐盘茶盏,碎成了齑粉。批斗会开了一场又一场,而游街,热闹得如同节日的社火,人们争相观看,喜气洋洋,踩掉了鞋。是啊,狂欢节怎么能缺了闹社火的红火?

游斗母亲那天,陈雀替亲眼看到了。她们逼陈雀替围观。班里的一帮女生,以秦继红为首,挟持了她,她们说, “今天街道上游斗吴彩云,你什么态度?”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是要包庇她?还是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她慌忙地说。

“忠不忠看行动,看你的表现!”

“怎么表现?”她低声下气地问。

“怎么表现?”一直没开口的秦继红说话了,“带头喊口号!喊打倒你妈!打倒反动臭妓女吴彩云!”

“对对对!喊口号!喊口号!”女生们突然兴奋地像在做一个游戏。

“怎么?你不喊?”秦继红逼问。

“不,我喊。”她回答。

她说不出,不喊。她不敢说那两个字。那两个字,千钧重,她十二岁的肩膀,扛不动。那是一条分水岭,是一条生死线。她们裹挟着她朝前走,她顺从地,走在她们中间,如同一个小囚徒。她们和游街的队伍会合了。她看到了不堪的、悲屈的母亲。母亲被剃了阴阳头,脸上涂了墨汁,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大木牌,手里敲一个破脸盆。人们押着她穿街走巷,一边走,一边敲着脸盆喊,“我是臭妓女!我是反动军官的臭老婆!——”她们哈哈大笑。她的同学们,那些孩子,她们是多么欣赏这种残忍的游戏。她们热爱残忍。她们推搡着陈雀替朝前挤,挤到人群的最前面,突然高声叫喊起来,“陈雀替!陈雀替!喊口号!喊口号!快喊口号!”母亲听到了喊声,吃惊地抬起头,母女二人,眼睛碰到了眼睛。她们都被彼此的眼睛灼伤了。母亲的眼睛似乎在说,“喊吧,孩子,喊吧!”雀替颤抖着嘴唇,慌不择路地喊出一声,“打倒——臭妓女!——”声音尖利、颤抖、却又冷酷。当母亲仓皇地避开自己的眼睛时,雀替看到了她突然涌出的泪光。

她扭头钻出了人群。

她跑啊跑啊,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哪里都是狂欢的人群,城市在沸腾。终于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一条城市的污水沟前,人们把这里叫做“臭沙河”,她抱住一棵小树,一棵年轻的枣树,蹲下来,把脸紧紧贴在粗糙的树干上,无声痛哭。

很晚,她回到家。

母亲已经洗去了脸上的墨渍,头上戴了一顶护士的白帽子,遮住了难堪的阴阳头。晚饭摆在桌上,“和子饭”,发糕,还有一只煎蛋,盛在粗糙的大盘大碗里。她们谁也没说话。母亲已经习惯了陈雀替的沉默。自从端午节后,雀替再也没和母亲说过话。她残忍地沉默着。她其实也热爱残忍。母亲默默地给她拿来了筷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她扫了一眼,转身,走进自己的小屋。

第二天清早,朦胧中,她觉得有人轻手轻脚走到了她的床边,醒来后,她看见床尾放了一件叠得很整齐的棉袄。那是一件丝棉袄,黑色的绸面,盘着琵琶扣,上面洒落着金色的菊花。她认得那是母亲的一件旧棉衣,抄家时,居然没有被抄走。可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捧起棉袄,发现棉袄下面,压了一张小纸条。她捡起纸条,只见上面工整地写了一行字: “妈小时侯,家里很穷。妈是被卖到那种不好的地方去的。对不起。”她的手一阵颤抖。她走出小屋,看见父亲和小哥在吃早饭。自从红八月以来,读高中的哥哥和姐姐就没有再回过家里,他们本来就住校,此举是为了说明他们和这个家划清了界限。窗户被大字报遮挡得密不透光,一盏昏黄的灯泡,吊在父亲的头上。他埋头在喝着一碗小米粥,雀替呆了一呆,她看到父亲的侧影,已然是一个苍老的老人。

没有母亲。

这个时间,是母亲被勒令去扫街道的时间。

桌上,摆着干净的碗筷,摆着盛粥的砂锅,玉米面摊黄,切成细丝的咸菜洋姜,红艳的腐乳,还有一个煎得完美无缺的煎蛋。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把鸡蛋煎得如此惊艳。

她给自己盛了粥,坐下。金黄的小米粥,香气扑鼻,香得让人心痛。她喝着粥,把头低低地埋进了粥碗。她听见小哥问父亲,说,“下雨了。我妈出门穿雨衣没?”

父亲说,“穿了。”

他侧耳听了听雨声,“这下雨天,怎么扫街?”

早饭后,父亲出门上班。自从被揪出来后,他每天要去单位,打扫厕所、请罪,以及准备着随时被批斗。

可是母亲一直没回来。

雨在下着。是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雀替打开了房门,放进了一屋子的雨气,也放进了光亮。临近中午,小哥来到雀替身边,问道,“妈怎么还没回来?”

雀替说,“不知道。”

片刻,雀替又说,“早晨,她找出一件棉袄来。”

“棉袄?”小哥莫名其妙,“在哪里?”

两人来到小屋,看着棉袄,丝绸的衣物,不合时宜不合节令的衣物,幽幽的,有一种诡异的妖气。

“现在刚立秋,为什么要穿棉袄?还有,为什么要给你?”小哥瞪着雀替,追问。

“我怎么知道?”雀替生硬地回答。

“快去找妈!”小哥变了脸色,“快,快去!”

两人冲出家门,冲进秋雨中。没打伞,没穿雨衣。他们先跑到母亲每天打扫的街道,没有她的人影。他们又跑到她常去的菜场、副食店、小卖部,还是不见她的踪迹。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今天的街道,很安静,没有这段日子常见的喧嚣,没有游街,没有批斗会。他们兄妹俩,湿淋淋地,站在雨中,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找他们的至亲。忽然雀替撒腿朝一个方向跑去,她跌跌撞撞拼命跑向前方的公园,这城市最大的公园,那里,有湖。

母亲的尸体,傍晚时分,浮出了湖面。他们已经认不出母亲了。她面目全非,腹胀如鼓。火化前,雀替拼命地想把那件丝绸棉袄套到母亲身上,但是不行。没有一件衣服可以穿到那具庞大的身体上去了。那身体,原本那么苗条,美好。他们勉强给她套了一身父亲的中山装,身上盖了一床棉被,兄妹四人,谁也没有哭,沉默地,送他们衣冠不整的母亲,上路。

深夜,雀替听到了响动,她起身,来到外屋,只见父亲抱着母亲的骨灰盒,把他的脸,紧紧贴在骨灰盒上,双肩一阵一阵抽动,压抑着自己苍凉绝望的哭声。雀替悄悄退回屋里,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黎明时,雀替因为高烧,昏迷不醒。昏迷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道,“陈雀替,你杀死了你的妈妈!——”

听完这段故事,卢彦沉默良久。

“不能说是你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你还是个孩子,怎么能知道那件棉袄是在让你安排后事?是诀别?”

雀替摇摇头:

“不,我知道。两年前的暑假,我和妈去乡下参加过一个葬礼,死者是她的一个朋友,后来我猜可能是她一个当年的小姐妹。她没有生养过,抱了一个儿子,家里很穷,丧事办得很凄凉。记得在回来的长途汽车上,妈一直在哭。晚上,没人的时候,她对父亲说,‘她就一身单衣走了,连件棉袄也没穿。’爸回答,‘新社会了,不讲那一套。’妈转头对我说,‘雀替呀,将来,等我死的时候,不管谁说什么,你一定要给妈穿棉袄,记住了吗?——’”雀替说不下去了。窗外,猛地传来一声夜鸟的枭叫。

“所以,那天早晨,一看到床边叠得齐齐整整的棉衣,我就懂了。经历了前一天的那一切,让她的小女儿看到了最不堪的耻辱的一幕,她怎么活?我吓坏了,心里扑通扑通狂跳。可是,可是,我同时却奇怪地感到了一种解脱!她死了,我就不会再遭遇像前一天那么可怕的磨难了吧?原来,我一直、一直有个隐秘的念头,想让她消失,让那个耻辱的源泉消失……我走出我的小屋,看到父亲,小哥,我什么都没有说。那天早晨,母亲精心地准备了早餐,有我们大家都爱吃的小米粥,有父亲喜欢的、百吃不厌的妈自己腌制的洋姜,有小哥喜欢的摊黄,还有,我爱吃的煎蛋,煎得那么均匀,鲜亮,完美。这是她为我们准备的最后的早餐!只有我明白这是告别……我突然感到心疼,不是形容,是真的心疼,物质的那颗心在疼。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想,我并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一分一分,我错过了时机,救她的时机。”

“那是个雨天,公园里人很少,后来,有目击者说,那天,看见她在后山湖边,走过来,走过去。还有人看见,她曾坐在湖边的长凳上,坐了很久很久。据说,那时,大约是上午十点左右。她是什么时间跳下去的,没人知道。死,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来,我想,也许,她是在等我吧,她把她的生死交给了我,让我来决定。她可能还存了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幻想,幻想她最疼爱的小女儿,会慈悲地赦免她,幻想亲人们,会在地狱的边缘,拉住她的手,说,妈妈,咱们生死与共!可她什么都没有等来,她,她最后起身投向湖水的时候,该有多么凄凉,多么伤心和绝望……因为她终于知道了,女儿选择了,让她死!她的骨肉至亲,选择了,让她死!”

她哭了。眼泪奔涌而出。她无声地哭着,卢彦坐在她对面,沉默地看她哭。原来,不是所有的人,都健忘地活着。历史的伤口,原来,仍旧,滴着永难凝固的鲜血。这个不幸的女人,她背着什么样的重负,从十二岁那年走到了今天,走过了半生的岁月。他没有安慰的语言,语言太轻薄了。无论是对于罪恶还是宽恕。他一阵鼻酸,人生怎么这么多无尽的苦难?

“我是个罪人。我知道我得用一生来赎罪。我也从不奢望上帝和一切神明的原谅。我更知道我不配得到人世间那些凡俗的幸福。我爱过人,有过家庭,但是离异了,因为丈夫出轨。我曾经那么想做母亲,可是,习惯性流产,最终导致了不孕。丈夫最后和我分手,也是因为情人怀了他的孩子。他提出离婚,我答应得很痛快,痛快得让他害怕,最后他甚至感到伤感,说,‘雀替,咱们这么多年的夫妻啊,你一点也不留恋吗?’我留恋。可我不敢。他不知道,当我感到幸福的时候,我会害怕,我不相信幸福会降临到我身上,我知道它们转瞬即逝。当不幸到来时,我会长吁一口气,我知道这才是属于我的结局,我最终的命运。我承受一切厄运,那是我赎罪的方式,也是我对我母亲的忏悔……”

卢彦站起身,走上去,把这个不幸的、对自己如此残酷的女人、姐姐,轻轻地,悲悯地,拥在了怀中。(中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