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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份自助餐

来源:《儿童文学》经典版6月刊 | 刘耀辉  2017年06月29日14:53

雪落在窗外的花园里。

狗屋、灌木丛和草坡地都已覆上了厚厚的一层白,衬得那根瘦高的路灯更显出通体的苍黑来。它凄惶地站在雪夜里,抖抖索索地散发出一团昏黄的光。

一个小姑娘趴在窗台上,盯着那孤独的路灯,出神地想:“今晚的灯光真叫可怜。一定是因为雪光太亮了吧?”她两手托着腮,用手指搓弄着耳朵,任由调皮的雪花飘进窗来,落在她乌黑柔软的头发上。

那是六年前的冬天。窗前的那个小姑娘,就是我。我叫方阿芳,英文名字是Jenny Fang。那年我刚满七岁,已离开远在中国沂蒙山区的那家孤儿院两年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雪夜接到来自故乡的电话。虽然我的内心里一直在盼着这个电话,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新奇的生活画面不断铺展,我对故乡的一切都已淡忘,甚至,我已忘记了阿爹的模样。

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我离开孤儿院那天,院长齐奶奶把我抱在怀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阿芳,一找到你阿爹,我就给他们打电话。放心,乖,放心!”

齐奶奶口中的“他们”,是两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已经来过孤儿院很多次了。男的叫桑切斯,人高马大,女的叫海伦,娉婷袅娜,夫妇俩的眼睛时刻都蓄着笑意。他们俩都非常喜欢我,好不容易才办好了跨国收养手续。

天边刚露出绯红的曙色,桑切斯就发动了汽车。他要载着海伦和我去机场。我的心底突然间第一次涌出了一个疑问:我的家在哪里?是在这里,还是在记忆深处的那个遥远的小山村?就像阳光下开始融化的积雪一样,这个疑问很快也变成了路边屋顶上的雪水,无声无息地流入了那些美国屋檐下的土地。很快,我们就登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

两天后,齐奶奶带着我们驱车来到了沂蒙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作芦雪场。走到一处矮崖前,齐奶奶停住了脚步。矮崖上趴伏着一间石头垒成的小屋。齐奶奶指了指小屋,说:“到了,那就是阿芳——哦,珍妮——的家。”

是吗?是吗?我在记忆里苦苦搜索,地方应该是那个地方,样子也是那个样子,只是怎么几年不见,原来高高大大的家就变得这样矮小了呢?

石头屋子又低又矮,桑切斯和一路与我们同行的朋友约翰叔叔都不得不弯下腰、低下头,才能走进门去。

屋子里光线很暗,有个人正蹲在火盆旁边生火。我们都进了屋子,他却没有发现,仍蹲在那儿鼓着腮帮子专心地向火盆中吹着气。是了,是了,我的阿爹天生聋哑,他又怎么会听得到我们的动静呢?

齐奶奶蹲下身子,伸手拍了拍我阿爹的背。阿爹回过脸来,认出了齐奶奶,立马挺直身子站了起来,跟她打了个问候的手势。接着,他就把一双被烟火熏得泪汪汪的眼睛定在了我的身上。是的,是的,这个佝偻着腰、满脸胡子拉碴、两颊瘦得塌陷下去的男人,就是我的阿爹!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一把重锤敲了一下,眼里一下子就蓄满了眼泪。阿爹的眼圈迅速红了,他把手里的拨火棍丢到地上,张开双臂想要抱住我,可是却又怕弄脏我漂亮的羽绒服,就又把手收回去了。我哭着叫了一声“阿爹”,猛地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阿爹挓挲着手,嘴里低低地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好了。他一定是在怀疑,自己该不是在做梦吧?

我嗅着阿爹身上熟悉的味道,双手箍住他的脖子,往上一跳就整个人都蹿到了他的身上。这是我小时候撒娇时最爱做的动作,阿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他深陷的眼窝里顿时接连不断地流出了眼泪。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嘴里“啊啊”地喊叫着。我哭着,心里早已听懂了阿爹的话:“我的阿芳,你终于回来了,阿爹再也不要失去你了!”

过了好一会儿,阿爹才放开了我。他定了定神,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朝着齐奶奶和桑切斯夫妇砰砰砰地磕起头来。齐奶奶连忙把他扶起来,招呼大家坐下说话。

阿爹一手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一手麻利地沏了一大壶金银花茶。大家捧着海碗喝着茶,坐在温厚的蒲团子上,围着火盆拉起了家常。齐奶奶既会说英语,也会打哑语,连说带比划地为主客双方做了简单的介绍。火盆里的火烧旺了,映得每个人的脸膛都红扑扑的。寒暄过后,齐奶奶问起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当年阿爹是怎么把我给弄丢的?

阿爹顿时激动起来,用整个身体剧烈地打着哑语,脸上现出了极度痛苦的神色。原来,正像齐奶奶猜测的那样,当年我阿爹绝不是故意抛弃我的。出事的那天,天气非常炎热,阿爹像往常一样,拉着地排车抄近路去给人家送货。我坐在车子上堆得高高的胶合板顶上,嚷着要尿尿。阿爹答应了,说等爬上眼前的大坡就抱我下来。到了坡顶上,阿爹停下车子,领着我朝路边的一方树荫下走。突然,地排车缓缓地向前滑动了!阿爹连忙丢下我,冲上前去想要拉住车子。在满满一车胶合板的重压之下,那车子一经启动,就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飞快地向前奔腾而去。阿爹急得“啊啊”大叫,跟在后面甩开膀子拼命地追。中午暴烈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当时的情景一定非常危险,四岁的我却并没有意识到,只管去尿尿了。之后,我看阿爹还不回来,就在树荫下玩起了蚂蚁。等到玩够了回到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四处都是一片白晃晃的阳光。“阿爹!阿爹!……”我害怕了,大声地喊了起来,边喊边朝坡下走,却不知道自己走反了方向,更不知道阿爹这时正被那一车胶合板压在底下,已经陷入了昏迷。

那是一条偏僻的小路,平时少有人走。直到傍晚时分,阿爹才被路过的同行发现。第二天下午,当他终于醒来时,顿时急得疯了一样,狂打着手势,想要知道我在哪里。所有的人都摇头不语。阿爹急了,拔了针头就从病床上跳了下来,像一头发疯的老虎一样一口气跑到了那个山坡。可哪儿还有我的影子呢?

头天晚上,我就被好心人给送到了派出所。我既不知道自己家住哪里,也说不清楚阿爹是干什么的,只知道自己叫阿芳,人家都叫我阿爹老方。两天过去了,警察仍没有找到一点头绪,只得把我送到了孤儿院。与此同时,既不懂得报警也不知道还有孤儿院这样的机构的阿爹,已经用脚丈量了小半个临沂城。他是聋哑人,又不识字,只会在街上拉住行人给人家比划。好不容易比划得人家明白了,最后也都只能换来爱莫能助的一声叹息……

火盆里的明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大家都仰头望着阿爹。我看见阿爹那胡子拉碴的下巴被火光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橙黄色。

阿爹做出掏心挖肺的样子,告诉我们他是多么痛苦地找了女儿两个月。他比划着说他那时失魂落魄,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睁开眼就到处乱走,最后终于病倒了。他比划了一个躺下的姿势,又比划着说自己想要爬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来。说到这里,他难过地摇了摇头,眼神里装满了浓浓的绝望。

齐奶奶哽咽了。她轻轻地擦拭着眼窝,无法再翻译下去了。这样动情的讲述也许根本就用不着翻译,桑切斯、海伦和约翰都听懂了。桑切斯和约翰全神贯注地看着阿爹,海伦的眼角已挂上了亮晶晶的泪花。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我垂下头,把脸颊深深地埋在膝盖上。阿爹他哪里会想到,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我已在孤儿院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不再夜夜哭喊着要阿爹了,而且人也变得白了胖了,还跟刘阿姨学会了写字。我学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爹”。

阿爹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病好了后,他又跑到临沂城里找我。那时他手头的积蓄都已花光了,就连地排车也卖给了别人。拉货的老营生无法再做了,他就赤手空拳地跑到一家搬家公司去当了一名搬运工。

三年后的一个冬日,孤儿院的保育员刘阿姨装修好了新房子,要搬家了。当天早上,搬家公司派了两个师傅来。一个是精壮的小伙子,另一个是佝偻着腰的干瘦的中年汉子。刘阿姨心里直犯嘀咕:这个人活像个痨病鬼,能干得动这样的重活吗?谁知人家干起活来比同来的那个小伙子还利落,一百多斤的滚筒洗衣机,呼地一下背起来就走。活儿干完后,刘阿姨让女儿拿矿泉水来给搬家师傅们喝。谁知道,中年汉子一见了刘阿姨的女儿就激动起来,两只手比划个不停,嘴里呜呜噜噜的,眼圈竟然都开始泛红了。同来的小伙子觉得很不好意思,忙在一旁帮着解释道:“这老方哥,可是个苦命的,又聋又哑不说,媳妇还早就死了,撇下个小闺女儿跟他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拉扯到了四岁,谁知道又丢了!刚才他这是说,要是他闺女还活着的话,也该长得像你们家孩子这么高了。”

刘阿姨心肠软,听了这话不由得叹了口气,再看向老方的眼神里就带上了怜悯。老方仿佛怕她不相信似的,又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了一张照片。同来的小伙子指着照片说:“呶,那就是他的小闺女儿。说是三岁生日那天照的,就这么一张,他看得比命还贵重哩!”

刘阿姨点点头,从老方手中接过照片来看。照片上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背着一只小红书包,站在画着海滩的幕布前,正傻傻地盯着前方。刘阿姨禁不住脱口而出:“啊?这不是阿芳吗?”

新年刚刚过去,桑切斯和海伦都是工作正忙的时候。他们这次陪我回中国,连来带去只有五天的时间。

齐奶奶告诉他们,在她打电话给他们之前,我阿爹就已经作出了决定:让我继续跟着他们,在美国生活。

我看得出,听到这句话后,桑切斯和海伦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们都很爱我,当然不舍得离开我。我呢?唉,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时隔多年再想,阿爹当年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好。他那么疼我,又怎么会舍得让我跟人家走呢?可是现实摆在那里:他只能保证我吃饱穿暖,跟桑切斯夫妇所能提供的优越生活条件相比,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在一起的那几天,阿爹总是笑嘻嘻的,迟钝的我并没有感觉到他对我的不舍。但现在我已明白,当时他的心里一定很苦很苦。

分别的那天下午,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感伤。阿爹拒绝了桑切斯的好意邀请,只是悄悄地用手语问齐奶奶,要是去美国看我,来回得花多少钱?齐奶奶比了一个“8000块”的手势,他吃了一惊,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我。我连忙告诉他:“我跟海伦说好了,等到冬天放了寒假,我就会再回来看您的。”

阿爹放心了,献宝似的把他连夜编织成的一个蒲团子送给了海伦。海伦高兴极了,给了阿爹一个大大的拥抱,阿爹没想到海伦这么热情,像个孩子似的羞红了脸。在一旁的约翰叔叔不失时机地按下了手中的快门。

薄暮冥冥之际,我们赶到了市里。第二天下午,我们将从临沂机场出发,先飞到北京,再转机去美国。市区的夜景很美,可我们都无心欣赏。桑切斯和海伦都累了,坐在我的身旁闭目养神。车里只有约翰叔叔敲击电脑键盘发出的噼啪声。他在我们生活的那个小城的唯一一家报社工作,我猜他一定是在赶写新闻报道。

第二天中午,齐奶奶来为我们送行,请我们在一家自助餐厅共进午餐。这家餐厅坐落于市区最繁华的商业街,所有的门窗都是用高档水晶玻璃做成的,金碧辉煌,气派非凡。大人们边吃边谈,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我对他们聊的话题不感兴趣,吃饱之后就跑到门外去玩儿。没想到,刚出门来,我就看到了阿爹。阿爹袖着手蹲在门旁,应该是来了有一会儿了。我用装满惊讶的眼神无声地问阿爹发生什么事了,阿爹讪讪地打着手势,解释说因为想我想得受不了,一大早起来就搭车进城来了,到孤儿院问了刘阿姨,知道我们在这里吃饭,就跑来了,想再看看我……

冬日的阳光懒懒地打在他的黑棉袄上,我仿佛看见他的眼睛里有火在烧。没来由地,我哗地一下流下了眼泪。阿爹连忙伸出大手帮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示意我不要哭,免得被桑切斯他们听见。等我平静下来后,他笑着把我抱了起来,伸出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子,眼里蓄满了疼爱。

餐厅的门开了,有顾客走出来,对我们投来异样的眼光。阿爹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无奈地放下了我,挥手示意说他这就走了,要我快进屋去。

阿爹转过身去走了。我突然想到他应该还没有吃午饭,就追上去一把拉住他,让他坐在门旁的台阶上等我。然后我飞快地返回餐厅,偷偷地拿了几块烤鸡翅和一罐可乐,装作若无其事地溜了出来。阿爹的眼里溢出了惊喜,双手颤抖着接了过去。他向餐厅里张望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犹豫。我打着手势鼓励他:“吃吧,快吃吧,没事的。”

见阿爹吃得很香,我又进去拿了些食物。记得阿爹初尝三明治时,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估计是吃不惯吧。但接着他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还夸张地冲着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和阿爹都沉浸在这短暂的幸福里,压根儿没有注意到约翰叔叔悄悄地把镜头对准了我们。

回到美国后不久,不知道为什么,桑切斯和海伦似乎变得不开心了。

一天晚上,我已睡下了,突然听到桑切斯冲着电话大发雷霆。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嗓子,我还是能隐约听到一些:“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没想到你会这样做!约翰,你知道,珍妮就快开学了,我真的很伤心……”

“哗啦”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碎了一地。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海伦进来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的背,无声地告诉我不会有事的。

开学之前,我们匆匆搬离了那个小城,移居到了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小城。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一年。

放寒假的当天下午,我就迫不及待地打点起行装来了。

这一年里,孤儿院成了阿爹每个月必去的地方。他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没有办法给我打电话,只能从齐奶奶那里打听我的情况。最近一次通话时,齐奶奶告诉我,阿爹说希望这次我们到中国后能帮他办好手续,他要到美国来亲眼看看我的生活。我和桑切斯、海伦都非常高兴。海伦还特意把我的房间对面的储藏室收拾了出来,添置了床、椅等家具,预备阿爹来时住。

阿爹送的那个蒲团子,海伦没舍得用,把它当成具有特别意义的艺术品,和我们去希腊旅游时带回来的一只白色救生圈一起,并排挂在了墙上。桑切斯曾满怀诗意地说过:“它俩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好兄弟:救生圈,是空心的海,蒲团子,是实心的山。”

动身飞往中国的前夜,睡得正香的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心里一下子掠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就像被人拿锥子狠狠地刺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那种最剧烈、最锐利的疼痛。

是桑切斯起来接的电话。刚说完“Hello”没多久,他就发出一声低呼,放下电话去把海伦叫了起来。两个人压低声音交谈了几句,接着就传来了海伦压抑的啜泣声。我从床上下来,轻轻地拉开了窗帘。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新家没有花园,窗外是一条还没有安装路灯的马路,一眼望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不知道老家的花园里,那团昏黄的灯光还亮着吗?

门外传来了海伦的脚步声。她轻轻地转动了一下门把手,却又停住了,仿佛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我走过去,拉开了门。

海伦倚靠在门框上,双手捂着脸。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流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海伦摇了摇头,蹲下来,伸出双手搂住了我的腰。抑制了好半天情绪后,她才终于艰难地开口说道:“珍妮,我很抱歉,你的阿爹,他,他出了意外,很严重……对不起,是非常严重。”

“什么?”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心被猛然炸响的雷暴狠狠地击中了。

之后海伦说了什么,我们是怎么离开的家,怎么到的机场,我统统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