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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崖画:遇见最初的家园

来源:文艺报 | 左中美(彝族)  2017年07月03日07:05

打核桃

苍山崖画中的采果图

崖画中的干栏式房屋及挽手舞蹈图

核桃古树

那是3500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在苍山西坡的广阔大地上,又一年的核桃果成熟了。

从夏天走来的雨水渐渐收住脚步,云淡天高。这一天,人们来到核桃树下,开始采打树上的核桃果。男人们上树,采的采,打的打;女人们在树下,欢快地捡拾着纷纷落下的果子,一边欢快地哼唱着这大地上最初的歌谣。孩子们在一旁砸吃核桃果,品尝着新鲜核桃果的清香滋味,吃够了,就在一块嬉戏,唱跳。老人们怡然地看着这收获的美好图景,感恩着岁月和大地的馈赠。

山坡上古老的野核桃树能证明,像这样一年一度收获的图景,在这片大地上已经上演了很多年,时间久到连老人们也回忆不清。而在未来,这样的收获的喜悦还要一年一年地在这大地上演绎下去。因为有了这一年一度的收获,日月变得欢快而丰盈。因为有了这漫山的核桃林,这里,成为人们愿意世代安居的最初的家园。

那应该是一个快乐的青年吧,他看着这采收的美好场面,看着流水、远山,看着山坡上的牛羊和高天上的云彩,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把这一切描画下来的念头。后来的人们考证说,他画画用的是一种矿物颜料。他用那样一种原始的色彩,在一面宽大的石壁上,一一描画下了眼前的一切,最后,再调皮地用自己的左手蘸满颜料,在石壁上按下了一个厚实的手掌印。那年秋天的丰收以及欢乐,被那面石壁记载着,随时间穿越了3000多年的风雨。

1994年10月,又是一个秋天,漾濞县苍山西镇金牛村一个名叫罗光明的乡村医生给县里的文化部门报告,在离县城十里的石门关外的山坡上有一处画在一面巨大石壁上的崖画。这一发现后来一直报到了省上。经云南省文物部门鉴定,这面崖画被命名为“漾濞苍山崖画”。1998年,苍山崖画被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据考证,苍山崖画形成于距今3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在这一时期,云南是一个多民族杂居地区,社会形态仍属于原始部落群体时期,生产力非常低下,部落的人们仍处于穴居和半穴居状态,生存主要是靠采集、渔猎、游牧维持。在当时,崖画所在的点苍山西坡石门关一带,是一片最适宜原始人类生活的乐土。这里地处一个比较大的岩体断裂地带,断崖裂谷众多,天然的岩房洞穴随处可见。海拔在2000米左右,气候湿润温和,森林茂密,野菜野果遍地,飞禽走兽极多。还有旁边的山沟溪涧,常年流水不断,而不远的山脚下就是漾濞江。由此,这里留下了这个时期丰富的人类活动的遗迹。

乡村医生罗光明,不是发现崖画的第一人,但他第一个将崖画的存在向文化部门报告。这面画有众多赭红色图案的巨石,因其顶部的石檐向外悬空伸出,远望去宛若一个戴着草帽的人,故而在附近村民中有着一个可爱的称谓:“草帽人”。又因为此石顶部石面宽绰,又被村人们称为“仙人下棋处”,并流传着一个村中牧童曾在此观仙人下棋,待看完一盘棋,发现自己已然成为皓首老道的传说。“草帽人”、“仙人下棋处”,在当地都是由来已久的称呼。巨石就在石门关外不远,下面就是金牛等众多村庄。巨石所在的地方,是附近村庄的人们经常放牧、割草打柴的地方。当学者们在深入探查与研究崖画的时候,在这一地区发现的众多岩洞、石屋中,看到许多石室的内壁都被烟火熏黑。这些熏黑的石壁,除了先人留下的遗迹,自然,还有平日放牧打柴的人们在这里避雨烧火的原因。

我们不难推断,在这片地域内的各个村庄里,绝大多数的人都知道“草帽人”的存在,也大都看过那些赭红色的稚拙的图画。大多数村民都对这面石壁上的图案见惯不怪,独独乡村医生罗光明把这面崖画的存在报告给了文化部门,也许是因为他比普通村民有更高的文化意识。

苍山崖画自被发现以来,各地史学和文化学者们对它的研究一直在继续。苍山崖画,也被学者们誉为“苍洱文明之源”。

那面巨石高8.2米,上部宽8.7米,下部宽18米,崖画就画在岩石正面的岩壁上。除右边上半部分被岩缝中溢出的腐蚀性岩浆覆盖以外,现存的崖画约有7平方米,分布在高4米、宽5.5米的范围里。画面图案多为赭红色,人物手形和个别人形为黄色。

画面共分为三层。第一层在岩壁右上方,最高处画的首先是牛,在暗淡的铁锈色中,几头牛的图像依稀可见,其中一头较清晰,两角较长,向内呈倒“八”字形弯曲,头昂视前方。画面的第二、第三层部分图案重叠。第三层画面大多集中于岩壁左半部,其中,上部画有一头似为牛的大体动物,用粗绳拴养在栅栏内。

按当时的社会生产形态,崖画上面的牛,应该还不是作为耕作之用,而是作为可供肉食的大体动物被饲养。在这幅崖画上,出现的其他动物图案还有猪、鸡、鸭、狗、羊等,在所有这些动物中,牛无疑是体量最大的动物。当部落里宰杀一头牛时,部落里面的每个人就能分到比宰杀一头猪或是一只羊更多的肉食。从饱腹这个最初的起点出发,体量最大的牛,在人们的心目中从物质逐渐上升到精神的礼敬,被人们赋予了最多的关于饱足以及安宁的美好念想。

再后来,随着社会生产力的进步和农耕文明的发展,牛的作用从直接的食肉饱腹,逐渐转化为耕犁的重要生产工具,这一转化,使得牛与人的关系在长期的农业生产中变得更为紧密。在漾濞民间,苗族群众有专门的“牛王会”,每年农历十月初一的早晨,苗家人要特备精饲料一盆喂牛,用糯米饭、包谷面揉成粑粑,包于牛角上,表示对辛苦了一年的牛的慰劳。

除了各种饲养的动物,在崖画上也出现了鱼的图案。在崖画近旁的石门关内,是从苍山流下来的石门溪。山下不远,就是从西北方向滔滔而来的漾濞江。除此之外,更有这一片地域内众多的溪河泽塘。生活在这些水域中的种类繁多的鱼虾及各种水生物,亦成为部落人们食物的重要来源。因此,这些鱼的图案的出现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在汉字中,家是一个会意字,“宀”下面一个“豕”:房子下面有一口猪。房子下面有了猪——有了各种饲养的家畜,家的概念便由此而饱满了起来。

在崖画第三层的中部,画有一座六柱支撑的干栏式房屋,周围用椭圆形相围,又画一弧线分隔,内画一动物。图上所示,应该便是那个时期人们的家的普遍形象了:简易的房屋,栅篱围成的院落,院落的一角再隔开一小圈,里面饲养着家畜。按崖画上所画出的图案,那时候人们所饲养的家畜已有牛、羊、猪、鸡、鸭、狗等。房屋的出现,以及饲养的发展,使原本不断游牧迁徙的部落人群,逐渐进入定居的状态。在此基础上,以血缘为根基的家的概念逐渐突显出来。由当时落后的生产力所限制,人们在采集、渔猎等生产劳作中,仍然需要大量地合作,才能获得食物,确保生存。而在生产劳作之余,人们的生活,更多地进入了“家”的范畴和模式。

画面上六柱支撑的干栏式房屋,向后来的人们展现了那个时期人们所建盖的房屋的样式。无疑,那些简易的房屋,在自然力风雨的作用下,其使用寿命是极其有限的,同时,其功能亦极为有限。为了更好地满足人们对已然形成的家的概念的美好追求,人们需要不断地修缮以及重新建盖这样的房屋,由此,这片土地上最初的部落村庄逐渐形成。从群居到家居,随着人们生活形态的发展进步,在部落内部和人们之间,逐渐形成了新的生产和生活秩序。自然,人们的思想意识亦开始有了新的发展变化。

在探查和研究苍山崖画的过程中,专家学者们在这一地区还发现了众多的以岩洞、崖穴为主的石室、石屋。这些石室、石屋多为两三块巨石组合而成,小者可容三五人,大者可容四五十人。石室内普遍都有厚厚的灰烬堆积层和被烟熏火燎得黑糊糊的四壁,以及一些碎陶片、动物骨骼等。按照人类社会最初从穴居逐渐发展到屋居的发展进程,这些石室、石屋,应为画面上的干栏式房屋出现之前部落人们的居住之所。在长期生产生活中,人们从这些石室、石屋里走出来,逐渐走向屋居,建成了最初的村落。

在整面崖画上,出现数量最多的是人物图案。在画面的第二层,有十余个可辨识的人物图像,此外还有掌印,掌印厚实,为成年男子的左手印,系用手掌蘸满黄色颜料拍按而成。人物用5笔画成,头与身一竖画得较粗,手和脚呈八字形分开,与身体连在一起,笔划稍细,形体勾画简洁,无衣饰、五官。在画面的下部,又有一组人物,计21个,分6排,前面1人,形体高大,是其他人物的4倍左右,有尾饰,双手呈八字形,每边各提一只形似鸡鸭之类的动物,旁有一手印,其余20人分5排,排列整齐,头排7人,第二排6人,第三排2人,第四排3人,最后一排2人,大小不等,手挽手作舞蹈状。

查看人类社会的发展史,不难发现,当人们聚合在一起,群起而舞,一般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为庆贺、表达欢乐而尽情歌舞,二是为某种仪典,表达庄严致敬。画面上如此规模人群的挽手作舞,自然有可能是为庆贺,比如庆贺某个秋天的一次盛大的、丰收的采集,或者庆贺一次出猎或捞捕的丰盛收获,又或者是庆贺一个孩子的诞生,等等。然而,从画面上所画人物的井然秩序看,却更多地带着某种仪典的庄严气息。21人中,首先一人在前领衔,有尾饰,双手呈八字形,手中左右各提一只形似鸡鸭的动物——这样的画面,极易让人联想到彝族毕摩祭祀的场景。事实上,在更多的时候,庆祝和仪典往往融为一体。人们以这样庄严的方式,祈愿美好和安宁。

世界历史和文明的发展,常常在相距遥远、看似毫无关联的地方,出现惊人的相似乃至重合。

在探查和研究苍山崖画的过程中,研究者们在崖画周围近两公里半径范围内,先后发现了多处神秘的石刻,所刻图案以同心圆为主,另有若干人物、动物以及似乎是文字的图形。其中,一处被当地人称为“仙人脚印”的同心圆石刻,其造形与法国岩刻图片极为相似。据资料介绍,这是一种新发现的史前艺术——巨石建筑上的图形。它们大致分布在北欧、西欧、北非、印度等地,在日本也有发现。这些图或为同心圆,或形似螺纹,还有斧形纹、菱形纹以及一些难以识辨的怪诞的形象。西方一些学者认为,这些圆点或圆圈所组成的图案,可能是用来记载死者的名号,或者是代表什么魔法的寓意,有的还可能是出于“女阴”崇拜。其所处时期大约在距今四五千年之间。

众所周知,起始于1300多年前的南诏古国,是西南地区第一个由彝族建立的国家政权。南诏国共历13代王,立国200多年。据研究,在南诏时期,已有明确的关于女阴崇拜的文字记载,并有相应的祭拜场所。现今剑川石宝山的“阿央白”石刻,是大理地区女性生殖崇拜以及祭祀的典型代表。剑川县境内的主体居民为白族,而专家学者的研究早已表明,大理地区的彝族和白族本为同根同源,同是大理苍山洱海地区哀牢夷先民的后裔。在南诏时期,剑川县境是南诏广阔版图的组成部分。

在距苍山崖画下方约200米处,有一块被称为“多面石”的龟立形巨石,从正面和两侧不同的角度观察,可显现出5种形象:正看像长发披肩的耶稣像;左侧看似披着袈裟的高额僧人;右侧看,随着角度的稍稍变化,一是宛若一个瘪嘴老妪的形态,二是极似身穿盔甲的古代武士的像貌,三则是仿佛古埃及金字塔前的人面狮身像。即便是专事考古以及历史文化研究的学者,也完全无以揣度此巨石的形成和来历,却不得不深深惊叹这世界上的自然和文明在遥远时空中的惊人重合。

就这一点来说,时至今日,人类依然如3000多年前的部落先民一般,面对着巨大的未知和疑惑。在这巨大的未知面前,人们惟有始终保持内心那份纯洁的敬畏。

在崖画第一层牛群图的下面,画有三组图案。一组在上方,画面上一棵大树挂满果实,若干人在摘果、拾果;紧邻一组是形体矮小的人与若干大小不同的动物,有似狗、似猪、似牛,形态各异,或跑、或蹲、或似吃草。最下方一组画一不规则的圆圈,内有若干人,或立、或行,或攀登、或劳作,旁又画一不规则圆圈,内亦有形态各异的数人,或躺、或跑、或走。

在三组图案中,那棵挂满果实的大树最为突出,画面上摘果、拾果的表意最为准确。因图案清晰,表意明朗,这幅采果图成为整幅崖画中的一个突出代表。而关于画面上这棵挂满果实的大树,研究普遍推断认为是野核桃树。唐宋时期,《南诏通纪》《酉阳杂俎》等书籍中对漾濞核桃已有明确的记载。漾濞核桃因其壳薄味美,成为大宗商品和贡品。清代《游滇记》说:“太和(大理、漾濞一带)核桃,皮薄如纸。”《滇海虞衡志》有载:“核桃以漾濞江为上,壳薄可捏而碎之。”据这些典籍记载推断,漾濞人工栽培核桃的历史久远。

漾濞平坡镇高发村罗家村民小组有一株核桃树,主干粗壮,离地1米后分为合抱粗的五杈,幅冠占地近1亩,树龄约400多年。该树盛果期年产核桃果近4万个,“可榨油一驮半”(约125公斤),堪称核桃树王。该村民小组还有一株泡核桃古树,树干早已空心,其内可藏十余个小孩,树型别致,主干斜插在地,上部分为两大杈,树身长满苔藓,树龄也在400年以上,至今仍年年开花结果。

而在整个漾濞境内,核桃古树最集中的要数离崖画所在的石门关往上约六七公里的光明村。在光明村,古核桃树包围着整个村庄,整个村庄就在核桃林下。与新栽培的核桃林不同,满目古核桃树的光明村,常常让人有一种安宁、悠远的世外之感。在这里,最古老的核桃树已经有近600年的历史,一两百年的核桃树则随处可见。

又是一个中秋清凉的上午,我和两位同事带着几位外地来的朋友走在光明村的核桃林下。这时节,村庄的人们正在忙着抖打核桃,村中刚下过雨的水泥小路上,到处是抖落的核桃叶以及遗落的核桃果。当我们路过两株高高的核桃树下时,看见两个村中男子正爬在核桃树的高处,用手中的竹竿抖打着核桃,随着他们手中竹竿的准确抖打,核桃果噼噼啪啪落了一地。

——丰收的画面,一如三千年前那幅崖画上的采果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