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
他有一方洁白的绢帕,角上绣了一朵怒放的茉莉。或许为了惹人注目,或者表示美艳,她故意把花瓣绣成了鲜红,娇艳欲滴,以让他记得。
这手帕,一直盛在一个精致地小纸匣里,被他视为珍品。每每夜深人静,皓月当空,他便坐去凌空的阳台上,小桌小椅,幽然小酌。夜风多么美好,习习地抚弄着人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毛孔,初秋的温凉,像丝,又像诗,在每一抹的触动里流涌,滑动……
他握着绢帕,像是把玩,又像欣赏,就着月光,细细地品味。就像一切都还是从前,都还是最初的模样——
牛头山的乡村,山高水长,道路崎岖,蜿蜒迤逦。他像所有的山里娃一样,小小年纪就每天早早地起来,割草喂牛,拾柴煮饭,勤快地做些事儿,慰藉些朴实厚道的父母的含辛茹苦,然后再在破旧的书包里塞了芭蕉叶包裹的饭团,迎了峡谷的险峻去上学。多少年下来,他成了这个偏远山村唯一的大学生,然后留在城市里艰难地打拼,最终在一家物流公司站住脚跟。他的奋斗充满了力量,或者是毫无退路的背水一战,当然也吃了不少平常人吃不下来且勿须言说的苦和累。好在他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薪水,并且成为了业务骨干。加之地区经理的赏识,三年后他便被指派去了附近的一个新兴市筹建那里的分公司,大力拓展当地业务,扩大市场的份额。各种收入也渐渐地好了起来,他也用多年的积蓄购置了一套两居室,成为了真正的城里人。可是他不快乐,原本打算接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母过来享清福,可是把他们接来了,却住不惯就又回了去,毕竟那个偏远的山村才是他们的根。他无奈之余,便只好每年春节都抽时间翻山越岭地回去,陪他们围着火盆好好地说说话,感慨一番他这个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梦想成了真,也成了整个家族无可比拟的骄傲与辉煌。
由于一味埋头打拼,待得他终于抬起头来觉得该成个家了时,大好的青春年华早已逝去,三十出头的他似乎一下子茫然了。那些娇气十足的城里姑娘,要不是他看不惯,就是别人嫌他家底薄,相过好几回亲都没结果。于是,在一个寂静的午夜,他终于打开了墙角里那只跟随他多年的业已掉漆的行李箱,捧出了那个精致纸匣里的绢帕,展开下角的那朵怒放的茉莉,鲜红的花瓣依然曾经那般娇艳欲滴,令他陷入深深地沉思……
那还是他在县高中寄宿上学的时候,她是他的同桌。确切地讲,是在高二的那年春天,她转学到他们班上的。恰巧他的身旁有个空座位,班主任便让她去坐了。事实上,同学们太具优越感,不喜欢他的寒酸且只知埋头苦读的木讷,先后的三四个同桌都以各种借口找了老师换了座位。所以他的勤学是相当地孤独,久而久之也就变得孤僻,不太爱说话。或许心底里的自卑与自强,都在默不作声中渐自地交融并且坚硬。然而她是不同的,不无活泼,且对他这样的学习尖子感到好奇。对她来讲,似乎是个颇为神秘的世界。故而,她时常趴在课桌上观察他,问他题他也就那么简单的几句,再无二话。于是她也捉弄他,原本也只是想逗他玩,一会儿用尺子敲他的手肘说过界了,一会儿说他的大鼻孔不要朝向她这边,他显然是局促的,她却只是感到好笑。少女的心事别说他不懂,就连不少男生也都是多年之后才懂得的,更何况那时候为一年后的高考冲刺谁都在积蓄力量。
可是她似乎不太爱学习,或许这也正是她会从一所重点中学转学到此的原因。可是那时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后来她会送他一方小手帕一样。突然,却又惊喜。
他几乎没有朋友,可在几次班上组织的郊游与野炊中,她总是和他搭伴,并且容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是,这让他在内心甚为感激。可是,感激归感激,可他仍旧默不作声,实在闹不清她是出于一时的兴趣还是真心对他好,所以他还需要时间来观察,来确证。可她才不在乎这些呢,只是越来越注意不去伤及他的自尊。
慢慢的,她成了他的保护神。原本那些时常欲图欺负他嘲笑他的同学,也渐渐地销声匿迹。据说她爸是个大官,比县长都还大的官,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不亢不卑,不冷不热。可是有一回,他听说她哭了,因为日记。他大受震动,这是何等的女奶奶啊,那么强悍,谁还敢惹她?可是,可是,她是唯一关心并保护他的人,他唯一的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他在晚自习后的广漠的夜空下的操场的角落里,纠结,并且徘徊,直到很晚才回宿舍睡去。
他很怕她走,她是那么大胆并且率气,又是家里的娇娇女,想要走还难么,就像她的来。好在这样的担心,在他混混耗耗地睡过一晚后就彻底消除了。她依然如故地来上课,并且笑盈盈的,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和他有事没事地瞎扯,逗趣,依旧动不动就让他面红耳赤,好不尴尬。可是,虽然如此,他却并不见生气,而且对她也时常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兔子牙龇在嘴唇外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是她不在乎,时常脸上会泛起莫名其妙的少女的红晕。
时间好快,一眨眼一年多时间就到了头。同学们在历经黑色七月的累累激昂与深深疲惫之后,终于冲过了决定人生命运的高考!大家欢呼啊,欢笑啊,聚会啊,全世界一片哗然,人人都在以各种方式欢庆解放的最终到来。班上组织的狂欢晚会他借口生病,躲在寝室里没有去。平时无比嘈杂的几栋学生楼,在这个漆黑的夜晚无比的空洞。他就像被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看不见的巨兽吞进了嘴里,咽进了肚腹,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全世界一片迷茫。由于放了假,学校里只有少数尚还来不及离校回家的远方的学生会回来住,然而此时,他被苍茫的大海的浪涛簇拥着,在巅峰上抛起来又落下,再抛起来再落下……
他找不着方向,在黑夜的无尽苍茫的大海上,他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弃儿,没人管他的存在,没人管他的死活,至少他这么想,并且一直这么想着,心底里的难过劲儿那就别提了,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当他正沉浸在无比孤独的幻境中无以自拔时,却忽然听见窗外的楼下有人喊他的名字,清清楚楚地传来,他像是在做梦,梦里有人喊他,还是梦外?黑暗的深处有人喊他,看不见人,却又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他猛然地醒来,桌上的蜡烛已燃瘫在桌上,只剩得最后的一丁点儿火苗眼看就要被腊汤所淹没。趁着这最后的光亮,当那个声音再次传来,他便朝着楼下“嗨”地应了一声。是她,果然是她,他飞也似地一转身,想也没想地一头扑进门外楼道的黑洞跑了下去。
她站在树下,手里撑着一把伞,穿着浅色的连衣裙。就着远处传来的街灯的昏黄的柔弱的光芒,他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地上混漉漉的,她的长发披在肩后,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地飘拂。黑暗里,她的眼睛明亮地闪烁着光,直直地望着他,并且笑。就像一下子把就把这世界给照亮了似的,他觉得这压抑了一辈子的昏暗的世界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温馨过,别致过,美好过,从没有!
依是简单地问询,简单地作答。可是这世界却不一样了,他是豁然开朗般地发现她的美,婷婷玉立,柔柔顺顺,一字一句都错落有致地轻敲着他的心扉,像一首似乎在某个黄昏学校的广播里偶然听见过的钢琴曲,要多美就有多美!他甚至都能真切地感到,她说话时呵出来的气,把与他之间的空气里的雨粒都全然融化了。他闻着她淡淡地传来的口香,闻着她淡淡传来的体香,就像一个贪婪地只管深呼吸地嗅着的人,可是却又不教她发觉。这一切,就像一个永远而绝不可道破的秘密!
她问了他为什么没有去城里班上在KTV包间的欢庆晚会,问了他怎么就病了呢,严不严重厉不厉害,需不需要去看医生。他都诺诺地答着,可能是这阵子复习功课迎接考试太过疲累,晚上熬夜看书着了凉,加之肠胃有些不适,头有些疼,不过也没什么大碍,睡上一大觉就好了,以往也是这样子的。还说他也很想一起去狂欢啊,同学那么久话都还没好好聊,这就毕业了,大家就要四散纷飞了,他也很是舍不得,想哭,真的!她便笑了,说真是个傻孩子,人生相聚就是为了别离,有什么好难过的,还男子汉大丈夫呢!他原本说着说着就泪眼婆娑了,经她这么一说,再一笑,他便差不多破涕为笑了,破天荒地。其实上,到底舍不得什么,他跟她都说不清楚,或者他跟她在心底里都是无比清楚的。其实她又何尝不是想哭呢,在晚会上没有见到他,听说他病了,想想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又有些不放心,于是在晚会上呆了一会儿便找个借口偷偷地溜了。好在他并无大碍,况且又真真切切地见到了他,她心里是无比欢喜的,欢喜之后又是悲哀。她说不清楚,便也不去说,也不去细想,只是,只是,这都毕业了,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就湿润了,可是有什么用,况且她的心事也不愿意被他看到,并且猜到,虽然她知道他有多么木讷,要多笨就有多笨,这担心简直就是多余的,可是她就这么想着,就像他怎么也看不见猜不透她的心事,她就好得意,并且苍凉。
说过了毕业,说过了以后的打算。他在她的伞下,随着她不知已经绕着操场走了多少圈。可是,天晚了,同学们也该结束晚会回来了,彼此似乎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正人生的相聚总是要分别的,无论早一天还是晚一天。她终于从身上的双肩包里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绢帕,塞到他手里,说同学一场留个纪念吧,兴许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这世界太大,而人就像大海里的飘萍,谁又说得清谁以后会在哪儿呢!他从衣兜里怯怯地掏出一个小木偶,那是一个圆圆脸蛋的可爱的小女孩,这是他在学习得很累了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黑夜的广漠下的操场边上,用小刀一笔一画用心刻出来的。他想刻她,可是怎么都刻不像,唯有圆嘟嘟的脸蛋后衬了一头秀发,倒是应了她的特征。她低着脑袋,就着昏暗的灯光,大致瞅清了手里握着的小木偶的模样,便开心地笑了起来!说,嗨,还真没想到,你还会刻小人儿呢,刻得真漂亮,真好看,我喜欢!然后就走了。他呆呆地望着她在暗夜里消失在深处,被夜的海洋一丝丝地淹没,失望,心痛,内疚,各种情愫像个装满各种调料的坛子,一下子就打翻在地,四下里流淌,并且不休不止……
这就是他的青春记事,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她就像在他脑子里生了根,每每疲累不堪,或身陷绝望之际,她都会从他心底里飘出来,在脑际,在眼前,吃吃地笑。
多少年后,他终于遇见一位曾经的同学,那个同学原本生意做得很大,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夜之间破了产。也不知道就怎么知道他也在这座城市,便从网上联络到了并且电话联系,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夜的清凉的街头约了一起喝酒。不知说了多少废话,牢骚话,酒话醉话,他终于听见一些她的消息——
她并没有如愿地考上他所选的那所不错的大学,后来还是她当大官的爸出面,才到另一个省的另一座城市里上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专。与其说是读书,还不如说是为了混那一纸文凭。父母要她就在本市读,想上哪所大学不成,可她就是不肯,逼急了她就哭着闹着说要离家出走,这下就让她爸妈慌了神,便只好托了她爸的一位老部下当院长的那所学院,总算是收留了她。她并没有好好上学,但也最终顺顺利利地毕了业。毕业没两年就嫁了一位IT界的年轻富豪,然后不顾父母的坚决反对移民去了澳大利亚。这一去就是多少年,那个富豪也病故了,可是她就是不肯回来。再过了些年成,就听说她已经在那里混成了一位颇有些名气的画家,一座独居的院落,在一片芭蕉林里,院里院外种了无数的花草,养了鸟,还有一条不知跟随了她多少年的纯德国血统的黄色斑点的牧羊犬。直到有一年,她一个人开车带了帐蓬去远处的海边露营,并且写生,一不小心摔下了悬崖,掉进了海里。她爸妈一接到大使馆的通知,就疯了似的坐了飞机赶过去,从当地海事局领回她的遗体,按照她的遗愿下葬在她的院落的那片芭蕉林中,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燕鸣茑啼。在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她的几本日记和一个已经磨得极为光滑的小木偶,显然是她的心爱之物,便一并葬在她的棺中,陪她永世不寂寞。
他不由得仰天大哭,把胸捶得咚咚直响。他对这位终于带来她消息的同学感恩戴德,后来又四面八方地打听,终于联系上了她那无比苍老而仍深陷悲伤的父母,跪在他们面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头。两位老人极为惊诧,可他并不解释,转身就走,但每隔三四个月就要过去看望一趟,随手捎上一盒点心,或者家乡的土特产,让二老非常地高兴。后来,他终于辞了职,去了一趟澳大利亚她的坟茔,在她的坟上坟前种满了茉莉,每逢春天就是一片花海,香气四溢,成为当地人眼里一道很是不错的风景。他哭昏在她的坟头,还是附近的邻居路过遇见了才把他抬回去给救了醒。
他终于回了老家,那个大山深处的小山村。他守在父母膝前,服伺到他们先后逝去。他没有继续住在山腰的祖屋,而是去了山更高路更远的密林深处,劈出一块地来,搭建了显然简陋与笨拙的木屋,远离人群地生活。他酷爱养花,各种各样的花,然而他最为钟爱的就是茉莉,房前屋后都种得满满的。若有空,他便裹了兽皮袍子去林子里打猎,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腰里总是要挎上一大葫芦烈酒。
不知过了多少年,他老了。他在茉莉地中央的木屋周围栽了一圈又一圈刺人的荆棘,都只留一道可供进出的柴门,柴门上也满是荆棘,无论是谁来了都无法逾越,即便是凶猛的野兽。他就死在木屋里,手里死死地攥着一方洁白的绢帕,角上绣的那朵怒放的茉莉,娇艳欲滴。花瓣鲜红,她要他记得。
没想到,便是一生。教人不觉间想起他写过的那页最后的纸,悲伤,哀叹,惋惜——
茉莉花啊,茉莉花
你怎么就不会是我心里的那个她
那年那月那天
春风吹拂的大地,教室门正开
燕子啊,燕子啊
让我瞧见了你,枯木逢春,蠢树发芽
那年那月那晚
雨儿啊,珠帘般下
我在苍茫的大海里游泳
黑夜与孤苦,万般缠绕,几近窒息
又是你啊,又是你
明亮如灯塔,引我上岸,在我心里种上一株花
人生几十年,沧海又桑田
原来一切都在心里,春风依旧,笑靥如花
茉莉花啊,茉莉花
洁白的长裙,飘逸的长发
你是上天派来的使者
我是苦海无边里的泥娃
相聚就是为了离别
活着就是为了死去
让我再看你一眼吧
那座芭蕉林里的坟茔
让我再听你说一句话吧
我的心上人
可是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的心为你喜悦 为你悲泣
我的心为你吹响那最后的葬礼
远去的云雀啊
请捎去我的问候
让我亲亲脸啊
红艳艳 圆嘟嘟 羞答答
原来 世事如烟 幻境如花
茉莉花啊,茉莉花
你笑我吧,你笑我吧
我要让天堂 让地狱 让人间
开满你,撒遍你的裙袂
我要让活着 让死去 让守望
开满你,撒遍你的笑靥
我来了,灰飞烟灭,凤凰涅槃
我来了,彩云朵朵,霞光万道
茉莉花啊,茉莉花
我就是你心里的那个我
你就是我心里的那个她
生不共枕 死不同穴
我闻见了你的香气
你撞见了我的呆傻
原来天之高 地之远 谁都在长大
原来春之绿 秋之凉 心都在结痂
可是啊,可是
我心里的茉莉花啊,你的手帕
喝一杯酒吧,喝一杯酒
洁白如缟 鲜红如血
我来了,我来了
我化作春风,你化作细雨
像蝴蝶一样蹁跹 像鸳鸯一样戏水
永不分别了吧,永不分别
我们在茉莉花的海洋里
重逢 拥抱 亲昵
我们在不朽的时光中
活着 死去 重生
茉莉花啊,茉莉花
春天来了,我要睡了,你就开吧
让蒲公英与你为伍,让黄雏菊与你作伴
我在来的路上 去的路上
心的路上 梦的路上
彩云朵朵,霞光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