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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鸭绿江河谷

来源:文艺报 | 任林举  2017年06月26日06:39

这个清晨,有雾来自遥远的长白之巅或老龄山脉的丛林之间,像一只巨大的鸟儿,降落在鸭绿江河谷。一时间,河谷两岸的树木和房屋都埋藏在她柔软的“羽毛”之下。

我早早从鸭江谷酒庄的客舍起身,想下到江岸去看看河谷里的风光。没想到,当我拉开窗帘,窗外又有另一重帘幕挡住了视野。

这样的天气,无论如何,路是看不远了。但只要往前走,就会有相同长度的路面“闪”出来,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人的前面,边走边为你撩开一段帘幕。

雾中的感觉很奇怪。虽然视线走不远,但声音却似乎不受任何阻碍。它们就像生在海水里的那些飞鱼,往复穿梭,欢畅自如,想去哪里就能到哪里。

一路上,来自路旁葡萄园中的各种鸟鸣,不断从辨不清方位的浓雾之中传至耳边。久违啦,这些清丽、美妙的音符!如今听起来,多么陌生,又多么亲切!好像人生又回到了从前。从前,那些心猿意马的清晨;从前,那些每天都有很多想往,每天都有很多期盼的少年时光……

视线之内,总还是能看到一些低矮的葡萄架,规则、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侧,这和以往的印象极不相同。记得小时候,家里也种了两棵葡萄,巨大的葡萄架从院中一直要搭到房檐。夏季来临,浓荫蔽日,可以搬个小凳在葡萄架下读书,也可以把饭桌放在葡萄架下吃一顿清凉的晚餐。但这里的葡萄却十分奇怪——低矮、规则、漂亮,就算是葡萄们长到了全盛时期,总体高度不会超过人的身高。大概,这样更便于管理和采摘吧。

葡萄架的下边,像草坪一样一棵挨着一棵地生满了蒲公英。蒲公英正值开花时节,绿的叶子,黄的花朵,间或还有一些已经结了籽的银色的“毛毛球”,一颗颗小伞等待着有风吹来,借风而奋发,把生命的基因传向远方。如果天气晴好,有阳光照耀,从远处山岗上看过来,这里一定像一张美丽的绣花地毯或一片金色的花海。

前夜,听葡萄园的主人老孔介绍,5年前,这里是一片荒山,灌木丛生,杂草恣肆,根本就看不到几朵有颜色的花儿。老孔的弟弟在辽宁做企业,也许离家太久了,想慰藉一下自己的思乡情节;也许是奔波得倦了,想找个安静之处颐养天年,就一心想在这山水之间寻一块净土,建一座自己的葡萄园。

没想到,葡萄园建起后,一年接一年、一茬连一茬地人工除草,把别的杂草都砍得筋疲力尽、倦于萌发,却让蒲公英找到了理想的繁衍之所。铲去一棵,生出两棵;铲去两棵,生出四棵……不到3年的时间就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地。也好,有它们在,葡萄园里的葡萄们就多了一批保持水土和抑制杂草的卫兵;有它们在,老孔这个圆梦的葡萄园,看起来也更像一个美丽的梦了。

我来老孔的葡萄园,这是第二次。那一次,正好赶上鸭绿江河谷中的大雪。漫天洁白的雪,将整个山谷涂抹成同一种颜色。道路、河面、山间空地、对面的水库……举目一片纯净的银白。只有远处的房屋,露出明黄色的墙壁和红色彩瓦的边缘;只有葡萄园中的葡萄像躲在白色帷幕后,用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乌溜溜地打望着来往的行人和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那么多的车辆,那么多的行人,似乎都不能打破那里的安宁。比起色彩斑斓的现在,那时的葡萄园可能更像一个梦境,虚无、缥缈而又玄妙。记得在品尝葡萄酒时,一个女孩端了一杯鲜榨的冰葡萄汁在雪地上摆姿势拍照,随着“呀”的一声尖叫,一杯鲜红的葡萄汁倾洒于地……我记得,那是那天惟一的一个声音和惟一的一种色彩。

快走到江边的时候,雾已经散了很多,但还没有散尽。从云峰水库的湖面上望去,还看不到对岸的景色,但近处的山光水色却已清晰可见。一条宏阔的大江行至此处,突然就在山间旋住,就如人从窄路走到了一个宽阔的广场,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人总是被一些事情追着,认为自己必须在某时某刻赶往某地,而江却从来不像人类那样自以为是,它不着急,它知道水走到哪里都是水,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急匆匆地赶路,而是存在本身。

清晨的江水,大约也是闲来无事,便一下下轻轻拍打着石头堤岸。浪涌上来又退下去,发出了低沉而又渺远的声音,有如呢喃,有如叹息。

我抬头眺望迷蒙的远方,虽然眼前有雾气遮掩,我却能够感知到这条大江的古老,感知到它的来之悠悠,去之遥遥。几千、几万年的时光逝去,它依然在以它不变的节奏从容漫步,也依然在从容、自在间保持着对岁月的傲视。它怎么会发出只有人类才有的忧愁和叹息?如果有,也一定是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总是在劳碌奔忙却总是劳而无功的人类而叹。

关于这江,史上有明确的记载。《新唐书·东夷传·高句丽》曾记:“有马訾水出靺鞨之白山,色若鸭头,号鸭渌水。”也有传,因这河流中生长着的一种名为“雅罗”的鱼,被满语读为“鸭绿”,于是江水因鱼而名。“鸭绿”一词在古阿尔泰语中有“匆忙的、快速的”意思,形容水流湍急。我怀着好奇之心,仔细地观察了江水。确实,那江水清冽、澄澈,色泽绿中有蓝,看起来十分奇特。

雾终于变得稀薄,对岸的山峦和建筑渐渐显出轮廓,我的边际意识也才清晰起来。所谓的鸭绿江河谷,无非是半个河谷、一道江岸。一直以来,这条江都是中朝两国的界河。本来,自然有自然的法则和体系。江的两岸都属于这条江,包括植被、气候、生态等都具有不可分割的完整性,但因为两岸的土地归属于两个不同的国家,似乎一切都已迥然不同。

先前,人类的生活习惯、生活理念、人们的语言、性情等都依据水系划分,差不多一个流域对应着一种文明。“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那时的水系和族群的血脉一样,能带给人以亲情甚至爱情的联想。但后来,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壁垒深重起来,自然的法则就被打破,人们不管面对怎样的山水,都保持有足够的理性并恪守人类社会的规则和理念。人类,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懂得过一条江的心思,更没有像一条江一样去思考,去作为。

太阳好像突然之间从雾霭中跳出,就在我们转身之际,天空已云开雾散。早晨的阳光像一把金色的扫帚,只挥舞了那么几下,就把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仅天空,仿佛山中的一切都已被拂拭得焕然一新。

葡萄园中早已经有十几个工人拉成横排在薅草了。远远地,我就看到了身材高大的老孔,他也在那些劳动者中间。我在向他那边张望时,他也在向我这边张望。彼此挥挥手,心有会意,我们又在清晨里续上了似乎没有聊完的话题。

我问老孔:“别处除草都已经用除草剂了,你们这样,要多付出多少成本?”

老孔淡然一笑说:“老板不怕多付成本,只要活儿干得好,干得漂亮就行。”

老孔说,自从弟弟投资这个葡萄园以来,就没计较过成本,几千万都搭进去了,还会算计这事关品质的一点儿小钱?

老孔断断续续地说,我就在一旁断断续续地想,他的弟弟一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内心里,我倒是很佩服这种人,因为我也一直认为,人活着不能没有理想,有了理想也不能不全力以赴。但同时我也为老孔的弟弟担心,因为我们的市场环境和商业生态还没有彻底走出初级阶段,人们还不懂得自觉地辨识、爱护和尊重理想主义者。但对着他的亲人或员工,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在心里祝他们有个好运气。

老孔虽然表面看是个粗人,实际上内心细致敏感。大概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所以就马上把话头打住,建议我自己到处走走,或到酒庄的楼顶平台去看看葡萄园的全貌。

登上酒庄的楼顶平台时,已然旭日高悬,本已澄澈的四野,变得更加通透、明亮起来。目光在这样的山水间游弋,便如将羁鸟放归于无际的蓝天,一时竟忘记世间曾有收束二字。如果不是有对面的山峰阻挡,我自信,举目一望,必致千里。

放开远眺的目光如迅飞的鸽子,沿葡萄园的上空一直飞抵对面的云峰湖上,便发现,整个葡萄园竟是一个钢琴形的半岛,或者按直感描述,就是一架放在水上的三角钢琴。

阳光在整齐、规则的葡萄藤和那些绿色的枝叶间闪烁、跳跃,仿佛正是从那架钢琴飞出的明亮的音符。一首无声的天籁之音,正在鸭绿江河谷的上空响起……

我突然想起了《海上钢琴师》那部电影和电影里那个无处可去的钢琴师。

等到有一天,我已身心疲惫或无处可去,我就会再来半岛,请老孔借我一隅,听听自然的声音,听听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