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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重山  2017年06月27日08:34

天气越来越热。她丈夫的朋友是某单位的负责人,带领单位职工去一著名的风景名胜区旅游,顺便捎带他两夫妇一同去。她不愿意去,可丈夫很高兴,说是一次的难得机会,反正是花公家的钱,坐车、吃饭、睡觉都不花钱。听他这样说,她瞟他一眼。可城市实在燠热,热浪滚滚。能够出去旅游一躺,散散心,从那枯燥单调的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哪怕只有几天,也是好的。于是,她问是去哪儿,丈夫不知道,伸着懒腰,说管它去哪儿,只要能出去就对了。

他们上了车,那单位的职工打量他们几眼,便把头转过去了。有人小声说:“又在揩油!”有个年轻人尖声说:“如今哪儿不是这样子呢?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嘛!”丈夫满脸涨得通红,恨没有趁人少的时候,早点上车,又恨没有将在亲戚家过暑假的儿子带来,以便把孩子抱起来,遮住那些家伙的视线。这简直是平生的奇耻大辱,见丈夫羞愧垂头,她平时对他的不满此时聚集起来,转化为仇恨,心里骂道:“窝囊废!”要不是见车里的几个男人望了她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几眼,要不是恍惚想起了什么事,她就要气冲冲下车而去。丈夫的朋友来了,招呼他们。丈夫就和朋友坐在一起,叫她坐在附近座位上。她“哼”了一声,迈着碎步,走到后面,挨着一个年轻人坐下了。

落座时,那年轻人慢腾腾的让出座位,似乎厌恶她。可车开出不久,就不时侧头注视她。前几排座位的男人,有时转过头来,目光总要扫她几下。

她脸色严肃,像淑女贞妇,内心快乐地微笑着,不久就睡着了。

行进到一山间小镇,前面发生了交通事故,小镇的街道上塞满了车辆。他们等了半小时左右,便去找了饭店吃饭。她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吃饭时跟那些男人女人混熟了,彼此亲热地交谈着。平素不喝酒的她,也和他们端起酒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丈夫叫她少喝点酒,她狠狠地瞪他一眼。她的脸变得绯红,增添了艳丽、妖冶。饭毕,他们回到小镇外面的车上,等公路疏通。她头脑有些恍惚,思维变得活跃,不停地说着话。

这小镇地处两河交汇处。

群山连绵,树木青翠,河流汇合处耸立着一块巨石,长达二三十米,有三层楼房那么高,像一艘军舰。

奔流的河水,在巨石下面汇集一起,流向远方。

在一堆大大小小的乱石堆中,庞然大物的巨石显得那么突兀、怪异,宛如天外来客,俯视着脚下的流水。

巨石上挂着长长的红绸子,随风飘扬。下面有个庙宇,香烟缭绕。

巨石屹立着,仿佛孤高傲视的英雄。

一个老太太蹒跚地走着,正向巨石走去,手里好像拿着烧香之类的东西。

她心里一怔,突然清醒了,不再说话,眼睛盯着那巨石,身躯一阵颤抖。

那庞大的石头离他们停车处,有五六百米远。

她凝视着巨石,又顾盼街道山峦,离开人群,绕过公路下面的一间房子,向那巨石走去。

天上乌云翻滚,天色幽暗。

她走着,缓缓地走着,神思又恍惚起来……

传说,远古洪荒时代,一位治水的仙人赶着无数的庞然神石,去治水,路过这里,见洪水泛滥,便将一块神石掷下来。

神石镇守这里,洪水从此不再泛滥。

姬晨晨来到神石镇时,还刚满十八岁。她父亲死前,把家人托付给极为要好的老朋友。于是,哥哥调到外面大城市工作。母亲带着晨晨,来到神石镇,暂时居住在这还算热闹的地方,等哥哥在外面立住脚跟,打开局面,便离开这住得厌倦的山区。

母亲在工厂里找了一份轻松的工作,晨晨呢,没有听从父亲朋友的话,去读书。如果要找什么工作,就是以她的天生丽质,也是很容易的。但母亲认为,这里的工作,都不配美貌的女儿干。

晨晨的到来,引起了镇里年轻人的注意。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神石镇,因为两条公路通过这里,是交通要道,而且离外面的繁华都市不很远,还算得上热闹。镇上有两条的呈丁字形的街道。一条长约二公里的主要街道,公路两边开满了饭馆、旅店、百货店,此外还有服装店、鞋店、理发店。另外一条街稍短一些,是个菜市场,每天上午买菜买肉的人不少是。镇上有一个制药厂、一个水电厂。书店倒有一个,但书籍种类单一数量稀少,门可乐雀。

街上经常有一群在街头晃来晃去的年轻人。他们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凑热闹看热闹制造热闹。他们太年轻,没有钱,供他们上馆子吃饭喝酒,免不了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但他们很讲义气,派出所的人也和他们混得很熟,对着他们的面竖起大拇指:“哥们!够朋友!”他们最爱说的是某某当官的亲戚,或者好朋友,经常挂在嘴边,向人们吹嘘。如果别人相信了,或者恭敬地问:“真的?”他们就会得意洋洋,仿佛他们就是那当官的。漂亮的姑娘自然很能吸引这些青春躁动的人。在街上碰见这里的漂亮姑娘,他们很亲热地与她们打招呼。如果有机会给她们跑跑腿,买些东西,他们会高兴万分,简直是受宠若惊,跑得飞快。可漂亮姑娘大多很傲慢,有时懒得跟他们说话。这时他们才深切体会到,他们是地位低下的人,被人看不起被人忽视。他们愤恨不已,看着她们远去的漂亮身材,暗地里吞口水,恨恨的骂道:“×你妈的!有一天碰到老子手里,老子一定要×死你!”当然这很遥远,只有当他们情欲难挨自渎时,在想象中把她们强奸暴打。可是第二天,她们的脸庞手臂上还是完好如初,没有一点暴打的痕迹,他们感到茫然,不免恨自己更恨她们。

晨晨不愿呆在屋里,经常逛大街,有时喜欢去水电厂的舞厅跳舞,不久就和镇上那些年轻人混在一起。他们请她吃饭、跳舞,对她说奉承话,满足她的骄傲虚荣心。在学校时,就有男同学讨好她,晨晨感觉到这是漂亮姑娘享有的特权,非常正常。她对他们认识不够,心里看不起他们,并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后来,她为此付出了代价。

一天,姬晨晨和他们在饭馆里吃饭,突然看见有三个漂亮的姑娘从饭店前经过。

“她们是谁?”晨晨问道,心里想这儿也有这样的姑娘。

“那位个子高的叫张菊,她爸爸叫张华,是镇上的书记。中间那个叫王玉,是这儿王镇长的侄女,另外一个是刘镇长的幺女,叫刘平平。她们三个常常在一起,她们三个人的父亲也他妈的经常在一起一样。”一个叫陈老二的年轻人望着她们的背影说,举起杯子,对其他人说:“喝!喝酒!”

“嘻嘻,你在骗人!”晨晨笑着说。

“我怎么在骗人?我就是骗人,也只骗别人,绝不骗你!”

“哼!”晨晨轻蔑地看了陈老二一眼,又说:“怎么这里有两个镇长?你刚才说这镇长叫──”

“这两个镇长都是副镇长,一个叫王大山,一个叫刘永春。”一个叫刘清华的年轻人喝了酒,赶忙说话。他胖胖的,人家叫他“刘胖子”或者“胖子”。

“妈的,老子就看不惯王玉和刘平平这两个婆娘,自以为长得漂亮,是镇长的女儿,就了不起了,妈的傲得很!妈的有啥了不起嘛?王大山和刘永春这两个东西,有啥了不起嘛?根本没他妈的什么本事,还当是镇长!”书记张华的远房亲戚张军将酒瓶重重地在饭桌上一顿,呼呼地喝了口酒。“妈的。有几次,老子给王玉刘平平她们跑到那边商店帮她们买东西,她们连一个‘谢谢’都不说,好像老子天生就是跟她们跑腿的!”

“说话小声点!小声点!”陈老二见张军说着粗话,这样转弯抹角地提醒他。“小声点!不要让人家听到了!”

“听到了又怎样?老子才不怕他们呢?”

“嘻嘻!”其实晨晨对他们的粗话并不很反感,只有点微微的不快。“谁叫你跟人家跑腿呢?那是你活该!”

“张军,你这话可没说对!要说傲得很,就数张菊了。──你怎么不说她呢?是不是因为你们是亲戚?”刘胖子冷笑着说。“算了吧!你们张家在神石镇是个大姓,人家怕你们不敢惹你们!可张书记的亲戚多得很,并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你不服?哪次招工有你的份?你还不是和我一样的到处耍,没有工作?”

“你们刘家还不是这儿的大姓?”张军涨红了脸,说。“我看你们那位刘镇长才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呢!有一次,我听人家刘镇长说你呢!哈哈!你想不想听刘镇长怎么说你这个亲戚呢?”

“他怎么说我?”刘胖子冷冷地问。

晨晨微笑着,看他们斗嘴,觉得这很好玩。

“刘镇长说:‘刘清华,刘胖子,是个他妈的街娃,我没有他这个亲戚。’”

“你他妈的胡说!”刘胖子伸手就要抓张军的胳臂。

“你他妈的要打架?”张军用手指着对方的脸。

“哎──”陈老二拖长声音劝阻,双手拦在两人之间。“哎,我们是哥们哟!是朋友哟!大家不要吵!更不要打架!我们以前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胖子,张军,你们记不记得?”

“哎呀,你少说两句,要不要得?”姬晨晨对陈老二说,眼睛瞪着他。

陈老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饭店老板走过来,劝了几句,他俩终算没有打起来。晨晨很扫兴,叫他们再炒些菜来。

不久,几个人从饭店门前经过。陈老二三人站起来,必恭必敬招呼:“张书记!王镇长!刘镇长!李镇长!”张书记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王镇长矮墩墩的长得很结实,刘镇长秃顶,像个智者。这三人只是扫了陈老二他们一眼,只有那个叫李镇长的年轻人对他们点点头,看了姬晨晨一眼,说:“你们在这里吃饭?”饭店老板赶忙出来,给他们递烟,一边递一边招呼着。

姬晨晨坐着不动,鄙夷地看着。她发现张军刘胖子对那三个中老年人很亲热,但对那年轻人却没有招呼,只有陈老二和老板叫他“李镇长”。

“你们的秘书呢?”饭店老板问。

“你说吴飞?哟,他今天有事出去了?”李镇长说。

“吴飞可是个好小伙子,人又长得漂亮,又年轻!又有文化!”

“吴飞确实不错!”李镇长望了张华一眼,微笑着说。两位副镇长也不住的点头:“是!很不错!是个难得的人才!”

“好像好久没见他了!他是不是出去相亲去了?年轻人都是不大习惯这──”

“没有!没有!”李镇长话。“他出去买书去了,年轻人嘛,看点书,长点学问嘛!”

“就是!就是!我就经常看见你们去逛书店!”

“我嘛,水平低,有什么事,除了向张书记、王镇长、刘镇长他们请教外,有时就看点书,好提高自己嘛。”李镇长笑哈哈地说。“吴飞买了书,我可以不花钱,就可以看,哪还不好嘛?”

“那个年轻人叫‘李镇长’,怎么长得这么丑?”待四人走开,姬晨晨挖苦着说。

“人长得丑点,有时还是件好事呢!”饭店老板打量着她,说。“再说人家李镇长长得还是可以。人家才二十六七岁,就当上了镇长,还是不简单呢!”

“他不是仗着他县里有个亲戚,怎么当得上镇长?”张军粗声粗气地说。“人家怎么说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妈的。看他那×样子,老子就气!”

“这倒是真的!不过现在谁没关系,谁不要关系呢?”老板说,进去忙活去了。

张华四人没走多远,就碰见了张菊三个女孩子。张菊亲热地和爸爸说着话,王玉高声地问李镇长:“你的保护人?吴飞去哪里了?”说话时看着张菊笑。

“吴飞是谁?”姬晨晨问陈老二他们。

“妈的,一个小白脸!”张军愤愤地说。

陈老二和刘胖子哈哈的笑着。

“看来你这个舅子是当定了!哈哈哈!”

“胖子──你他妈的!你再说,老子要打你了!”

“哎呀!张军,你别做这么凶!”陈老二拉着张军的手,叫他坐下。“当个舅子又有什么不好?再说,哪个男的没有姐姐妹妹?即使没有,亲戚中,总有一个吧。人人都要当舅子的!再说,张菊还没有和吴飞结婚呢!你这个舅子当得成当不成,还是一回事呢!如果人家看上了刘平平,说不定胖子就要当舅子了!”

“陈老二,你他妈的──”

“算了吧!就是你当了舅子,反正刘镇长也不认你这个亲戚的!你当了舅子,人家说不定还不认你这个舅子呢!”

“张军,你他妈的!你欺人太甚!”胖子站起来,要和张军打架。

“你们吵什么?”晨晨生气地说,问陈老二。“你说哪几个姑娘喜欢那个吴飞?是不是?”

“这倒不是!”陈老二说,用手指指那边。“听说,那个吴飞,好像和那边的一个姑娘在谈恋爱。哟!就是那个个子高的!”

“是吗?”

“嗯,但不知进展如何。他们好像不经常见面。有一次,吴飞和李镇长在那神石边坐着谈话,我陪我婆婆去烧香,听见他们说──”

“说什么?”姬晨晨急忙地问。

“李镇长说,”陈老二慢悠悠地说。“吴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还是应该尽快处理这件事。那个吴飞说他不想这么早就结婚。李镇长说:‘你这样不好!我觉得你应该越早结婚越好!你哥哥和我是同学,我们很要好!他去参军前,非常郑重地把你托付给我!你哥哥很关心你,你们从小就失去了父母,相依为命。你在师专毕业,我不要你去教书,把你这个大学生调到我身边,从事文书工作,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你以后谋个一官半职?很多人当官,都是先从这个工作干起的──’吴飞叹息着说他性格孤独,说什么不想当官。你们说这是不是有点傻呢?那个李镇长说:‘也许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吧。我知道你干工作写文件,都很买力干得也很好,很得张书记的赞扬,这很不错呀!可你自己对这些好像不大以为然,这……’”

“他们还说什么?”

“没有了!我婆婆烧香出来,大声地叫我,他们听见了,便没说话了。”

“哎呀,说啥子?喝酒!喝酒!”张军刘胖子端起酒杯,一口喝了,又继续倒酒,不时往那边瞟几眼。

“她们可真漂亮啊!”姬晨晨看着他们的神情,瞟了不远处的几个姑娘一眼,看着饭桌上的三人,幽幽地说,语气里含着一丝嘲讽。

“她们漂亮?她们没你漂亮!”刘胖子笑嘻嘻地说,想伸手摸她圆润的手臂。

“对!她们没你漂亮!你最漂亮!”张军嬉皮笑脸的说,一只手按住胖子的手,另一只手伸过去,也要摸她的手臂。

“你们在骗人!说假话!”姬晨晨把凳子向后移了移,生气地说。

“我们没骗你!你是最漂亮的!真的!陈老二,你说是不是?”两人激动地说。陈老二只是微微一笑。

“既然是真的!那你们敢不敢当面对她们三人说?你们敢不敢?”

晨晨想起刚才李镇长看她的眼光,觉得有些异样,这时感到那眼神里含着惊奇,还隐含着惋惜、鄙视之意。她想起这个,心里冒火。他们要摸她的手臂,占便宜的举动似乎又印证了李镇长的话。张军刘胖子刚才打量她们时,眼神里含着使她受不了的东西。也许,在他们眼里,张菊她们是大家闺秀,而她呢,不过是小家碧玉。她看张军胖子有些犹豫,心里更气愤,站起来说:

“你们不敢了吧!我看你们都是些骗人的家伙!算了,我走了,以后不再和你们一起玩耍!”

“晨晨,别走!我们没骗你!你是这儿最漂亮的姑娘!真的!真的!我们没骗你!陈老二,胖子,是不是?你是这里最漂亮的姑娘!真的!”

“那你们就去对她们说!你们说了,我就相信你们没骗人!──你们敢不敢?”

“敢!你等着瞧,看我们敢不敢?”

不一会,张菊她们三人打饭店前经过。

“喂!张菊!漂亮的姑娘们!”刘胖子尖声叫喊。

她们扫他们一眼,看见里面的姬晨晨,脚步停了停。

姬晨晨望着她们,觉得她们三人是漂亮。张菊个子高,身材窈窕,其他两个,一个胸部高高挺起,长得很丰满,另一个虽然比张菊矮了半个头,可很秀丽,娇小玲珑。姬晨晨觉得她与她们不相上下,自己不但漂亮,而且肤色雪白。在肤色上,她感到自己赛过了她们。

“张菊!你们有点漂亮!可她比你们都漂亮!”胖子高声地说,回头得意地向晨晨笑。

“是!姬晨晨比你们漂亮!她是神石镇最漂亮的女人!”张军摇头晃脑说。“我敢肯定,你们都比不上她!”

“我看你们是酒疯子!两个酒疯子!”张菊冷笑着说,又盯着姬晨晨。“原来,这就是那个寡妇带来的女儿!看她妈妈,就有点不正经,不知从哪里找了个什么──靠山,调到我们厂里做活!──哼,与街娃来往亲热,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刘平平,王玉,你们说,是不是?”

另外两个姑娘哈哈的笑着,姬晨晨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呸!酒疯子的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娇小的刘平平挽着张菊的胳膊,对王玉说:“只有等吴飞回来,他才能说,谁是这儿最漂亮的人。”

“那么,吴飞会说是谁呢?”王玉说。

“哈哈!那当然是这一位了!”刘平平指着张菊说。

三位姑娘说说笑笑地走了。

“晨晨,你看!我们敢不敢说?”张军刘胖子兀自地讨好不停。

姬晨晨不说话,上下牙在嘴里咬来咬去,突然起身就走。

“晨晨!晨晨!别走!晚上和我们一起玩!”张军胖子追出去时,才发现陈老二不知到哪里去了。

“不要跟着我!你们这些街娃!”

晨晨的母亲对女儿管得很严,不让她随便与人来往。她把女儿带在身边,就是看管这可居的奇货,非时机成熟不得出售。可没想到,仅仅几天,女儿就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得火热。她简直是气急败坏,把女儿关在屋里,狠狠骂了一顿,:

“你这鬼东西!鬼抓了你的魂吗?你怎么跟这些家伙来往?哼!你晓得他们是什么人吗?他们是街娃,是流氓阿飞,你晓不晓得?啥子是街娃?就是没有工作,没有钱的下流东西!你与他们混在一起,简直要把老娘气死!真是作孽啊!真是作孽啊!让我丢人现眼!真是作孽啊!老娘今天不打你,看你真要无法无天了!──”

母亲举起手,真想给女儿几耳光,可看着晨晨漂亮的脸蛋,娇嫩的皮肤,实在忍不得下手。

“哎呀!都是那个死去的老鬼,你爸爸把你宠坏了!幸亏这个老鬼死了,不然再这样下去,你真要生了翅膀,飞上天去!我看你简直不知好歹!你不晓得他们是啥子人吗?他们是流氓!是社会的残渣!一个正经的姑娘是不会和他们说话!连看不看他们一眼!你还和他们吃饭!喝酒!他们的饭有啥子吃的?他们的酒有啥子喝的?我看你真是给鬼迷昏了头!跟他们吃饭,还笑哈哈的!他们说你是这里最漂亮的姑娘,你就得意忘形了!要飞上天了!今天我在厂里听张菊她们说起,简直气得不得了!你漂亮!你漂亮要人家说你漂亮你才漂亮!人家以为你给那些家伙占了便宜呢!你晓不晓得?你哭!你哭啥子?”

姬晨晨确实有点后悔,但母亲如此又打又骂,先让她感到非常的惊愕。她从来没见母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低着头,抽抽噎噎地哭着。母亲的打骂很伤她的自尊心。

“你哭!你还哭!不要以为你长得漂亮,老娘就不敢说你骂你了!你再不听话,看老娘打不打你了!你是长得漂亮,可这是老娘给你的!你晓不晓得?你漂亮,就对那些下贱东西说话让他们摸你的手──”

“我没有让他们摸我的手──”晨晨抬头抗议。

“你还犟!你还犟!你不让人家摸你的手,他们怎么会对张菊她们说你是最漂亮的?那些街娃一辈子都没有人要,你还让他们摸你的手?你不要犟,张菊她们说亲自看见你让那个胖子──让他们摸你的手!你要是漂亮,就要昂首挺胸,对这些家伙看也不看一眼!你要像公主一样──你他妈的看啥子?有啥子好看?”母亲看见外面窗子边有人晃来晃去,对着外面大骂几句,然后放低声音,一字一句的说:“以后少给老娘到大街上去逛,再不听,看老娘打不打断你的腿!”

姬晨晨在屋里呆了几天,一句话也不说。

张书记突然登门拜访,刘镇长也来个一次。原来张军刘胖子回去,想晨晨想得有些昏了头,竟缠着母亲,要母亲去找各自的亲戚,去当介绍人,以为凭着张书记刘镇长的脸面,大有希望。他们的母亲正为儿子不务正业而担心,就去找两位当官的,说着亲戚之类的话,又唠叨诉苦。这两位听得不厌其烦,打印出面说媒,以为出马就能解决问题。可是当见了姬晨晨,他们心里就知道没有戏了。晨晨母亲以前见过这两位神石镇的头面人物,小心的应付着,说自己的女儿年纪小不懂事,同时也将自己丈夫的朋友说了一通。张书记他们听了倒是很客气,实话实说,只是给人缠得没法,才硬着头皮来的。

他们走后,晨晨母亲狠狠骂了他们几句,转过头又骂女儿一通。

几天后,姬晨晨上街去,碰到了张军胖子。他们高兴万分,赶快围过来,说:“晨晨,终于见到你了!等会我们一起吃饭!然后晚上去神石那边跳舞,跳锅庄!然后──”晨晨冷眼瞧他们一眼,就走了,进了书店。

他们愣愣地站着,正要追上去,突然看见晨晨母亲走过来。他们倒有些害怕了,忙躲进饭馆里去。晨晨手里拿着一本书,不时用眼睛瞟瞟书本。他们正要出去,往后头一看,她母亲装着买东西,瞧着女儿的背影,原来是在跟踪女儿。

下班时间到了,母亲回到家,问女儿上街没有。女儿说去了一次,只买了一本书。母亲见她没说谎,就说:“书没多大用,不过看一看还是有好处的!”

夜晚,神石那边传来悠扬的歌声,姬晨晨心慌意乱,说要去那边看跳锅庄,母亲答应陪她一起去。

在那块庞大的神石前面,聚集一大群人,正在随着节拍围着火堆挥舞手臂跳舞。领舞的就是刘平平、张菊、王玉几个姑娘,身着盛装,翩翩起舞,在火光的映照下,舞姿曼妙,艳丽无比。张军、刘胖子也在跳舞,见了姬晨晨,连忙打招呼,可看到她身边的母亲,就伸伸舌头耸耸肩。姬晨晨立即就要往队列里挤,却手臂被母亲抓住了。母亲没有看她一眼,目光紧紧盯着那两个年轻人。李镇长紧随姑娘后面,模仿她们的舞姿,时而摆手,时而拍掌,又不停地招呼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过来跳舞。那人摇摇头,没有加入。李镇长冲出去,一把拉他过来,推倒领舞的刘平平身后。这时,正跳着手拉手的舞曲,刘平平伸手抓住年轻人的手掌,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那人手挣了几下,被李镇长制止了。姬晨晨知道那人是谁了,眼睛就往那边紧紧盯着看。火光时暗时明,那人模样看不真切,但跳得丑陋极了,简直就是胡乱地挥手、跺脚,既跟不上节奏,也与队列舞姿不合,别人扬臂后挥手,他却是挥手扬臂。前面的刘平平脸色有些不悦,不时指点着她。

这时,有人来找李镇长,那年轻人赶紧退出来,一起离开。

“吴飞,你跟着我干什么?快去跟她们跳舞!”李镇长说。

年轻人笑着摇头,走到姬晨晨身边,打量了几眼。

望着他们走远,姬晨晨立即加入队列跳舞。

“这个吴飞真是笨,跳得多难看。”锅庄完毕,刘平平气愤地说。

“就是!我看她就是笨头笨脑的,简直是个——” 王玉附和着说,笑了一声。“关键的是,这家伙竟然先丢下人先跑了。”

“你胡说什么呀?” 张菊打了王玉几下。

张军、刘胖子想接近姬晨晨。她母亲拉起她就走。

第二天,晨晨又去了书店,张军胖子拦住她,叫她和他们一起玩。她冷冷地拒绝了。

“晨晨,你这样不行哟!你在耍我们!要知道我们可不是好欺负的!”两人发狠地说。

“哪你们要做啥子?”晨晨昂头地问。

她那美丽的容颜,高傲的样子倒让他们不知所措,悻悻地走了。

她去了书店几次,终于见到了吴飞。

“吴飞,你又来了!可这儿没有对你胃口的书!”买书的中年妇女招呼进来的年轻人。

晨晨侧头看去,走进来的那人个子高大,身材略为有点瘦,眉毛粗粗的,仿佛老鹰的翅膀,向上扬起时好像要离开额头,飞上天空。嘴唇厚薄适度,下颌微微向前突出。眼睛又黑又亮,眼眸里含着淡淡的忧伤,容易给人错觉,仿佛这张英俊的面孔正在思念远方的情侣。

吴飞看见一个美丽女郎手里拿着书,眼睛惊讶间陡然一亮。发现那女郎也望着他,他的脸突然有些红了,眼睛的光芒随之也被忧愁掩盖。他忙转过头去,和中年妇女说话,说什么书店应该多进些好书,说什么书店和学校应该是未来的希望。中年妇女哈哈笑着,说了一通没有人买书之类的话。

晨晨见他说话时,拿眼光瞟着自己,芳心窃喜。刚才他的脸红害羞,她凭着女性的直觉,发现他是很容易被俘获的男人。他站在妇女的办公桌旁,并不过来看书,姿势有点僵硬。当然,她认为这是因为她站在这里的缘故了。

晨晨心里暗暗好笑,拿起手里的书,径自走到他身边。

“买这本书!”她轻声说,声音很柔和动听。

吴飞见她走过来,慌得退开几步,离她远远的。

“吴飞,你看过这本书没有?”晨晨对他说,微笑着。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结结巴巴的说,脸更红了。

“刚才我听见她见你的名字,所以──”

“哦──哦──”他说,神色好像有些恍惚。

“听说你喜欢看书,我能不能去你哪里借两本呢?”她笑吟吟的说。她知道当她笑时,左颊那里会露出个迷人的酒窝。

“你──你怎么知道……”他惊奇不已,脸倒不红了。看她笑着不回答,又说:“你──请问姑娘的芳名──”

“我叫晨晨!前不久跟母亲刚到这里──难道吴飞,你不愿意借书给我──”她微笑着,眼睛眨动着。

那中年妇女看着这一幕,惊讶得忘了找钱给晨晨。

“好!好!没问题!没问题!”吴飞边说边往外走。

“那我现在就到你哪里去!”

“不不不!以后吧──以后吧!”他简直慌得不得了。

“可你住在哪里呢?”

他告诉了他的住所,大步流星的走了,走了十多米远,又回头看她一眼。

夜晚,她就去他那里。

“──是──是你?”他惊讶得叫起来。

晨晨身着印有椭圆形图案的连衣裙,那椭圆一个连一个,仿佛孔雀开屏。黑黑的长发披散着,几缕发丝飘在微微露出的雪白肩胛处。她微笑着,美丽的脸蛋灿烂如花,那妩媚无比的笑靥叫他看得神魂颠倒。

在书店里,他没有如此直视她的容颜。这时呆呆看了一阵,顿时惶恐了,向后退了一步。

“你──你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忘了吗?”

“你──是──你真要借书?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晨晨见他不让自己进屋,心里很生气,可还是微笑着。

“你是女的,而且──”

“怎么?女的就不该看书?就不该进学校?”

他张口结舌,怔了怔,才把她让进屋里。他的屋子很乱,晨晨一看就知道这里没有女人来过。他慌里慌张用洗脸的毛巾将凳子擦了擦,叫她坐,抱了一叠书,放在她坐的书桌边,说:“你看吧!哪一本,你感兴趣,就借去吧!”自己拿了本书,埋头看着。晨晨翻看着书,可什么也没看下,斜视他,只见他僵直的身躯微微颤抖,想来也无法看书。

“吴飞,你书这么多,你应该给我说说书中的内容啊!”她放下书,说。

“好──好──”

他坐在她身边,简要地说着书中的内容,可声音有些颤抖。晨晨打量着他英俊的面孔,暗暗叹息这个人给书本害了,同时又为自己的美貌感到骄傲。

她选了两本书,临走时又说:

“我看书很慢!可能你还要看这些书!如果是这样,你就到我家里来拿!”

他说“用不着,用不着,我都看了”,可还是问她住在那里。

母亲正在屋里等着她,满脸怒色。晨晨一进门,便说:“好妈妈,不要生气!我去借书去了!”母亲看她手里的书,将信将疑:“你去哪里借书了?”晨晨说:“等几天,你就知道了!”母亲没说话。

可过了两天,吴飞并没有上她家去。

第三天,她等不下去了,正要出门,突然看见他在附近徘徊。她心里高兴万分,心里直呼喊:“快来!快来!”可吴飞一会儿抬头向这边往,一会儿低着头,心情好像很沉重似的。他终于让她失望了,踅来踅去,进了附近母亲的制药厂,可没多久就出来了,急急地向前走,好像很生气。

两天后,吴飞又在晨晨家门口徘徊了几次。一次,母亲在家,听了女儿的话,从窗口往外望,说:“晨晨,这是吴飞啊!他不是那位张菊的男朋友吗?可他每次去厂里找她,她都不理他,他生气得很呢!──晨晨,他倒是个好小伙子!你不是喜欢上他了吧?”女儿说:“我才不会喜欢他呢!要是他喜欢我,那是他的事,与我不相干!”

可吴飞没上她家来,晨晨忍不住了,拿了一本书,去找他。还没走到门口,就里面的吵架声。

“你借书给她,为什么?为什么?我不饶你!我不饶你!”这是张菊的声音。

晨晨听得咬牙切齿。

“这不就是一本书吗?有什么嘛?张菊,你不要吵!好不好!我求你了!人家只不过是来借本书,如此而已!你不要吵!好不好!我求你!你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晨晨悄悄离开门口,躲在外面的窗子边。

“你晓不晓得,这个姬晨晨前几天和那些街娃打得火热,和胖子他们喝酒跳舞,让他们摸她的脸,摸她的手!你竟然和这种女人来往!──我告诉──”

“张菊──你──你──”

“你欺负我!你这个坏蛋!你不得好死!我告诉我爸爸去!我告诉──我爸爸──去”

咚的一声关门声,屋子里静下来,可晨晨听到他重重的呼吸声。

“这个姑娘简直不讲道理!横蛮得很!”吴飞在屋里走来走去,手击打着书桌。“我受不了了!我实在收不了了!她根本不爱我!只是想让我迎合她的高傲,女人那该死的虚荣心!每次去找她,她总是傲满很!满脸冷漠!好像高人一等!她从小娇生惯养,结了婚,男人也不会有轻松的日子过!她以为她美丽,爸爸是这里的大人物,我就该受她的气,该遭她的白眼!我去厂里找她,她总是爱理不理,在厂里走来走去,让我远远地跟在后头,似乎在向那些家伙宣布,我在爱她,苦苦追求她,而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这真是对我尊严的侮辱!今天她倒来了,可是──好不容易和她在一起,一不注意,她又要发脾气!我真是受不了!我不想再迎合她的骄傲,让她肆意蹂躏我的性格!你要我这样做!我偏不!我偏不!”

晨晨从窗边往里望,看见他独自自言自语,狠狠的挥动着手,然后扑在床上,几拳头打在枕头上。她等他平息下来,才绕过去敲门!

“是你──”他愣了愣,突然挥手说:“你走!我不想见你!”

“我是来还书的,吴飞!──你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我看你一点都不像通情达理的人!”

她微笑着,声音非常柔和。

“──哦,对不起!进来吧!”

他转过身,摇晃着身躯,走到床边坐下,神情沮丧,懒得招呼她。他的屋子好像收拾了一下,显得有些整齐,书架上的书按种类重新排列着。可衣服还是很凌乱地放在椅子上,几双鞋子胡乱地堆在床下。

“吴飞,你好像很不高兴?”晨晨把凳子端到床边,将鞋子移了移,坐下说。“不然,刚才你不会对我发火的,是吗?”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一些。吴飞,你说是不是?”她轻声的说。“当然,如果你不相信我,不愿意说,我也没办法!”

“不要说了──”他扬起头,望着天花板,哽咽着说。

“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呢?”

他听了她柔和的低音,转头看她一眼,赶忙又把头移过去。

晨晨看见他迷人的眼睛噙着泪珠,心里一惊,一股柔情升起。她突然明白,他眼睛里的忧伤是因为孤独凄苦,是一个信号,是深深的渴望,是要向她倾诉他缠磨的情思。他晶莹的泪珠是为她而流,她又高兴又骄傲,又怕自己马上就会喜欢上他,赶快低下头,不去看他,心里说:“这是那个女人气他的!不!不是的!不!是那女人气他,他才这样的!”

“你妈妈呢?她好吗?”过了好久,他还是沉默着,她无话找话说。

“我妈妈她──她死了──”

“哟──对不起!”她把头移向另一边,道歉似的说,可心里没有悲伤,连影子也没有。

“你有女朋友吗?”她又轻轻的问道,心里却想着该走了。可她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

“我──我没有──我在这世界上,只是一个孤独的人!”

“这恐怕是因为你自己太骄傲了,所以才这样孤独的。你又何必如此呢?只要──”晨晨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细如蚊蚋,几乎听不清。

“不!不!”吴飞激动地叫着,站起来,用手擦了眼睛。“我一点都不骄傲!我根本没有什么骄傲之心!骄傲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

“你别说这么大声,好不好?”她看着他,柔声地责备说。“外面如果有人听见,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哦!晨晨,对不起!对不起!晨晨,你太好了!你真是太好了!我──我──”他望着她,脸又有些红了。

“吴飞,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她微笑着,又低下头去,等了一会,见他还是没说话,又抬头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我在听着呢!──我不会生气的!”

“我──”他突然蹲下来,望着她。“我──我喜欢你!不!不!我爱你!我爱你!”

她笑了,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可是──可是──你喜欢我,爱我吗?”他紧张的问,双手紧紧抓着她的左手。

她不回答,低下头去,身子缓缓地倾斜过去。

“晨晨,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紧紧抱着她,激动万分。

张军在街头拦住姬晨晨。

“你有什么事,张军?”晨晨见他背后站着五六个十八九光景的男孩子,都板着脸,声音很柔和地问。她并不害怕,知道他们不敢打她。因为他们常常自诩为“男子汉”,打女人会让别人看不起他们。

“我要和你耍朋友!我要你当我的女朋友!”张军一字一句地说。

她看着他,没说话。

“你听见没有,你这烂女人?我们张哥要和你耍朋友!你听见没有?”张军背后的一男孩叫喊着。

“你这个女人,不要以为你漂亮!老子在你脸上划几刀,看你他妈的还傲不傲?”另一个男孩恶狠狠地威胁。

“我们张哥一表人才,对人又好,重义气重──感情!他哪点配不上你?你人虽漂亮,可要──可要心肠好,那才是里表如一呢!”另一个男孩,可能还是学生,咬文嚼字地说。

“张军,胖子也对我说过你刚才说的话!”

“妈的!刘胖子这狗日的,竟敢抢我的女朋友!走!兄弟们,去找胖子算帐!”

街上围着看热闹的人。张军有点心虚,骂着胖子,手一挥,带着他的一帮人,赶快跑了。

晨晨冷笑着,回去等吴飞来找她。

可吴飞没有来,来的是张军,还有刘胖子和七八个男孩子,在制药厂职工宿舍外晃来晃去。刘胖子脸上缠着胶布。晨晨家在三楼。张军他们倒没胆量冲上三楼,只在外面徘徊。

晨晨等着吴飞,等了两天,不见他的影子,恨他恨得要命。

第三天, 一辆小汽车开到宿舍外停下,下来几个人,走进了晨晨的家。不久,张华、李镇长他们又赶来了,也进了晨晨的家。等晨晨和母亲笑哈哈地将客人送出来,张军他们已不知去了哪里。晨晨想向李镇长问吴飞,可见他神色始终有点异样,就没开口。

夜晚,晨晨见吴飞在宿舍外面的路灯下走来走去。

“哼!这个时候才来找我!我才不见你呢!”

她故意将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又打开,又关上。如是几次,才把门关了,又将灯拉灭了,躲在窗子边往下看。

“晨晨,你在做啥子?”晨晨母亲因为今天丈夫的好友来访,告诉了她们母女好消息,心情很高兴。“乖孩子,你在哪里看什么?”

晨晨只是向外面看。母亲走过来,望了一阵,才明白过来。

“晨晨,吴飞他好像有什么事跟你说!你还是下楼,跟他说清楚吧!我看他人倒不错,可我不会把你嫁给他的!他在这个穷山沟里混,混得出什么名堂呢?”

“妈妈,要是他愿意和我出去呢?”

“哎呀,我看你被他迷住了!这可不好啊!”

“好妈妈,是他被我迷住了!”

“晨晨,我说过,我不会把你嫁给他!你快下去跟他说清楚!”

“不!我不下去!”

“你不下去!那我下去!”

晨晨慌忙拦住母亲,自己悄悄下楼。

“晨晨!晨晨!”吴飞看见她,便飞跑过来,要拥抱她。

“别这样!”她低声说,但声音很严厉。

吴飞一怔,呆呆的站着,见她往外走,也只好跟在后面。到了路灯照不见的阴暗处,她扑进他怀里,说:“刚才妈妈在上面看着呢!”他“哦”的一声,搂着她,说:“晨晨,我爱你!我想你!我想你都想得要发疯了。”她不说话,把头温柔地埋在他胸口上,可等他激情如火,要吻她时,便推开他,转身飞快地走着。

“晨晨!晨晨!你怎么了?”吴飞跟在后面,惶恐万分。

她双手抱在胸前,摆出受委屈的样子。

“晨晨!晨晨!晨──晨!你怎么了?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听他声音沙哑着,可不想这么快就与他和好,还是沉默地走着,任他在后面哀求着。吴飞想起刚才的亲热,而这时她那样子简直是决裂的架势,真感到摸不到头脑,又是伤心又是恼怒。

“晨晨,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跟她们一样?”

“我跟谁一样?我跟谁一样?”她转身叫喊着。“我跟谁一样?你说!你说!”

“这──这──你听我说吧!”

“我不听!”

“你怎么这样?晨晨,你是不是不爱我?”

“是你不爱我!”

“不!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那你这几天怎么不来找我?你说!你说!”

他听她这样一说,一下子沉默了,摸到路边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已经到了镇外,那块神石下的庙宇,还有几点火星。天空一轮淡淡的弯月,夜色有些朦胧,神石黑糊糊的,像巨大的断墙立在河边。

“我们到那石头边去吧!”她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手。

他大喜,赶快拉着她的手紧紧握着,似乎害怕她又生气,从他身边遛走。她娇滴滴地说:“你把我的手捏得好痛!”他慌忙松开手,她轻声笑着,将手伸进他的臂弯,让他挽着,又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和他缓缓地向神石走去。

“啊!这样多好!这样多好!要是能永远这样,那多好啊!”

晨晨听他这样说,不能自持。

“吴飞!我爱你!我爱你!”她扑进他怀里,伸手抱着他,狂乱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他没有说话,双手使劲地搂着她,在她腰部肩膀滑动着。

“吴飞,如果我离开这里,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晨晨,我──我愿意!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讨厌这个地方!我──想和你一起走!──”

天上下了雨,滴在她脸上。

晨晨有些清醒了,发现那是他的泪珠。他如此渴望温情,渴望她的爱。晨晨想起来,感到有些害怕。至于害怕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来到神石下,坐在石头上,依偎在一起。

“这块巨石有点怪异,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立在这里呢?”吴飞说,看了她一眼。“这块石头,是不是地震或者洪水泛滥后冲刷到这里呢?”

晨晨不说话。

“那边,是李红的家!”沉默好久,吴飞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民房说。

“你是说那个李镇长?他对你好像好得很,是不是?”

他长长叹了口气。

“你干吗又叹气吗?”晨晨用手摇着他,撒着娇。

“我和他吵了一架!”他的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平静地说。

“你怎么和他吵架?”

“他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和你有来往,叫我与你断绝关系!我不好反驳他,他一直对我好,我觉得我不能顶撞他,便沉默着。张书记、刘镇长、王镇长见了我,也冷漠得很,有时装着没看见我!我也恼怒了,见到他们,也装着没看见。李红反反复复来劝我,把我叫到他家里,和他母亲一起劝我,叫我和张菊在一起,说什么结婚以后对工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李红他妈妈也来劝我,说了一大堆话,跟李红的意思差不多。他妈妈对我很好,有时我都把她当作我的亲生母亲来看待。李红还拿出刚收到的我哥哥的信给我看,信上说,请他一定多照顾我。我哥哥也是的,我都是大人了,还要人照顾吗?我心里很矛盾,痛苦得很,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我真没想到,我喜欢你,爱你,怎么就妨碍着别人?我真想──我不想让李红为难!可我又舍不得,好多次想来找你,可走到半路,又回去了。我──我──”

“你说吧!我听着呢!”晨晨柔顺的说,手紧紧握着他的手。

“晨晨!晨晨!你这么美丽,又这么温柔,通情达理!你真是个好姑娘!我怕──我怕──”

“你怕什么?你有什么怕的?”

“我怕──我怕我不能给你幸福,所以我真想──”

“你真想──你真想什么?”她的声音也像他那般颤抖起来。

“我想,如果我不能给你幸福,不如──不如──”

“你说吧!”

“算了吧!我──我不想说这个!”

“不!不!我要你说!我要你说嘛!”她甜蜜、固执地说。“我要你说!你快说!”

“好吧!我说!可你听了不要生气啊!晨晨,好吗?”

“我会生气吗?我会生气吗?”她摇着他的肩膀。

“我想,如果我不能给你幸福,不如──不如就和你断绝关系!我──”

她听了,身子一阵哆嗦。

“晨晨,你生气了?”

“没有!”她抱着他,抑制着激动。“我不会生气的!相反──吴飞,你还是把这几天的事说完吧!”

“好吧──这几天,我都住在李红家里,李红叫我好好想一想,暂时不要上班。我天天跑到神石这里来,望着河水。河水奔腾着,自由自在,而我陷在进退两难中!哎!后来李红见──我口气松动,便叫我去张菊家道歉!我顿时火了,说不去。李红惊讶万分,问我怎么不去。我说:‘我不爱她!’李红说:‘可我知道,人家张菊她爱你呀!你不知道吗,有很多人想和她家攀亲呢,想得到她呢?’我知道李红也喜欢那个刘平平,想和她成亲,巩固自己的地位。我对他很尊敬,可就是看不惯他这一点。干工作,总是能力第一,这才对啊!晨晨,你说是不是?我当时火了,说:‘那就让别人去爱她吧!’他说:‘你还是喜欢姬晨晨!’我说:‘我是喜欢她,爱她!’他气得不得了,可他一直待我很好,现在还是这样。我也为第一次这样顶撞他,感到很后悔──”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听着他这番话,晨晨心里非常高兴。听他沉默不语,就这样幽幽地问。

“晨晨,你爱我吗?”

“怎么,你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心?”她说,手在他胸口磨蹭着。

“那好!我们要公然来往!我看他们要把我们怎样?”

翌日,晨晨去找吴飞,张菊在路上拦住了她。

“姬晨晨,请你不要和吴飞来往!”

“为什么?”

张菊长得很漂亮,晨晨心里对她并无恶感。如果不是为了心中的骄傲,争夺一个男友,才不会与她生气呢!她没有想到,张菊内心想的也和她差不多。

“因为吴飞喜欢我!”张菊昂着头说。

“真的吗?”晨晨说,把头转向另一边。

“当然是真的!我不要你爱他!你听见没有!”

“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可不爱他!只是他爱我!这我也没办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