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情
我有一位从小学到中学的同窗，他叫刘选举，大约比我大两三岁，瘦瘦高高的个子，高鼻梁，薄嘴唇，瘦削的脸颊上长出几块白癣。这对于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是一种羞怯和腼腆的事。他时常蓄着稍长的头发，若从你面前经过，似不经意地将那长发一甩，动作极其潇洒、优雅，让你羡慕不已，加之他爱作沉思状，就更比我们显得成熟和稳重。
小学毕业后，刘选举没有和我们一起进入乡中学就读，因为那是个以分数论英雄的年代，不少山里的孩子没能迈进中学的门槛，但他还算幸运地考进了一所中心学校的初中部。那时候，乡里的中学条件十分简陋，并没有全部实行寄宿制，我们这些新生大部分只能走读，上学的路程却有五、六里之远。每天下午放学，我们几个先前要好的同学总是去邀刘选举一起回家。昔日的伙伴又相聚一起，我们仿佛回到了欢快、自由的童年时光，一路上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有时甚至舞枪弄棍，壁垒为战，全然忘却了学校里的许多不快，忘却了生活中的忧愁和烦恼；宽阔的机耕道上，狭窄、阴暗的山沟里，稻谷飘香的田埂上，常常飘荡着我们嘹亮动人的歌声；空旷的野地上，也回荡着我们欢乐甜蜜的笑声。进入初二年级后，我们开始在校寄宿了，就少有机会与刘选举几个在一起聊天、嬉戏，学习课程已把我们带入了紧张而忙碌的状态。开学只过一个多月，就传来了那所中学分部撤并的消息，刘选举和其他同学终于很幸运地又和我们坐在同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新来的同学心里充满了骄傲和甜蜜。从此，我们每天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有时，我们迎着薄暮的余晖攀上了学校后山的背脊，坐在嶙峋的崖石间笑看云起云落、红霞漫天，美丽的憧憬伴着淙淙泉水的美妙音符，放飞在茫茫天宇之间；有时，踩着晶莹透亮、湿漉漉的晨露，我们携手漫步在青翠欲滴的茶圃里，一边深深呼吸着那一缕缕浓醇的茶香，一边遨游在诗书的海洋之中。
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刘选举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课堂上总是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课余却显得有些离群索居的样子。当大伙儿聚在一起海侃神吹之时，他若在一旁，也只是默默静听，很少发表言论，但偶尔会出其不意地插上一两句幽默、风趣的话语，往往逗得人捧腹大笑，回味无穷。忽然有一天，他身材高大的父亲来到校园里，不知道他父亲究竟跟他谈了些什么，傍晚放学后我发现他神情有些黯然。没过几日，他就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及生活物品，悄悄跟学校提出了休学的请求。然后，他就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此时正值初中毕业前夕，一般是不会有同学放弃读书机会的，后来才听说他的家庭发生了变故。
直至我中学毕业回乡，才逐步听到他的消息，母亲不幸病故，兄嫂与他分灶吃饭，十几岁的他与年迈的父亲相依为命，在苦苦学习了耕种技术之后，他主动与昔日的一位同学到离家几里远的深山里承包了村茶场。那时候，我正在经受升学失利的痛苦煎熬，生活倍觉苦闷和焦虑。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父亲告诉我，刘选举到家里来找我，让我到他那里叙谈聊天，顺便帮他采摘一下茶叶。我知道，时令已进入初秋，采茶已是淡季，是他从父亲的口里知道我的情况后，想给我些许的精神安慰与鼓励。第二天早晨，我就迎着初升的旭日匆匆赶向那个叫肖家岩的茶场所在地。山路崎岖不平，路边青草上滚淌着的露水，沾湿了我的布鞋和裤子，让人有种凉沁清爽的感觉。山坡上、草丛间，到处盛开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野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那些灰褐色的山雀子，在杂草丛生的山林间欢快地飞来飞去，呼啦啦的鸣叫，让人想见它的骄傲和洋洋得意。
肖家岩是个崖石兀立、山高林深的地方，几座青山的怀抱中，仰躺着几垄水田，一泓清澈透亮的溪水，四周的半坡上，全是栽种了茂盛苍翠的茶树。这里环境清幽、静谧，空气清新、纯净，我们又和读书时一样，慢慢穿行在茶林之间，两位昔日的同窗陪伴在我身边，给我谈些社会见闻，说说心里话，耐心开导我走出人生的阴影。当太阳渐渐暴烈的时候，他便让另一位同学陪我回到房间里，还找来几本书报杂志给我看，跟我轻松地聊天。晚上，他与我倾心长谈，热情地鼓励我重新扬起人生理想的风帆。
后来，我走出了精神失意与徘徊的时期，在父亲的关心和朋友的鼓励下，我坚定地走上了自学成才之路，一边自修高校课程，一边拿起手中的笔进行文学创作和新闻写作，逐步有新闻稿件在县广播电台、镇广播站采用。不久后，我又在有关领导的关心下，先是在镇办企业当了一名工人，成为培养的后备干部，接着又走上了镇中心学校的讲台，从此教书育人的事业成为我神圣的职责。由于工作的忙碌与生活视野的逼仄，而与许多昔日的同窗少有来往。刘选举与我的家虽然相距不远，可以说隔山相望，有时在路途中也偶尔相遇，但都只是简单的交谈或打个招呼，匆匆之间未及深谈，却很少有机会走进他的心灵深处。那时，大江南北到处涌动着打工潮，山里的许多农民纷纷如出巢之鸟，远赴他乡做着淘金梦，刘选举也曾走上了艰辛的打工之路，但他似乎运气不好，无奈之下只身回到家乡继续侍弄泥土，却无法改变穷困的命运。几年之后，我大约听说他娶了媳妇，却在结婚之前女方突然生变。尔后，他又不幸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在经济的困顿之中，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日子，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好长时间之后，我才闻知噩耗，也约略知道他的一些死因，为一朵如花的生命不幸凋零而深深惋惜。
每当春暖花开的日子，看到草木欣欣向荣的样子，我总是怀念这位英年早逝的昔日同窗，内心深处也会涌起一种愧疚和自责。当时，我只是一名清贫的乡村教师，虽然完全有机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但由于庸常和呆板的缘故，从未给他一点物质或精神的帮助。斯人已去，空谷留音，青山碧水之间，白云悠悠，那高洁而卑微的灵魂终于找到归宿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