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悄无声
整个冬天,从大青山刮来的北风把荒凉甩打在人的脸上,要是赶上个阴天,灵动在心尖上的一汪文字之河就冰僵着,叫人老是盯凝着窗外碎落了一地的残叶,盼着残叶上绽出三两朵春之花来。
光是这般的盯凝、这般的渴盼,还是打不起精神,写不来一文半字的。偶然一个晴朗的周末,几个画家喊我,说去山里走一走,去看看他们的喇嘛朋友。山,自然是绵延在城北的大青山,总是刮来荒凉的大山,他们的喇嘛朋友是个老庙的住持,就住在那山上。
画家是经常写生的,不论是夏,还是秋,画架往地上一搭,望着或近或远的河流、草坡、群群如星月般镶嵌在草原上的蒙古马,或是肩上搭着一杆牧羊鞭的牧羊人,一边望着一边就画上了,甚是有趣有味,但这趣儿,是画家们的。写不来一文半字,我是苦的闷的,懒懒地歪在车的椅背上。才打了个盹儿,抬眼一瞧,银洞山就在眼前了,山的南坡上端坐着俗称喇嘛洞的老庙。三辆车在庙前戛然一停,合上车门的动静瞬间荡到了山外,身后7公里之外的喧腾之城也远在了天边。
一扇斑驳的对襟寺门是关着的,拾几级石阶,伸手拉开宽缝儿,一斗方院赫然在目,地面铺着老旧的石板,走上十来步,再拾阶而上,又见一扇古旧的门。推门而入之时,却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两尊石炉内燃着的正是灼灼的香火,悠悠地往天上荡去。一个披着僧袍的瘦和尚端着手肃立在两块蒲团前。供罢一捻香火,大家在佛堂喝茶叙旧。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画家们说要去爬寺门右手边的狮子背。狮子背果然是光溜溜的,尽是披着苔衣的巨石,石缝间站着棵棵千年松柏。爬到半山腰,刹住脚歇口气,不经意地往天上一瞥,松柏们的树梢都长在蓝莹莹的天上,煞白煞白的满月也是挂在树梢上的。画家们都讲着趣话,说这一方圣地干净得像未开笔的纯羊尖毫,又说是个生孩子的好地方。他们说的孩子,指的是是他们的画作。
待到下了狮子背,斋室已摆了一桌山野斋饭。吃完,住持希望画家们闲来赐个彩墨,给寺门画上两幅门神。说起门神,在年画上我是见过的,不过是手提一把青龙偃月刀,或者手执金刚杵的护法尊者,瞪着铜铃般的双眼,看一眼都叫人害怕。却听住持说画门神,我心上就打起了惊悚之鼓,盼着快快吃完,快快下山。可眨眨眼,天就黑了。住持说这里的山路危险,不宜走夜车,倒不如在庙里住上一宿。于是,男的住西僧堂,女的住东僧堂。
醒来才凌晨。再无睡意,就起来了,盘算着与晨起的太阳一起爬上后寺,拜上一拜。却不知,一脚迈出僧堂,竟是满院的白,满飞檐的白,怕是找不见去后寺的路,就在东僧堂与西僧堂的方寸之院踱着莲步。刹那间,春意就兜上了我心头,冰僵的文字之河噼噼啪啪地裂开来。
由着趣儿,我独自出了寺门,也是举目皆白,辨不清哪里是天穹,哪里是山地,好一个干净洁白的荒野之谷。那么,这里诚然是该发生些故事的吧,比如失手杀了人的俗女连夜逃到这老庙来,比如从山外请来的男画师往寺门上画门神。雪,约莫在凌晨就停了,但在我身体里还飘着白蝶般的雪瓣,蓦地,寺门前的一堆雪轰然倒塌,露出一个女子来,乱蓬蓬的头发扎在雪里头……
画家们也都起来了,啧啧地惊叹着满眼的白,却也无心逗留,忙忙地驱车下山。一路行,一路的白,白茫茫的山坡,白茫茫的山沟沟。扑到我心上的女子披一件绛红的袍子也跟着行走在长约7公里的盘山路上,去城里找那一位长发飘肩的画师,一位往寺门上画门神的画师。骤然间,白的坡与山沟上依稀长出五彩之色来了,暗红的山枣子、灰白的舞鹤草、淡紫的山野豌豆、绿的兴安升麻、绿的沙棘叶……绵延千里的山脉在草原以北渐次怒放着,山雀们在女子一身的绛红之上欢叫,山草们在女子一身的绛红之旁欢跳,山路们在女子一身的绛红之下欢歌,女子绛红的身上开着簇簇花,蓝的、红的、白的、黄的、粉的。
回到城里的那个傍晚,荒凉的冬日之风好似把瘦瘠瘠的树杈都给吹绿了,恰是一夜姗姗而来的十月雪化了春泥,我的文字之河也开了闸,河面上蹦跳着凄美动人的故事,我给女子起了一个名字叫空莲,写她的文章也有了名字,叫《空莲,一个把神画在身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