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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村纪事——秋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振海  2017年06月27日08:26

东北的天气只要一进秋分,立即就会酷热消融,一早一晚,必须穿长袖才不会感觉到冷,秋风也会随节气而来,从天地间呼啸而过,用不了几天,树上的叶子就会干枯,发黄,掉落,被风卷起,漫天飞舞,转瞬间,踪影不见。

天一天比一天冷,水稻也变成迷人的金黄色,远远望去,看不到边,仿佛已连接到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那轮朝阳。此刻,九爷那已不再魁梧的身躯正被朝阳笼罩,脸上如刀削斧刻般的皱纹在太阳的照耀下更加清晰,黑黑的脸膛透着红色的光晕,如果不是时常把烟袋从嘴里拿进拿出,还有那不时从鼻孔喷出来的淡淡烟雾,一定会让人以为他是座雕像,一座承载着历史,散发的中国农民勤劳,朴实,坚韧等精神的雕像!

郑大叔来到九爷身边,眺望着这片希望的田野,看着成熟饱满的稻子,一脸的欣慰。

“今年天气大旱,只有咱们村自己有小水库和机井,才没受影响,要是以前,赶上个旱涝灾荒,只能干瞪眼,啥招都没有,咱农民只能靠天吃饭,那个苦啊!”也许是想起了以前的事,九爷的眼圈有些湿润,用袖口擦了一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那是最惨的一回,你们一家还没来村里,你不知道,那真是惨呢!别的不说,咱村就饿死十几个,我爹娘……”

说到这,九爷说不下去了。郑大叔知道,九爷的爹娘也在这十几个人当中,他无法安慰九爷,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痛了几十年,这种痛已经深入骨髓,不是任何语言可以消除的。

“现在好了,柱子他们这代人有文化,咱农民再也不怕天灾了,咱们也能旱涝保收了,我赶上了好时候,吃喝不愁,再不怕挨饿受冻,我享上了儿孙福了……”想起了幸福的生活,九爷也笑了。“这福享的,自己想起来,都觉得过了。”

“过啥过!您老这福气才开始,长着呢,您老这一辈子净遭罪了,该享享福了,不然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九爷没吱声,看着庄稼,半天才说道:“快秋收了,柱子和大海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柱子昨天来过电话,说是今天回来,中午之前就到家了,他娘高兴坏了,昨天晚上半宿没睡觉,掂达做啥菜。这不早上起来又开始张罗开了,把大海他娘也叫去了,也不知道能整点啥?”

“当娘的都这样,别说她们,就是我这当爷爷的,多长时间不见,也怪想他们的,一帮淘小子转眼都大了,再也看顾不到他们了,这外面的地界,他们只能自己闯了,磕了碰了,再也不会哭哭啼啼来找他九爷了!”

郑大叔不知道为什么九爷今天会总想以前的事,是因为年纪大了吗?年纪大的人都爱回忆以前的事吗?九爷是在追忆年轻时候的青葱岁月吗?郑海潮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样不好,必须要分散九爷的注意力,不能让他总想这些,不然长了会伤身的。

“九叔!中午去我家吃吧,叫上有才他们,也好商量下秋收的事,不拿个章程出来,怕到时候乱糟糟的,再窝工。”

“嗯!是这个理,该商量商量了。”九爷把烟袋锅冲下,抬起一只脚,想在鞋底上磕一下,把熄灭的烟灰磕出来,年轻时常做的动作,很熟练,可脚一抬起来,身子一晃,差点没咔倒,郑大叔忙伸手扶着九爷。烟袋锅清好,装好烟,郑海潮拿出火机为他点着。

“唉!老了,不中用了!”吐出口中的烟,九爷有些黯然。

“瞧您老说的,这十里八村,他谁有您老身子骨硬朗?走吧,咱先回去,您老得给柱子他娘把把关,看看她都做些啥?是柱子爱吃的不?”

九爷一听来了精神,腰板一挺:“对呀!柱子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上趟回来就见瘦,这回回来得给他吃的好点,年轻小子可得有个好身子骨。”

说到这九爷一拉郑海潮:“走,咱赶紧回,看看翠花整了啥好吃的。”

郑大婶正和大海他娘忙乎看,就听见门响,九爷进了屋,拿着烟袋背着手,在锅台边转, 郑大婶和大海娘互相瞅了一眼,不知道九爷这是唱的哪出。

“柱子他们一会就回来了,你俩都准备了啥菜?”听到九爷这样问,俩人明白了,郑大婶一指案板道:“今天中午人多,柱子他们一帮人回来都上家里来,商量秋收的事,所以菜也准备的多,十个菜,酸菜氽白肉,血肠蘸蒜泥,本地鸡炖粉条子,红烧肉……”等郑大婶报完菜名,九爷点了点头:“嗯,菜还行,挺硬,中午得几桌?你俩忙的过来吗?不行把红梅,腊梅她们也叫来。”

“叫了,还有好几个人呢,马上就到了。”

说话的功夫,院外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几个女的进了院子,朝屋里来了,一进屋,见九爷在,大家都忙着问好,九爷点点头,冲红梅腊梅姐俩问道:“你爹他们呢?”

红梅嘴快,抢先答到:“爷爷,我爹和我大爷三叔他们在粮仓那收拾呢,马上就来。”

九爷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在炕上坐了,替九爷点着大烟袋,又提溜起炕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放到九爷面前,郑大叔才在九爷对面坐下。

“昨天乡里来了通知,说气象台那边来了消息,最近几天不会有大风和雨,咱们把人手备足,争取早点把粮收完,省的天气出了变化,又该遭罪了。”

九爷点了点头,说道:“对,咱尽可能快着点,可不能听那帮王八羔子的,年年秋收都说天气好,就没一次准过,也不知道养他们干啥吃的,一群“白吃饱”,浪费粮食。”

“也不能怪他们,这秋收时间长,谁也保不齐什么时候出个变化不是,咱快着点,人手和机械都足足的,只要老天爷给咱一个星期好天,就拾掇利索的了。”

“嗯!现在这铁家伙是好,以前秋收,都搁镰刀,那个累,甭提了,现在可好了,坐车里一走一过,就完事了,我那把镰刀都锈了,哪天歘功夫我得(dei三声)磨磨了。”

正说话的功夫,大海爹带着俩兄弟和村长马有才进了屋,找凳子坐下。

“怎么样?粮仓那头都打扫干净了?”郑海潮问道。

马有才点了点头:“都弄利索了,就是这机械车辆得收拾收拾,浇浇油,这活得这帮小伙子们回来再整,咱们这帮老家伙可摆楞不明白。”

话一说完,一屋子人全笑了:“是啊!咱们都落伍了,以后还得看他们的。”郑海潮说道。

大柱子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晌午了,饭菜都已做好,摆上了桌,酒桌上又是一番热闹,大海和大宝他们喝了一杯白酒后,有些甜嘴八舌的,想再倒点,红梅她们不肯,怕他们喝多了下午干不了活,大海爹他们也出声制止,但面对他们的嘻皮笑脸也是一点招都没有,最后还是柱子发了话,他们才老老实实的放下酒杯,开始吃饭。

吃过饭,柱子开始分派,一群年轻人拿好工具,去了车库开始给车辆进行修理保养,这个活很重要,如果机械在秋收时趴了窝,会很耽误事,所以提前要弄好。

整整两天时间,第三天一早,六台收割机一字摆开,在郑海潮一声令下,大柱子打头,壮观的秋收正式拉开帷幕。

一车车的粮食运到仓库,越堆越高,看着仓库内的空场越来越小,一帮上了年纪的人围在九爷身边,不住的感慨,大旱之年能收这么多粮食,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遇到灾年,全家出去讨饭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上了年纪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可是在今天,这一切都变了。九爷也乐呵呵的,老辈的庄户人,把土地和粮食看的比什么都重,土地里刨食,他们的指望就是这黑黑的土地,即使今天,即使庄稼收成再差,他们也饿不着,但这种观念早已植入了骨子里,再也改不了。

九爷和一帮老哥们来到了地头,远处轰鸣的机械从庄稼地驶过,一片片庄稼消失在收割机的入口,几台机械并驾齐驱,转眼间只剩下一片苍茫的原野,延伸到天的尽头。

郑大叔也站在地头,虽然这里根本用不到他,有大柱子在这指挥足够了,可他依然来了,虽然儿子早已长大,但在他心里他还是个孩子,他要在他身旁,时刻提醒他哪错了,哪里又该注意什么。可是,不管他承不承认,总之他发现,他挑不出儿子的哪怕一点点错,甚至儿子干的比他更好,一丝落寞涌上心头,他不得不承认,儿子大了,他也老了,他再也没有可以教儿子的东西了!

晚上吃过饭,就都躺下睡了,庄户人的习惯,农忙时是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吃完就睡,养足精神,准备第二天继续干活。当然,这并不仅仅只是习惯,没干过农活的人永远想像不到它究竟有多累,累到只想躺在烧的热热的火炕上,一动也不想动!

可是半夜的时候,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离开暖暖的被窝,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并不是他们不累,而是被呼号的北风叫醒的。天上阴沉沉的,看不到一颗星星,风裹挟着泥土击打着窗玻璃,好像随时都有碎掉的可能。

“唉!又被这帮王八犊子给骗了,还说没风没雨,这是啥?” 九爷被大海爹搀扶着来到郑家,一进门就气的直骂。

看了看浑沌的天,郑大叔满脸忧虑:“看这天风一停就得来雨,这么大的风稻子肯定倒了,要是再被雨泡了可就完了!”

“谁说不是呢,眼看再有几天就收完了,这老天爷怎么净祸害咱老百姓?”九爷恨恨的骂道。

“没事,咱这收割机有三台是久保田的,稻子倒了也能收割。”柱子在一旁接过话茬。

“收是能收,可只能呛茬口收,跑单趟,这太耽误工夫了。”郑大叔说道。

“那也没办法,只能尽量往前抢。”

天刚蒙蒙亮,全村人 就全来到地里,放眼望去,水稻全倒了,贴在地皮上,幸好还没下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郑大叔和九爷站在地头看着三台久保田在那收割,那三台康拜因收割不了刮倒的水稻,只好开回仓库去了。远处一辆小车向他驶来,在他身边一个急刹车,副驾驶上下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约四十来了,身材微胖,但突出的大肚子明显与身材极不相趁,有些木秀于林了,五官还算齐整,圆圆的大脑袋,头顶正中已经秃了,看上去油光锃亮,四圈还有些头发,杂乱无章,典型的“地方包围中央”。

郑大叔迎了上去:“李乡长!你怎么来了?”

胖子一边擦汗一边说道:“老郑!县气象局来了紧急通知,这几天会有大风和降雨。”

“净放马后炮!现在这天谁不知道,还用他们通知?早干什么去了?”九爷一辈子都是直来直去的脾气,对乡长说话也是如此,绝不会稍加颜色。

“嗯!知道了。”郑大叔说完转身想走,被李乡长一把拉住:“老郑!是这样,还有个事……”

“李乡长!有事就快说,我这还忙着呢。”

“是这么回事,你们村是没问题,东山村也有收割机,虽然跟你们村没法比,但在雨来之前收割完问题也不大,可其它村就不行了,没机械,今年收成又不好,也拿不出啥钱来雇,全靠人工的话,这点庄稼非泡水里不可,那就和绝收差不多,让他们今年可咋过呀!所以乡里研究了一下,由你们向阳村和东山村匀出一半机械,支援其它村去收割。”

“我们村匀不出来,匀给他们我们咋整?就是人停机械不停我们也收不完呢,他们庄稼收完了,我们庄稼泡水里,你们当领导的可真会想,我们村的机械是我们村里自己拿钱买的,是乡里出钱了?还是你们领导给出钱了?你们凭什么就给决定了?你们咋不决定一下,把其它乡的机械全拉来?”郑大叔气的满脸通红,噼里啪啦就给李乡长一顿下不来台。

九爷一旁也不干了,用烟袋指着李乡长又是一顿大骂。李乡长满头是汗,一个劲给二人做工作。

“九叔!郑支书!乡里也真是没办法啊!今年这雨水少,地旱的够呛,除了你们两个村,其它地方这庄稼都不咋的,这要是收不回来被雨水泡在地里,这一年乡亲人就是血本无归,这日子让他们咋过呀?这明年让他们还拿咱种地?九叔是老党员了,党龄都快赶上我岁数了。郑支书是农村致富的带头人,领着大家伙发家致富,图的啥?不还是为了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吗?说起这觉悟,您二位肯定比我强,我知道,要是把机械分一半给其它村,你们肯定难,可少了它不解决问题啊!您二位想想办法,看怎么才能把这事圆下来,既解决了问题,又不耽误你们收割。”

郑大叔和九爷被李乡长用话给抬上去了,就有些为难,爷俩想了半天,实在是没辙。李乡长看他俩一个劲摇头,也怕把事情弄拧了,那就耽误大事了,忙跟着出主意:“那个大柱子不是回来了吗?不行找他来问问,看他有啥主意,他这脑袋瓜聪明,一定有办法。”

大柱子风风火火的跑到跟前,和李乡长打了个招呼,向几人问道:“啥事啊?我这正忙呢!”

没等二人说话,李乡长忙接过话茬,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郑大叔和九爷也看着他,等他拿个主意出来。

柱子想了想,说道:“乡里乡亲的,这件事咱不能推辞,必须得派机械去各村帮着抢收。咱们村的庄稼除了剩余的机械外,只能用人工收割了,下通知,学校停课(自从机械化种植以后,向阳村的学校就取消了“农忙假”),工厂停产,让所有学生和全体村民集合,低年级学生和一部分上了年纪的妇女负责烧火做饭,在地头搭棚垒灶,烧火做饭;全村的幼儿集中起来,由剩下的老年妇女看着;九爷带帮老人们磨镰刀,并且负责在仓库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壮年男女和高年级学生除了留些人把打下来的粮食入仓外,全部下地,一定要在雨来到之前把庄稼抢回来!”

大柱子一说完,可把李乡长给乐坏了,连连说好,扭头向郑海潮道:“郑支书!这支援的人可得算上柱子,有他领头我才能放心!”

“行,依你。”说完话,郑大叔转身去分派活去了。

大柱子带着支援队走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集合好,郑海潮按柱子说的分派好,也和郑大婶彩霞娘俩抄起镰刀下地了。干了不大一会,郑大叔就领先了,大家谁也不说话,憋着劲,低着头,一片片水稻割下来,一些小孩子紧随其后,开始熟练的打捆,运到地头装车,装满后,再装下一辆,不知不觉,天渐渐黑了下来,地头上的锅灶开始生火做饭,热气腾腾,香味飘出老远。

“开饭喽!”一阵阵喊声由远处传来,郑大叔直起身,用袖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招呼众人往回走。

喝了碗热汤,接过递过来的饭,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香,真香,又来一碗,多少年没吃过这么香的大锅饭了!多少年没看到过这样人山人海的秋收场面了!不知道,已经记不清了,不去想了,他的心情很激动,仿佛他又回到了以前,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天阴沉沉的,厚厚的黑云在天空翻滚着,铺天盖地而来,不时有沉闷的炸雷在人们的耳边炸响,好像要炸散人的魂魄一样,闪电也开始来凑热闹,这公母俩总是形影不离。

终于把最后一棵庄稼装上车,人们开始往家跑,刚进家门,雨夹杂着雪从天而降,天气骤然变冷,飞舞的雪花刚刚飘落,就被雨水融化了。谁也没想到,这该死的气象台,满嘴跑火车,没一句真话。

郑大叔坐在炕上,脸冲着窗户,看着雨水击打着窗上的玻璃。大柱子他们还没回来,他很担心。

终于在半夜的时候,大柱子他们回来了,看到推门进来的儿子,郑大叔连忙问到:“怎么样,庄稼都收完了吗?”

“收完了,回来的路上下了雨,天太黑,路又不好走,才回来晚了。”说完,柱子就一头歪倒在炕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