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撑排佬
祖源村的老项,今年八十岁。从二十岁起,就在率水河上撑排,风来雨去,寒暑易节,做了三十多年的撑排佬。
此刻,他正弓曲着身子,佝在老宅堂前角落的椅子里。堂前中央,八仙桌,四条凳,牌局正酣,人语喧哗;老项无动于衷,呈半瞌睡状,有点“葛优躺”。
如此龙钟老态,岁月使然。我儿时印象里的撑排佬,是何等威风凛凛!屯溪新安江江面上木排经常逶迤似龙,气势如虹。一个撑排佬立在排头,一袭蓑衣,一顶斗笠,挥着丈八竹篙,一声吆喝,响彻半江,长长的排在众目睽睽下,大摇大摆地顺流而去。
老街上有家卖豆腐脑的店,一日,来了几位撑排佬,人高马大,黑黢孔武。刚进门,身子一抖,如出水的鸭子,蓑衣上的水珠洒了一地。坐定,每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风卷残云,咂声响亮。末了,老板娘来讨钱,领头的中年汉子嘿嘿一笑,从蓑衣里拎出几条尺把长的鱼甩在桌上。鱼湿漉漉的,鳞上还挂着碧绿的水草。老板娘喜笑颜开,那伙人头也不回,径直去了。
那时一节排由十余根园木组成,一溜排有十到二十节,首尾相连,一般有三到四个撑排佬。首排为“排头”,第二节为“排颈”,后皆称“排尾”。核心人物非排头掌舵之人,乃排颈中所立者。撑排,熟悉水路为第一要务,不在率水上摸爬滚打七八年,焉能有资格担当排颈重任?此人一根木篙在手,左点右撑,挥动自如,四两拨千斤,整个木排方能避险绕难,随波逐流。
说起自己的撑排生涯,老项连说了三个“苦、苦、苦”。这一百来里的水路,若是桃花春水,一路顺当,一两天便可抵达交割;遇到枯水期,要走十天半月,多半时间人要下水推着走。人皆窄衣短裤,若在无人没村的地方,干脆赤身裸体。最要命的是发水季节,排遇桥洞、险滩、急流、巨石,撞上,散成几段,搁浅尚好,就怕顺水而去。人在岸上一路狂奔,得要在水流缓处截住收容。一旦散失,没准真要倾家荡产。
早年撑排,一个村的青壮往往结伙而去。临行前,弄些焚香拜神的仪式。后来淡化了,出门时,几分悲壮还是有的,毕竟也有以命相搏的时候。家家扶老携幼,送到往溪口去的青石板古道边。撑排佬除贴身衣物外(天冷带老棉袄),蓑衣、斗笠、草鞋和斧头是标配。当然,还有一袋生米,半罈咸菜。排上有窝棚,内铺稻草破被,简单的几个锅碗瓢勺也是不可忽缺的。
撑排有规矩,入夜须歇息。老项他们一天只吃两顿,正餐是晚饭。木排泊在静水处,靠岸。就地支锅,炊烟袅袅,晚霞璀璨,夜色渐浓。米饭咸菜,明月星空;吃完了,闲扯一会儿天,钻进棚里,枕水而眠。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诗人的境界,撑排佬无从体验,他们最要紧的是吃饱饭,睡好觉,把白天耗掉的气力挣回来。明天要过龙湾坝,水有落差,排头扎进去,瞬间被水吞没,又迅速被高高抬起,稍有疏忽,排毁人伤是大概率,老项在这里就险些丢命的。
都是一个村子或者一个宗族的,做的事情又有几分险恶,所以撑排佬的帮衬与团伙意识特别强烈。人彪悍,拳头硬,没人敢惹的。偶尔有乡里镇上的泼皮滋事,哪一次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他们本质淳朴,撑排途中,不扰乡民,无非是咸菜吃腻了,到岸上的菜地里顺点南瓜青菜豆角什么的。偶尔偷鸡摸狗,再沽一壶散酒打打牙祭。一次,老项一帮人在海阳镇饭馆吃清汤面,被人歧视欺负。于是他们自讨公道,腰间别着斧头,在城郭头(镇上最热闹处)摆出势子,抖抖威风。镇上的居民吓得不轻:来了一帮子“黑旋风”啊!
那时一个排放下来,可得三十元左右,三四人平分,一人不足十元。旺水季,一两天有这个数,大大超过在生产队挣工分。即便在枯水时,一天也有块把钱的收入,也是在地里做活所不能比的。撑排佬顾家,节俭,拿到钱,包括一块钱的回家路费。没想到去吃喝一顿,也舍不得坐车,钱揣着,脚蹬草鞋,翻山越岭、披星带月走旱路回家。撑排途中,也干点顺手捎带的事情。一般是路过一片无人看管的山林,下去砍一担柴,一百来斤,往排上一扔,顺水就带出来了。柴生湿,打秤,又不发火,卖不出价,才一分钱一斤。
放排佬都正值青壮,经常飘泊在外,难道就没有喝点花酒、处个相好的事情?倘若有个作家写部此类题材的小说,这肯定要占很大篇幅,类似《白鹿原》里的黑娃与田小娥。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个话头,老项连连摆手摇头,意思是决然没有。他晚年挺幸福的,老婆比他小十来岁,把老项照顾得妥贴舒服,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三个女儿,嫁的不远,都挺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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