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怀念
来源:人民政协报 | 张颐武 2017年07月03日08:17
张公瑾
1951年张公瑾(左四)在民族学院(中央民族大学前身)大门前
张公瑾早年和傣族老师刀新华一起备课
《张公瑾文集》
编者按:
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我国少数民族语言和文化研究事业的拓荒者、著名西南少数民族文字文献学专家、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教授张公瑾先生于2017年4月26日逝世。张公瑾对于少数民族文字、文献不断建言献策,对少数民族古籍保护工作作出了重要贡献。本刊特约请北京大学著名学者,也是张公瑾先生的儿子张颐武先生撰文,谈及张公瑾在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研究方面的成就和对自己的学术及人生的影响。
我的父亲2017年4月26日平静地走了。他永远和我们告别了,不再能够和我们在一起,给我们这些亲人留下了无尽的怀念。
父亲去世前的半年左右,他摔了一跤,在此后的检查中查出了肺癌,他最后的这些天都在很艰难地和病痛在共处。他的力量开始衰竭下去,他的精力好像要耗尽了。但他在病榻上的所思所想仍然是他的工作和学生,也仍然是我们的家庭、母亲和我们。他艰难地和困扰他的疾病带来的痛苦默默地对峙。他很难却仍然支撑着自己,他似乎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个时候他反而非常通达和平静,他好像要享受这些最后的时光,父亲故去之后,我们其实感受到他对我们的家庭的意义。他在那里,就会让让我们大家安心。他的所思所想,总能够吸引我们和他在一起。但我们都感到那悲伤的一天总会来到,我们和医生都无力挽回。他在这些日子也要坐在他的电脑旁忙着回复同行和学生的信件,也要把手头的工作迅速地交代给同事和学生。他知道日子已经不多,需要加快做事。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天,还躺在床上把一个U盘交给我,让我把里面关于民族古籍的资料发给他的同事,其实他也是向他们交代,自己的力量已经要用完了,希望他们把那些未完成的工作延续下去。
父亲的一生是和中央民族大学联系在一起的。他20世纪40年代末离开温州,经历了在苏州东吴大学和上海复旦大学的短暂的求学经历之后,1951年进入刚刚成立的中央民族学院学习,很快就由于缺少教师留在学校任教。他从此进入了少数民族语言的领域,并在这个领域中度过了他的全部生涯。对于在温州的时代,他和我们讲的不多,他只是说那是个大家庭,却由于动荡的岁月而衰败。直到上世纪90年代,家族中的亲戚发来了老宅和祠堂的照片,也不断地在相聚时谈起往事,我们才得以知道了父亲家族的故事。父亲曾经给我们讲他早逝的大哥、大姐是多么有才,而他们却不幸在年少时故去。而家族的那些成员也经历了许多艰难日子。那时的一鳞半爪只是他偶尔说起,在抗战时代和家人一起逃难很不容易。他好几次和我讲起逃难中可以看到飞得极低的日本飞机上飞行员的脸,他曾和我描述他永远忘不了那张在飞行帽下的年轻的脸上得意表情。那些艰难的日子给他留下的是一种能够默默地承受和承担种种困扰和麻烦的能力,也给了他一种善良温厚的性格。
在我小时候,我的父母一直是聚少离多。我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出门在外,常常不在家。他在离北京不远的大厂放过牛,在凉山彝族地区参与“四清”,更是很多次到云南西双版纳调查当地的傣语。父亲事业的基础就是傣语,到傣族地区的那些岁月他和村子里的百姓同吃同住,最终能够熟练地运用傣语。他有许多傣族朋友,他和他们可以用傣语自由地交流,这后来让他的许多学生感叹。他那一代的学者研究少数民族语,总是把语言学得很熟练,这根基对于他深入到那个民族之中有极大的帮助。但那些年,他并没有多少时间从事他喜欢的学术工作,其实也没有机会发表文章。
我7岁到9岁的两年,父亲被下放到湖北干校,而母亲带着我也下放住在河北武清。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虽然各方面条件不便,但父亲和母亲每天都要写信。父亲用钢笔写的小字密密麻麻,两三页纸的来信中有旧诗、有感受、有对母亲的交代、也有对我的叮咛嘱咐。正是因为与父亲的写信交流,我逐渐对文字越来越熟悉,走上了与文学相伴相生的道路。在父亲的信中,他教会我如何与人相处、该如何做人。他给了我最初的文学上的兴趣,当时他在自己信里附的那些诗,都是描写他的干校生活。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一家才真正在一起。改革开放之后,父亲的学术工作才得到了展开,他的后半生其实还是很顺利的,在他的领域中做了许多事,也得到了许多肯定和认可。
作为一个同样是以人文学术研究作为自己职业的教师,我从小受到父亲的关爱和教诲。他的言传身教让我理解做人的基本道理,也让我对于人文学术有了一份真挚的热爱。虽然对他的具体的研究领域我并不熟悉,隔行如隔山,我没有做出专业的评论的资格。但他在学术工作中的思考,我也受到很多启发和影响,我也对于他的学术领域中的那些事情感兴趣。从一个对他的领域感兴趣的外行人看来,他有几个方面的学术努力让我始终受到启发:
一是高远的文化关怀。父亲的工作始终有更高的关怀,更多超越具体的对象的关切。他对于中国的发展和中华文化的命运有着真切的期望。作为一个在乱世中长大的人,他经历过国家民族危亡带来的痛苦,他总是期望自己的语言学、民族学的研究和这个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他的思考总是立足于中国的发展,立足于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之间的和谐。他对他投入毕生精力探究的傣族的文化有真挚的感情,希望他自己的研究对这个少数民族的发展有所助益。他也着眼于跨文化的研究,对于人类文化的交流和沟通和相互理解抱有坚定的信念。
二是深入的理论探讨。他的工作始终有着很强的理论性。他总是把具体的个案和问题放在一个理论的背景下思考,同时力图在理论方面有所突破,增进人对于事物的根本性的认知。他熟悉理论的新进展,他的文化语言学和民族研究中的思考始终是他关切的重点。近些年在混沌学和语言研究的关系方面的思考也给人启发。
三是扎实的实证研究。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具体的实证研究之中。他的文化关怀和理论思考最终是以实证研究来体现的。他的大量的田野工作和严谨的工作都体现了具体研究的成果。他在傣历、傣族语言等方面的工作就是这种实证研究的最好的范例。
当然对于我们这些家人来说,他的工作的贡献已经载入历史,有他的三卷本的文集记录下来,传递给他的领域的同行和后来者,成为珍贵的思想资源。而他教书育人的成就在今天的他的学生们身上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当然他也教会我更多地看穿一些东西,让我明白学术其实并不仅仅是那些外在的东西。我从小见到他和民院的那些老先生的交往,他们总是很随意,很温和。那时像马学良、闻宥、于道泉等父亲的老师们也总是很随意地到我们家闲聊。而父亲同辈的学者如王尧、胡振华都住在附近,随时可以见面。上世纪80年代,曾经在历史博物馆和父亲共事过很短一段时间的史树青先生就住在我家楼上,他常常来和父亲聊天,也对我非常关心,常和我聊起当年的很多老先生的掌故。那些随兴的聊天其实让我明白了许多,知道其实有些事情并不像后来书上写的,让我能够明白学者生涯的许多方面。父亲总是通过让我在他旁边听着他们聊天,来感受最真实的学者的生活,也让我从小对这种生涯有着持续的兴趣。从我大概高中时,他每写文章,都和我说说心得,让我知道他的一些想法。后来他对我的工作也一直有兴趣,有些新理论新方法也很希望和我讨论。他虽然从一个很窄的领域开始学术工作,但他的心胸其实很宽广,也始终保持着对新知识的强烈的好奇心。这其实是我从他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们所感受的更多的是他的责任,他对家庭对工作都充满了责任感,他总是希望在每一个时刻尽到自己的责任。对于我们,他在艰难中把我们养育成人,尽职尽责,让我们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关心我们的生活,竭尽全力让这个家庭的成员都满意和幸福。在工作中他总是希望做得更好,希望自己尽职尽责的工作对社会和学校有真正的贡献。父亲的善良总是被人提及,他总是很温和。总是努力帮助人,最终也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和帮助。父亲的善良使得他好人的形象在中央民族大学的大院和了解他的人中间受到了最大的尊重。许多中央民族大学的人在遇到我,知道我是张公瑾的儿子的时候,总是会说,你父亲真是个好人。
父亲是个平和端正,责任感强,非常认真,小心谨慎的人。他独自承担着许多事,无论在工作中还是在家庭中,在家里他总是希望把最好的给我们,总是觉得他自己做得还不够。很多他的难处和痛苦也不希望让我们了解。无论是过往的记忆还是现实中的问题,他总是尽量自己担下来。他总是把自己的责任放在前面,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永远担着自己的无数的挂念负重前行。现在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5月2日,我们和父亲做了最后的道别,他的生平介绍中的几句对他的一生做了概括:“春风化雨,立德立言,先生之功也;谦谦君子,厚德载物,先生之谓也。古籍巨著学术文章彪炳后世堪称不朽,民族同胞亲朋弟子长铭恩泽即是永生。”他的工作自有人们铭记。父亲总是对人充满善意。对他的研究和教学工作极为专注。对家人有无限的爱和责任。他在艰难中养育我们成人。这个和我们生命紧密相连的人离去了。作为家人,怀念还会延续。我们和他告别了。
他的个性是沉稳踏实的,但他却独爱陶渊明的旷达通透,对陶渊明的生命感受非常认同。大概他生活中的性格和陶诗的反差让他从那里找到了一些寄托。早年他长期到乡下劳动,陶诗是他最好的消遣,让他在曾经的压抑岁月里得到一点平静安宁。他也每每和我们谈及陶诗。他最近几年身体不好,行动不便,也常看陶集自遣。大概陶诗能让他内心平静,对于自己还未完成的工作虽然还是遗憾,但也只有通达。陶诗让他的生命的最后的岁月很平静,接受命运,看透生死,所以他走得安详平静。我觉得陶诗给了他内心一种支撑。我录下陶渊明的三首《挽歌诗》,这是父亲晚年反复念的,读完还会会心一笑。我突然想,陶渊明看起来旷达,其实有他对生者体贴,对他人体谅的那一面。不要求别人多做,总是自己承担。这正是父亲做人的原则,他总是为他人着想,不希望麻烦人,希望自己能够看得透些,超越那些纷扰。
他去了,陶渊明的自挽里的意思我觉得今天能懂一些了。从这里我们能学会对生死命运的坦然: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读这几首诗,也让我在哀伤之中获得了一种平静。父亲安息。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