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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在欢作品:《撞墙游戏》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郑在欢  2017年07月03日16:47

1

“她又打你了吗?”

“没有,我在她打我之前跑出来了。”

“为什么?”

“我打了我兄弟。”

“为什么打他?”

“他先打我的。他用凳子砸我,我挡了回去,凳子弹到他脑门上,他肿了半边脸,那只眼睛也睁不开了。”

“他为什么用凳子砸你。”

“我忘了。”

“你最好想起来,不然我没办法让你留在这儿。”

2

吕弗坐在池塘边上,尽可能低下头,等着那个人走过去。天几乎全黑了,来人熟悉的身影和步履让他紧张,十有八九是阿龙舅舅,这里只有他走路一瘸一拐。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歪过头,用肩膀遮住脸,以防被他认出来。

他把脸埋在双腿间,极力缩小身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瞥了一眼浑浊的池塘,水边有很多鸭子留下的羽毛,重新收回目光时,他注意到脚上穿着阿龙去年买给他的运动鞋。那天阿龙带他和表弟去镇上,给每个人买了一双,包括他自己——事实上,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双鞋,才带上他们一起去的。当他在店里试鞋时,吕弗和表弟一起在街上溜达,他们走过一辆正在卸货的厢式货车,吕弗顺手拿走了车门上的锁。现在,那把大锁重新配了钥匙,正把在阿龙家的大门上。

脚步声来到正后方时,他把双腿抱得更紧了。一股浓郁的酒味传来,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是阿龙舅舅(更多的人则叫他瘸龙),他喝醉了,边走边吐吐沫,嘴里还一直哼哼着什么。这两天,吕弗不止一次看见过他,昨天夜里,他过夜的草堆正对着他家倒塌的院墙,中间只隔着一条水沟。他晚上九点多钟回家,十一点又出去了,连门都没有锁。吕弗坐在草垛里看他从不远处走过,然后就睡了过去。半夜里他醒过来,看见阿龙家亮着灯,一直到天亮都没有熄灭。

虽然在五个舅舅当中最喜欢阿龙,但他现在不敢和他说话,他知道,一旦看见他阿龙就会把他带到外公那儿,而外公,会再次把他送回家。

他不想回家,所以,只能留在外面。

脚步声突然停住了。他吓得心砰砰直跳。他强忍住回头去看的冲动,把头埋得更低了。也许他看见了他,他想,也许还没有,即使看见了,他也不一定就能认出他来,他十有八九会把他当做某个不愿意回家的小孩。他最好是没看见,不然的话他可能会起疑心,很少有人在天黑之后还坐在水边,这看上去多少有些奇怪,大人们一向不太喜欢水,从小就告诫孩子离水远点,尤其是夜里,天一黑下来,水就变得更加恐怖了,谁也不知道那下面都藏着些什么。长这么大,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些被水夺去生命的人,吕弗想起了自己不到六岁的弟弟,夏天,他在院子里捉到一只蛤蟆,在妈妈的建议下,他拿着它走到门外,准备把它扔进门前的池塘。他们坐在院子里等他回来,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一起掉进水里。

也许他只是想抽根烟,他想,就在这时,打火机的声音响了,他长松了一口气——松到一半又马上憋住了。他意识到阿龙仍在身后,他感觉他猛吸了两口烟,然后长长的无所顾忌地吐出来。那一定很舒服,他想,虽然他没怎么抽过烟,也不懂抽烟的乐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阿龙的脚步是那种真正的一脚深一脚浅,那条坏腿走起路来不能彻底地抬起来,脚后跟一直摩擦着地面。他刚走两步突然停下,接着开始猛烈地咳嗽,他酒喝得太多了,需要吐出来才行。吕弗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已经吐出来了,他紧走两步,想吐到水沟里,正好吐到了吕弗身上,他们同时吓了一跳,吕弗猛地站起来躲到一边,但衣服上还是粘了不少。阿龙虽然很惊奇,但并没有马上说话,他扶着一颗矮小的槐树,接着把该吐的东西吐完。

吕弗不知道该留下还是离开,他确定阿龙看到并且认出了他,在呕吐的时候,阿龙一手扶树,一手指着他,那意思是让他站着别动。

他站在那儿,等他吐完。

“你在这儿干什么?”

吕弗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怎么不去找你姥爷。”

“你要把我送到他那儿吗?”吕弗警惕地看着他,做好随时要跑的准备。

“我可不想送你过去,”阿龙从兜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报纸,擦了擦嘴。“他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他,所以,如果你想去,我只能送你到门口。”

“我不想去。”吕弗说。他接过阿龙擦过嘴巴的纸,擦了擦衣服。

“那好,跟我回家吧。”

3

他跟在阿龙后面,隔着水沟从外公门前走过,屋里亮着灯,外公此刻应该正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这是他多年不变的习惯,看新闻的时候,谁也不能到屋里打扰他,要么坐下来陪他安静地看电视,要么滚得远远的。所以,在这个时候,吕弗的一干表兄妹们都在院子里——或者更远的地方玩耍——女孩跳皮筋,男孩玩玻璃球,更小的孩子则在旁边看他们玩。

阿龙走在前面,好像胃里不太舒服,一直在清嗓子,吐口水。其实他家和外公家的直径距离还不到一百米,因为被一条环形水沟从中切断,所以要多走一里多路才到。阿龙家同样被水环绕,只有一个路口能过人。在这片被水沟围绕的高地上,除了阿龙家,隔壁还有一座房子,房主十年前和情人私奔去了外地,房子一直空着,院子里只剩下一棵冬青树,四季常青,每年都在长大,和阿龙家这棵相映成趣,中间只隔着一道院墙。阿龙家另外一面的院墙已经倒塌,碎砖块胡乱地堆在地上,大致上仍旧保持一堵墙的排列方式。虽然如此,阿龙仍旧保持着锁大门的习惯,并且用的是吕弗从货柜车上偷来的那把黄金大锁。他从腰带上取下钥匙,用最大的那把打开门,然后拔出钥匙,把锁头锁死在门上。

吕弗跟他走进院子,这是在外面流浪三天之后,他第一次走进一栋房子。院里杂草丛生,高大的冬青下面有一颗矮小的石榴树,叶子已经掉光了,可怜巴巴地竖在草丛里。树下的厨房完全废弃了,里面黑洞洞地堆满杂物,发出潮湿的气味。发霉的房门斜倒在墙上,让人想上去猛踹一脚,看它会不会像想象中一样四分五裂。吕弗想起两三年前的春节,舅妈叫他来吃饭,那时候的厨房灯光明亮,饭香四溢,她做了一锅鱼头炖豆腐,让人吃了还想吃。饭快做好时,她让吕弗和表弟去叫阿龙回来一起吃,阿龙在赌场里打麻将,他用赢来的钱给他们买了点吃的。在餐桌上,舅妈让吕弗坐在她旁边,不住地给他夹菜。“多吃鱼头,”她说,“鱼头是补脑的,吃了聪明。”在这之前,吕弗从来没有吃过任何动物的头部,他一看见它们就害怕,有时候是恶心,但那天他吃了不少,并且对舅妈关于鱼头的说法印象深刻。

“吃饭了吗?”阿龙靠在床上,问他。

他如实告诉他没有。

“我这只有方便面。”阿龙起身,从大衣柜上把整箱方便面都拿下来,放在桌上,“你想吃多少就泡多少。”

吕弗拿了一袋出来。

“一袋够么,两袋吧。”阿龙说,“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他又拿了一袋。他很庆幸阿龙能这么说,刚把那袋拿出来他就后悔了,他确实很饿,一袋肯定填不饱肚子。今天他只吃了一顿饭,确切的说,是两个烧饼,是那种小的,一块钱两个的上面粘着些芝麻的有点硬的烧饼。他用口袋里最后一块钱买了它们,这两天他吃的都是这个。上午去街上买烧饼时,他又看到了阿龙,他买了两根油条,边吃边走进了街边的店铺。吕弗去阿龙买油条的地方买了烧饼,拿着它们一直走到外公村子后面的池塘边,然后坐在那儿吃完了它们。

“没有开水了。”阿龙说,“你拿热水器烧点。”

吕弗去院子里打了水,外面又黑又冷,昨天还有月亮,但今天没有。阿龙只有一只碗,是他用来泡面的,上次泡的面已经吃完,只剩下点汤底在碗里,吕弗拿到水井旁洗干净,把面泡上。阿龙歪在床上,眯着眼睡觉,吕弗进来时把他吵醒了。

“看电视吗?”阿龙说,“你看电视吧,这会儿李桥台有《西游记》。”

“李桥台是几?”吕弗拿过遥控器,阿龙家的电视可以玩游戏,他和表弟海洋在上面玩过贪吃蛇,他玩的很差,不像海洋,可以把蛇吃的又粗又长,直到咬住自己的尾巴。

“六。”阿龙告诉他。

吕弗换到六台,没有《西游记》,正在放一款叫做“神奇药酒”的本地广告。这种药声称能治疗各种风湿病,常年在县级电视台投放广告,每一段广告都很长,前面会花几分钟介绍药效,然后是长达十几分钟的患者采访,都是一些老头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怎么被风湿病折磨,又是怎么看到了这款神奇药酒,然后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买了几个疗程,一吃还真管用,腰啊腿啊什么的立即就不疼了,于是就又买了几个疗程,喝完以后就彻底好了,不过他们仍然表示会再买几个疗程巩固巩固。然后,镜头会切换到他们康复以后在田间地头老当益壮的情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老杂技演员,在回顾完他和神奇药酒的神奇故事之后,他当场表演了一次顶凳子,院子里所有的凳子都被他顶在了嘴上,为了更具说服力,记者又到邻居家借了几把放上去。吕弗虽然很讨厌广告,倒是不太讨厌他,每次换台看到他都会停下来,看他顶完凳子,然后再换到别的频道。遗憾的是现在的广告里不再有他了,每隔半年,他们会重新采访几个人,把原先的那批换下去。换到李桥台时,广告已经临近尾声,进入了第三阶段,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不厌其烦地播报屏幕上的各地经销地址,这个环节虽然是整个广告耗时最短的,但最少也得念上两三分钟。吕弗拿着遥控器等他念完,不出意料,接下来的仍然不是《西游记》,而是另一则熟悉的化肥广告。他换了台。

4

吕弗低头吃面,等着阿龙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回答,但直到把面吃完,阿龙什么都没说,一直眯着眼睛靠在床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他把碗拿到院子里洗干净,进来时,阿龙睁开了眼睛。

“你困吗?”阿龙说。

“不困。”

“那你就看电视。”

吕弗换了一圈台,没什么好看的。阿龙家的电视装了天线,可以收到二十来个频道,不像在家,最远只能收到不太清楚的驻马店台。他看了看阿龙,发现他又闭上了眼睛。他从阿龙眼前的桌子上拿过遥控器,玩起了贪吃蛇。一开始,蛇总是咬住尾巴,或撞到墙上,他越紧张,就死的越快。

“你最多能吃多长?”阿龙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他了一跳,蛇立刻就失去控制,咬死了自己。

“就那么长。”吕弗说,他拿着遥控器,没有马上开始下一局。“海洋吃的长,”他说,“他每次都吃得很长。”

“那家伙,就玩游戏在行。”阿龙笑着说。他笑起来就像唐老鸭,声音干涩,短促,好像有什么东西摩擦喉咙。

“海洋现在在哪,他晚上不来和你一起睡吗?”

“别提那孩子了,”阿龙皱着眉头假装生气,“他已经完全被你姥爷收买了,见了我就跑,连声爹都不叫。”

“那是因为他害怕姥爷。”吕弗想了一会儿说,他觉得只能这样安慰阿龙。他也不止一次被告诫过,离阿龙远一点,最好不要把他当做亲人,也不要叫他舅舅,“因为,他就是个人渣。”外公每次说到这,都火冒三丈。“他不是我儿子,也不是你舅舅,他是整个人类的失败品,你知道吗,就像捏泥人,他完全被捏坏了,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他是泥人师傅的耻辱,他根本不算个人••••••”关于阿龙,外公的义愤之辞多得吓人,每次说得都不一样,他完全成了这个家庭的反面典型。对每一个晚辈,外公都不厌其烦地骂上一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千万不要和阿龙学。而吕弗,根本不知道阿龙都干过什么,在他的印象中,阿龙只是比别人更爱逗乐,当然,也爱喝酒,并且很容易喝醉。

“你姥爷有什么好怕的,他就喜欢瞎诈唬,真正厉害的人不用大声说话也能让人害怕。”

“也是,他从来不打人。”

“打人?”阿龙笑了,“真正厉害的人不打人也能让人害怕。”

“嗯——”吕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看着阿龙笑嘻嘻的脸,“你见过真正厉害的人吗?”

“我见过没?”阿龙大笑两声,然后绷紧脸盯住吕弗说,“我就是。”

吕弗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经过这几天,他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发笑是什么时候。当阿龙的笑声也加入进来时,他们一起,笑了足足有一分钟,直到阿龙停下来去喝水,他意识到自己笑的时间太久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就像打喷嚏一样突如其来,等你发现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很庆幸自己刚刚笑了,现在,恐怕很难再笑出声来。

阿龙喝完水,又笑了几声,就像个神经病人一样发出那种不连贯的,没有来由的笑声。发现没人附和,他停了下来,看着吕弗。

“真正厉害的人。哈哈,我是真正厉害的人。”他说,然后哈哈大笑。

“真正厉害的人,”吕弗说,“真正厉害的人才不会笑呢。”

“谁说的,真正厉害的人就算笑(着)也能让人害怕。”他们一起说出后半句,然后拼了命地笑起来。

5

八点多的电视没什么好看的,贪吃蛇已经能吃得很长了,同时也感到了厌倦,以前,他以为只要让他玩游戏,就能一直玩下去,没想到那么快就烦了。他关了电视,屋子里马上就安静下来,阿龙的鼻息凸显出来,时不时还发出粗重的呼噜。吕弗帮他盖上被子。

坐在床前,他觉得有点冷。他知道自己的脚是凉的,小时候躺在床上,奶奶会帮他暖热。跑出来之前,他去奶奶家,她哭了,“回家吧,”她说,“回家吧。”

“我没有家。”他说,“我他妈没有家。”

她就没再说什么了,只是哭。她给他做了煎饼,又给了他十块钱。他飞快地吃完煎饼,然后离开了那儿。在这之前,他就是在奶奶家被发现的,现在,发现他没有回去,他们肯定还会来这里找他。这对奶奶和他都不是什么好事。和奶奶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现在他必须要离开她了。

“去找你姥爷吧。”她说。

他没有说话,外公已经把他送回来一次了,他不会再去他那儿。他沿着一条陌生的路走下去,打算走到哪儿算哪儿。两天之后,他在一个池塘前坐下后,惊奇地发现他就在外公家的村子后面。他不敢在继续走下去,两天来路过的那些陌生的村庄让他害怕,好像那里生活的不是人类。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从未注意过他。他走啊走的,路过一户户人家,最多只能引起一阵狗叫声。他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一个流浪儿沿路乞讨,遇到好心人家收养了他。他希望自己也能遇到这样的事。走在路上,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观察迎面走过的路人,心里盘算着他像不像那种会收养自己的好心人。可是从来没有人主动和他说话,希望越来越小,这种故事多发生于城市,被收养的孤儿一下就飞上枝头变凤凰,被培养的成了才,长大以后回到家乡,报答自己的恩人,报复自己的仇人。他非常想去城市看看,那里似乎有更多机会,所以一离开家他就径直往南走,印象中大人们要出远门都是往这个方向,只不过他们有钱坐车,而他只能走着。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条斜路,这条路一直斜到了西边的外公家。前几天他只走了两个小时就到了这儿,然后外公骑上车子,用十五分钟把他送了回来,这次他多走了两天,还是到了这里。他不想再往下走了,他彻底迷了路,连方向也搞不清楚了。这里至少熟悉些,早上,他溜达到街上,正赶上一大群学生去上学。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急匆匆地到早点摊买几个包子或一碗胡辣汤,边吃边往学校里走。他们大多背着双肩包,不像乡下学生,背的全是用格子布做的单肩布包。他想起自己的书包,他把它埋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两天他走了很多路,路过了很多村庄,这是一次随机的单线旅程,他没法再走一遍。那些走过的路很容易就忘记了,只有少数鲜明的印象尚留在脑中,其中有一条又长又深的大路,两边的杨树长得十分高大,路的一边是河,一边是麦地。他走在这条路上,觉得寒冷,也有点害怕。直到他看见对面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才安下心来。那是一个高大的中学生,骑着一辆同样高大的二八自行车。中学生在他面前下了车,问他有没有钱,吕弗说没有,他不信,要搜他的身。你搜吧。吕弗说,然后伸平双臂。算了,不用搜也知道你这小屁孩没什么钱。他重新骑上车子走了。我有钱!吕弗冲他喊道,我他妈的有钱。你别走啊,我真有钱。中学生回头看了一眼,加快速度骑走了。吕弗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十块钱,在手里晃着,你回来,我这有钱,你他妈的回来,我真有钱,你回头看看,看看这是不是钱,你他妈回来啊,你回来,回来••••••

中学生变成了远处的一个黑点,就像他来时一样。他有点累了,坐在路边休息,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猛地站起身,飞快地往前跑去。在前面,他看到了马楼中学,那个中学生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他接着往前跑,一直跑到下一个村庄,在这里,他遇见了马银行。

“这是哪儿?”他问一个在墙根旁玩玻璃球的小孩,他长得非常黑,和非洲人没什么两样。

“马庄。”马银行收起玻璃球看着他,然后问他是从哪儿来的。

“张庄。”

“哪个张庄,小张庄还是大张庄?”

“就是张庄。”吕弗说,“你不知道,离这儿太远了。”

“哦,你来这儿干什么。”他把玻璃球重新放在地上,继续玩起来。

“嗯••••••来玩。”吕弗说。

“你也想玩?你有玻璃球吗?”马银行马上就兴奋起来,他从地上站起来,满是期许地看着吕弗。他的目光集中在吕弗揣在口袋里的左手上,迫切地希望这只手能从口袋里掏出点玻璃球。

“我有一个。”吕弗把那个大球夹在手指间给他看,像展示一个宝石。

“是个大老棒。”马银行叫道,但马上就失望了,“就这一个啊。”

“我本来有一罐,但是都在家里。”吕弗说,“都是我开老鸹窝赢的。”

“那你回家拿去吧。”

“不行,我家离这儿太远了。”

“那只能玩假的了,”马银行说,“一个子儿可开不了老鸹窝。”

“那就玩假的吧,输了被打一棒,用这个大老棒打。”

“我没有大老棒,”马银行说,“玩假的没什么意思,打一天也打不烂一个球。”

“那就用砖头砸,输了被砸五下。”

“这个不错,”马银行笑了,但马上又想到了什么,“不行,你就这一个子儿,打烂了就不能玩了。”

“那怎么办?”他们一筹莫展地看着彼此,看上去一个比一个着急。

“你有钱吗?”马银行说。

“我有。”吕弗几乎是喊出来的,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我有十块钱。”

“我靠,你怎么有那么多钱。”马银行说,“一毛钱六个玻璃球,十块钱能买••••••等等,我算算。”他从地上捡了个碎砖块,在墙上列起了乘法式。

“不用算了,”吕弗说,“一毛钱六个,一块钱六十,十块钱六百。”

“我靠,六百,你能把小卖部买空,走,我带你去买去。”

“我不会买那么多,我最多买五毛钱的。”吕弗说。

“五毛钱的,没问题,五六三十也不少了。”

他们去附近小卖部买了玻璃球,然后回到刚刚相遇的那块平地上。可以看出来,这片平地是附近孩子的乐园,地上用粉笔画着跳房子的线,这边应该是女孩们的地盘,她们在这里跳皮筋,丢沙包,地面被踩得十分平整,光滑,地表覆盖着一层白色的灰尘。离这不远处是男孩们的地方,地上画着玩玻璃球用的大圈,边上有几个老鸹窝。老鸹窝是玻璃球的一种玩法,在地上画一个正三角,三角内再画一个十字,这样整个三角就有了七个点,庄家在每个点上放一个玻璃球,整个三角就叫做老鸹窝。然后以老鸹窝为直线的一点,在三米外的另一点画一条横线,玩家们从横线外往老鸹窝发射玻璃球,只要触到七个点上的任何一个球,那个球就归玩家所有,什么都触不到的球归庄家,如果玩家触到三角中心点上的那个球——也就是“老鸹”,则七个球都归玩家所有。可以这么说,每个发射过来的球都是冲着老鸹来的,但老鸹被紧紧包围在中间,那些野心勃勃的玻璃球大部分的下场都是有去无回,归了庄家。一般情况下,庄家大多都是最后的赢家,他们坐在自己的老鸹窝后面,叉开双腿,以便拦住那些来势汹汹地袭击者,如果有球被击中了,他就连本带利扔两个球回去,如果老鸹被击中,他会从罐子里数出七个球,放在手上,激动的胜利者会自己跑过来拿走这些战利品。但这只是极少数情况,能击中老鸹的人很少,大多数球只是直溜溜地滚过来,一直滚到腿下,庄家要做的只是把它们捡到罐子里那么简单。所以,当吕弗提议让他来开老鸹窝的时候,遭到了马银行的坚决反对。

“两个人没法玩老鸹窝,”马银行直摇头,“老鸹窝不好玩,人多了才行。”

“那玩什么?”

“玩撞墙吧,我们都玩撞墙。”马银行跑到墙根边弯下腰,撞出了自己的玻璃球。

“好吧。”吕弗说,“那就玩撞墙。”

6

九点了,阿龙还在睡着,吕弗真想叫醒他问问他们有没有来过这儿。他一直在担心这个,不管他去哪,他们都能找来,然后轻易地把他带走。他想起了电视里的黑白无常,他们不由分说地带走了许仙的灵魂,如果不是白蛇精厉害,许仙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使劲跺了跺脚,想暖和一点。长时间坐着不动冷已经蔓延到了大腿根,两条腿都是凉的,脚跺在地上,有一点点疼,就像翻越院墙的时候,在跳下去之前就知道一定会把脚震疼,但他还是跳下去了,一次又一次,那堵墙都有点歪了。他看向窗外,好奇阿龙家的墙是怎么倒掉的。他环顾四周,观察了一下屋里的情况,客厅里空荡荡的,连个凳子都没有,东面的厢房里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他身处的这间屋子有灯光,有家具,有人睡觉,有泡面和酒的味道。床头的桌子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衣服,蜡烛,白酒和打火机,发皱的钱夹(里面一分钱也没有),最后,他惊奇地发现衣服下面压着两本书。

一本是安利的企业介绍书,红色的封皮,印刷的很精致。他翻了翻,里面反复提到金字塔,说安利不是金字塔型的事业,他很费解,不知道上面都在说些什么。另一本是纸张低劣的成人杂志,书里有很多配图,也有一些笑话,封面上是一个手捧鲜花的女人。他看起了这本,虽然同样对里面的文章一知半解,但这本至少看上去有意思些。他很快就看完了前面的笑话,有的笑话他在故事会里看到过,不过这本书可不像故事会那么引人入胜,在看故事会时笑话就像是餐前作料,后面会有更精彩的等着你。但是这本书看完笑话之后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了。他胡乱翻着,想找点可读的故事,一张男女赤裸相拥但没有露点的插图让他停下来,这是一个叫做专家解疑答惑的栏目,文章标题是《男人忍精不射孰利孰弊》。这个标题让他不知所云,他还不认识“弊”字,但他根据前文推断出了这个字的意思,他知道标题是说忍精不射是好还是坏,可他不知道忍精不射是什么意思。他只读了几行就放弃了这篇文章,里面谈到了古人和狐狸精,说古人认为精血是元气,女人是狐狸精,所以古人害怕女人,不敢射精。他隐约知道射精是怎么回事,但并不太清楚,再看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专家不再说古人和狐狸精,开始讲身体器官。他翻到下一页,《伟哥,男人的铁哥们?》,他不知道伟哥是谁,又是怎么成了男人的铁哥们,文章里也语焉不详,说伟哥从美国来到中国以后,广受男士欢迎,但是不要太过乐观,伟哥解决不了一切,与之相伴也要对其保持警惕。他对这篇文章同样不明所以,花了好长时间才算弄明白了大概说的是什么:一个叫伟哥的美国人来到中国,得到了很多男人的信任,有人甚至已经离不开他了,但是千万不要这样,伟哥很危险,虽然能带来好处,但决不能太过依赖,一定要提放着他。

伟哥是个厉害角色,他想,他为什么要来中国,来干什么?阿龙醒过来后,他问了他这个问题。我没用过,阿龙说,街上卖得全是假货。我也没地儿用啊。他补充了一句,然后笑了笑。

他不是个人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是药。

他没有再问下去,还要再过几年他才能搞明白这些事,现在,他并不着急。

刚醒过来时,阿龙口干舌燥,一个劲儿地喊渴,吕弗给他倒了开水,他等不及水凉下来,自己跑到院子里接井水喝。他一口气喝下两碗,回来时还带了满满一碗。“你喝吗?”他问吕弗,“刚接的,喝吧。”

“我不喝,喝凉水会肚子疼的。”

“胡说八道,谁告诉你的。”

“大人们都这么说。”

“大人?别听大人的,”阿龙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大人的话能信吗,全都是骗人的。”

“在我小时候,家里买了一壶蜂蜜,你姥爷为了不让我们喝,告诉我们蜂蜜比汽油还难喝,我们哥几个还真信了,一直没去动它。有一天我们在家打牌,有点饿了,碰巧他不在家,我们乱翻一通,想找点吃的,然后就发现了那罐蜂蜜。一开始我们谁都不敢喝,但是又好奇,想喝喝看,于是我们哥儿仨就锤打剪子布,谁输谁先上,这是我们的一贯作风。”阿龙喝了口水,问吕弗,你不渴吗,这水是甜的。

“我不渴。”吕弗说,“你们谁输了。”

“你四舅,每次都是他赢,但这次他输了。他喝了一大口,吐了半口出来,表情痛苦地把剩下的咽了下去,‘怎么样怎么样?’我们问他,‘好喝吗好喝吗。’‘好喝,太他妈好喝了。’他舔着嘴唇,把壶给了老二。有了前车之鉴,你二舅很小心地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品了半天,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好喝好喝。’他说,‘真好喝。’我早就等不及了,把壶抢过来灌了一大口,那感觉我现在还记得,一股汽油味直往鼻子里窜,他妈的那里面竟然真是汽油。”

“所以,我二舅和四舅骗了你。”

“是,但那只是为了好玩,真正的骗子是你姥爷,他把蜂蜜换成了汽油。”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呢,”阿龙说,“他就是这样的人,自己坏事干尽,还总说别人是坏蛋。”

“他说你是人渣。”吕弗说,说完就后悔了。

“那他就是人渣他爹。”阿龙说,“走,人渣带你出去喝一杯。”

“现在?”吕弗去看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一点了。

“走吧。”

7

唯一一次喝酒,是在爷爷的葬礼上,他和弟弟躲在堆满丧葬用品的储物间里,里面有成箱的白酒,香烟,孝布和纸钱,杀好的猪和鸡吊在房梁上。外面唢呐喧天,他们关上门,把桌子清理出一角,相对坐下,弟弟给他们各倒了一盅。干了,他说,他们一口喝掉,呛得直吐舌头。弟弟拆开一包烟,点了一根,他也要了一根,他们把屋子里抽得烟雾缭绕。弟弟抽完一根,又点了一根。他没有,他还不知道烟酒有什么好,他只是觉得好玩才去碰它们,如果大人们公然应允他们抽烟喝酒,恐怕他也不会太喜欢。就像现在,阿龙已经喝下大半瓶,他一杯都没喝完。

“喝吧,今天只有这一瓶。”阿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顺手添满了他的杯子。

吕弗抿了一口,强忍着不吐出来,嘴里很不是滋味。他正准备放下杯子,看到阿龙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他改变了主意,尽可能地喝一大口,马上咽进肚子,这样倒是挺痛快,从喉咙到胸口都是火辣辣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到过那里,不像喝别的,喝下去就是喝下去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吃了点花生米,这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大人们骗小孩喝酒,看他们辣得直挤眼睛的时候,都会让他们吃点东西。现在,桌上只有一碟花生,阿龙还想要一只猪蹄,但老板没有同意。事实上,他们的酒也一样来之不易,他们走了两三里路来到这儿,看到阿龙时,老板却不太欢迎他。

这是一家开在省道边上的公路饭店,主要接待过路的货车司机。公路刚修好时,沿路有很多这样的饭店,那时候生意很兴旺,每家店里都有好几个小姐,本地人一律称她们为服务员,当然,她们的工作并不是点菜端盘子。她们远道而来,为素不相识的男人敞开双腿,只是为了挣点快钱。不工作的时候,她们就坐在门外晒太阳,让每一个路过的年轻人为之侧目。现在生意越来越差,有小姐的饭店已经很少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长途车很少再走这条路了。本地人又都是穷鬼,他们不会把钱花在下馆子、找小姐这种事上面。沿路很多饭店都关门了,这家叫“艳妹酒楼”的饭馆之所以还在营业,是因为它紧挨着镇子。

他们来时老板已经睡了,阿龙使劲砸门,直到屋里亮灯。老板把门打开一条缝,确认了身份之后才让他们进来。他穿着秋裤秋衣,拿着一个类似于关公大刀的武器,一根棍子上面绑着一口刀,刀背很厚,但是刀口已经开刃,在灯光下看起来很锋利。

“防谁呢。我的声音你还听不出来吗。”阿龙一屁股坐在他床上,一个女人“啊”的一声,隔着被子骂道,死一边去。

“听出来了也不能大意啊。”穿秋衣的老板说,“现在的坏蛋也学聪明了,前一阵瓦店集的老猫让人给抢了,那帮孙子学老猫他爹说话,让他给开门,老猫打开门就傻了,四五个蒙面大汉,把他的两个服务员轮奸了不说,还把一屋子烟酒都拉走了。”

“熟人作案!”阿龙停止和床上的女人嬉笑,转过头来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是熟人作案,连他爹怎么说话都知道。”

“知道是熟人有个屁用,干我们这行的熟人多了去了。”老板见阿龙没有走的意思,往身上披了件衣服。“都那么晚了你不好好睡觉又转悠来干什么,你干脆住这得了。”

“那好吧。”阿龙笑道,随后假装严肃起来,看了看吕弗说,“这不我外甥来了吗,好不容易来一回,我带他来玩会儿。”

“你外甥半夜来的?”老板看着吕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这是你二姐的儿子吗?”

“嗯。”

“长那么大了,”他摸了摸吕弗的脑袋,“几岁了。”

“十四。”

“真快啊,一眨眼她已经死了十四年。真是想不到,要不是因为你爹,恐怕她就埋在我家的坟地里了。”老板的声音低下来,眼睛停止了转动。

“埋在哪儿不是埋啊,”阿龙说,“人死了就不要提了。来,给我们爷俩拿瓶酒。”

“你今天输了多少钱?”老板回过神来,问阿龙。

“别提了,全他妈输光了。”阿龙骂道,“都让狗日的刘成赢了。”

“那你还有钱买酒吗?”

“先记账上,我又不会少你一个子儿。”

“你现在账上小一千了,”老板说,“这两个多月你一分钱都没有还,有点钱都在赌桌上输光了。你还让我怎么相信你。”

“你只管相信我就是了,”阿龙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吕弗坐在他旁边,有点后悔和他来这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到双河镇打听打听我瘸龙••••••”

“好了,我知道你有钱过,你爹给你找了个好工作,但你搞砸了,你和公安局长干架,你签一张单子就是十来万,我知道——”老板看着吕弗,好像是说给他听的,吕弗对这些也有所耳闻,外公对他说过,他让阿龙接他的班,是因为他觉得阿龙的腿有问题,应该予以照顾,按理说他应该传位给老大的,因为这个,他把其余几个儿子全得罪了。但是阿龙却辜负了他。他整天花天酒地,在职期间给银行造成了很大的亏空。“如果不是你父亲,恐怕你现在还在蹲监狱,所以,别再说你以前那些风光事儿了,风光的时候他们陪你风光,现在,有谁会给你一杯酒喝呢。”

“你啊。”阿龙说,“我就知道你够意思。”

“得了,我一点意思都不够,我只跟钱够意思。”

“我马上就有钱了,又有几票生意等着做,我已经准备好了。”阿龙说,“一得手我马上还你钱。”

“生意的事你不要跟我说,”老板说,“最好谁也不要说,你自己小心点就是了。”

“钱马上就要到手了。”阿龙喝完最后一杯酒,他拿起空酒瓶,说:“要不我直接给你酒吧,应该有三四箱棠河醇,两箱黑土地,还有几条好烟,我留着自己抽了,可以给你五箱酒。”

“酒你也自己留着吧,”老板说,“我只要现金。”

“我是想自己留着,那可就没有钱还你了。反正你这也要卖,何必便宜了别人。”

“我宁愿便宜了别人——”老板趴在柜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阿龙,“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怎么会——”

“别说了,我不会要你一瓶酒的。”

“好好好,你不要我一瓶酒,那就再给我一瓶吧,明天还你现金。”

老板从柜台后面拿出半瓶酒放在桌子上。这是我喝剩下的,他说,不用记账了,既然还要干活,就不要喝那么多了。

“大金鸡,”阿龙叫道,“好酒啊。”他又倒满了杯子,他问吕弗饿不饿,吕弗说不饿。他一直坐在那儿听他们说话,也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有点困了,屋子里离他最近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盖得严严实实,只有烫的卷曲的红发露在外面。她背对他们,一动不动,应该是睡着了。

“小丽呢?”阿龙说,“小丽是不是在睡觉。”

“她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白天睡晚上睡,在床上的时间越长挣得越多,谁不愿意睡。”

“我是说她现在是不是在睡觉,就一个人睡。”

“不是。”

“现在还有客人?”阿龙突然站起来,又马上坐了下去。

“没有,今天来了个新人。”老板说,“你别老找小丽了,你又没钱给她花,你和她腻歪一分钟就耽误她一分钟,赶上快一点的,五分钟就是一单活儿,你说你让她少挣多少钱。”

“我还给她介绍生意呢你怎么不说,”阿龙说,“我当然也想让她多挣点,可是一挣够了她就该走了,你愿意让她走吗?”

“我不愿意有什么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自然规律,连毛主席都没有办法的事,你我有什么办法。”

“你他妈逼说的都是什么,”阿龙低着头,把酒杯攥在手里,“算了算了别提了,喝酒。”

8

从饭店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阿龙有点醉了,像吕弗早些时候遇见他时一样,满身酒气,摇摇晃晃。他们在寂静的省道上走着,耳边只有风声,如果有车驶过来,远在五里之外都能听到。黑夜模糊了万物的区别,只是柏油路的黑更加显眼,他们走在上面,搜寻着来时那个发白的路口,走到那儿就离家不远了。

路过那所本地小学时,阿龙停下来,然后又走了几步,接着又停下来。

吕弗以为他累了,上前扶着他,说快走吧,就要到了。“等等,”他用力看向学校,那里漆黑一片,“我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嗯,买瓶酒吧。”他说。

“你家里还有一瓶酒,在衣服下面压着。”吕弗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学校,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现在去买东西,人们都睡了,在这种地方,店主们不会轻易在夜里给人开门。

“嗯,那瓶不是酒••••••不能喝,我得再买一瓶。”他从公路上走下去,坡道很陡,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这个小意外让他看起来就像是跑下去的,他扶住路边的一棵小槐树才得以稳住身子。

然后就是砸门。这家商店靠近公路和学校,不光做学生的生意,也包括来往路人的,所以比别的路边小店要大一些。敲门声在夜晚显得分外清脆,远处的狗都被惊动了,屋里却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人。”吕弗说,“走吧。”

“总算没人了。”阿龙含混不清地说。

“咱们走吧。”

“我就猜今天该没人了。”他靠在门上,有点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吕弗更加摸不着头脑,没有人你怎么买酒。

阿龙拍了拍卷帘门,再次发出一阵滋啦啦的响声。他走到门前的路沟里,慢慢走了下去。吕弗刚要问他要干什么,他已经上来了。他从沟坎上的灌木丛里掏出一个帆布包,慢吞吞地走回来,包里发出铁器撞击的声音,看起来沉甸甸的。他绕到屋子后面,吕弗也只得跟着走过去。他把包仍在地上,从裤带上取下钥匙链,用上面的小手电照着墙,好像在寻找什么。

“你在干什么?”吕弗问他。他吓了一大跳,一甩头撞到了吕弗。他照着吕弗,好像突然才发现他的存在,“你在这干什么?”他恢复了平静,关掉手电说,“你先回去吧,我等一会再回去,给你钥匙。”他把钥匙递给吕弗,没等他伸手接,又突然拿回去说,等等,我用完手电再给你。

“你是不是想在这面墙上挖个洞?”吕弗突然明白了,他想起遭过小偷的邻居家,小偷在他们全家熟睡时挖开了他们的后墙,从床底下钻出来,偷光了他们家的东西。看样子阿龙也想从这里打个洞钻进去。

“你怎么知道。”阿龙说,“算了,既然知道了我就不瞒你了,你是想自己回家,还是跟我在这一起挖洞。”

“跟你挖洞。”吕弗说。

“好吧,那咱们就开工。”

阿龙拿着手电在墙上找来找去,什么都没找到,有水泥的地方写满了粉笔字以及用粉笔画的画。找遍了整面墙,他终于放弃了。“妈的,这帮傻逼孩子乱画一通,把我做的记号给涂掉了。”

“没有记号不行吗。”

“行。”阿龙说,

阿龙从包里拿出凿子和铁锤,在墙上敲打一通,最后选择了一个地方干起来。虽然醉醺醺的,但他干起活了很卖力,不一会儿就突破了一块砖。吕弗蹲着后面帮他摁着手电,洞一点点变大,最终把手电的光圈给完全吸了进去。里面是一个木柜,严严实实地挡着他们。“妈的,挖到货架子这儿了。”阿龙说,“你知道吗,这货架子上全是吃的,烟啊酒啊,还有糖,但是它们全在对面。”

“那怎么办?”

“砸了它。”阿龙从包里拿出一把斧头劈上去,发出一声闷响。他用尽全力一阵乱砸,声音也跟着复杂起来,里面的货物纷纷掉在地上,瓶子摔碎的声音,塑料纸袋摩擦的声音,整包的卫生纸掉在地上的声音,吕弗竟然还听到了玻璃球碰撞的声音。当货架被砸出洞时,更加激烈的碰撞声响起来,随后,无数玻璃球从洞里流出来,阿龙的锤子砸到一个,它飞了出去,撞到了对面学校的院墙。

阿龙失望地发现他没法砸出一个可以爬过去的洞,货架做的很结实,除了背面的木板,支架竟然是铁焊的,“现在,”阿龙说,“我们只能踹倒它了。”

他趴在地上,把脚伸进墙洞,用力往里踹。吕弗看他这样觉得很滑稽,他想起练蛤蟆功的欧阳锋,他发功的时候就是这样。他没想到阿龙一点也不比欧阳锋差,他还真把货架踹动了。它在一点一点的倾斜,阿龙也跟着一点点往里,最后,他只剩下上半身在外面,双腿都在墙洞里踹。

“胜利就在眼前。”阿龙说,“货架就要倒了。”

吕弗也跟着激动起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在一个货物琳琅满目的商店里,没有老板,没有收银员,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不用付钱,不用征得任何人的同意,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他们都有点迫不及待了。好了,我们就要进去了。阿龙双手撑在地上,踹出了最后一脚,紧接着是一声巨响,几乎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阿龙的惨叫。

他被压在货架下面了。

吕弗想把他拉出来,但一点用都没有。他趴在墙洞里,只露出上半身,开始还挣扎着想爬出来,最后只能彻底打消了这种念头。现在,他看起来就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转眼之间,神功盖世的欧阳锋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现在怎么办?”吕弗慌了,他不知道阿龙会不会死。

“凉拌。”阿龙说,“等天亮了会有人来把我弄出来的,他们不会让我一直呆在这儿的。”

“那咱们不是被逮住了吗?”

“是啊。”

“你疼吗?”

“不疼。”

“你淌血了吗?”

“不知道。”

“你先去把工具包藏起来。”阿龙说,“藏在我以前藏的那个地方。”

吕弗把包放回路沟里。他回到阿龙身边靠墙坐在地上,忙活一通,天已经蒙蒙亮了,他随手一摸,地上全是玻璃球,这是他们全部的战利品。

“咱们玩会儿玻璃球吧。”阿龙说,“不然的话就要睡着了。”

“好。”

“玩什么?”

“玩撞墙。”

“好,我先来。”阿龙拿起一个玻璃球撞出去。他撞得太远了,远的远远超出了他的活动范围。

本文原刊于《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