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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吉直树《火花》:人生最重要的是想象力
来源:文艺报 | 曾逸天  2017年06月23日06:36

电视剧《火花》海报

今年5月,第153届芥川文学奖得主又吉直树的第二部小说《剧场》出版发行,首印30万册,又创造了一个惊人的数字。而在此之前,他的处女作《火花》销量已累计突破了300万,据说在日本,即使平时不太看书的年轻人,都会买上一本《火花》。又吉直树以谐星身份出书,首次提名并获奖,打破了芥川奖80年来只有作家入选的记录,堪称史无前例。近日,《火花》中文简体版发行,又吉直树亲临上海,举办读者见面会,并与译者毛丹青对话。

去年6月,Netflix制作了进军日本市场的第一部作品,选择的即是改编这部热门纯文学小说。制作上采用4K技术拍摄,邀请到广木隆一、白石和弥、冲田修一、久万真路、毛利安孝五大导演分集执导,剧集《火花》所展现的电影化风格,细腻生动又充满现实感。

事实上,《剧场》的创作先于《火花》,写了60章之后,又吉创作遇到了壁垒,恰巧此时接到新的约稿,这才有了《火花》的诞生。这的确是只有身为漫才组合“peace”成员的又吉直树才能写出的故事,他从吉本综合艺能学校毕业后一直从事搞笑艺人的工作,从大阪到东京,10年的沉浮,无名时的辛酸、迷惘,个中滋味大概都被作者集中投射在了《火花》的登场人物上。

不同的是,如今的又吉直树一周要上10档电视节目,已经是当红艺人了,而《火花》的故事,是关于两个完全不出名的漫才师。23岁初出道的德永在热海的烟花大会上偶然结识了前辈神谷,被其独特的个性所吸引,两人各自追求理想中的漫才,然而10年时光,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梦想渐行渐远。

芥川奖评委会认为这是一本深切描写年轻一代挫折的青春小说,充满悲哀感,又富有现实感,给予了很高评价。

这不是日剧擅长的用巨大热情书写梦想的青春故事,只是在一年年琐碎庸常的日常生活里,看到了青春的流逝和梦想的不可追求。

剧中,男主角木讷内向,总在反复练习那些搞不清楚梗在哪儿的漫才段子,在社会生活里常常全无用处地被轻视,真是让人丧气啊!可是熬过了细水长流的前三集,东京生活的图景逐渐显现,开始有了鲜活的生命力。住在德永楼上的流浪歌手,终于因为父亲患病而决定放弃梦想,回到街道上只有牛和鸡的乡下,成为了第一个放弃的人。德永在最后的歌声里和他告别,带着浓浓的沮丧之心,奔跑着去看神谷的演出。看到舞台上不背负任何杂念、倾力演出的神谷,德永心绪难平,走入夜晚的街头,高楼林立间,烟花骤然绽放,照亮了德永的目光,也击中了观众的心。

这并不是纯粹灰暗的青春挽歌,无论世事如何变幻,现实如何残酷,梦想如何遥远,《火花》总能借由神谷,在最悲哀处荡漾出温暖豁达的光辉。它既真实展现了年轻一代的挫折,也给出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梦想如果只需要坚持,不如放弃。如果过程里快乐的成分占了上风,梦想即化作生活的一部分,即使离开舞台,也可以一直挥舞着拳头去生活。

或者说,作者并不认为那些所谓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是人生最终的价值体现。因此,那些被众多观众耿耿于怀的坚持、失败和放弃被作者在这样的价值观下化解了。虽然德永和神谷到头来谁也没有成功,小伙伴一个个分道扬镳,各自走上了属于自己的人生,十年奋斗,看似一无所获,德永终于穿上西装做了房产中介,活成了一个社会人的样子。但就如神谷所说:“搞笑艺人,没有所谓隐退的说法。被淘汰的家伙,他们的存在,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只要是站上过舞台的人,绝对有存在的意义,今后所有的漫才,都和我们有所关联,德永你这十年来,一直在思考有趣的事情,一直在剧场努力给人带来欢笑,不是吗?已经是个了不起的特异功能了。”在神谷眼里,真正的漫才师,即使去卖菜,依旧是个漫才师。

德永、神谷,一个内敛、一个张扬,折射着又吉直树对梦想和人生现实的思考。

《火花》里,最有代入感的是德永,谁还没有点梦想、失败和放弃的事儿,因此,“Sparks”组合告别演出的段落,引得无数观众泪崩,无论你正在理想道路上步履蹒跚还是已经放弃,都在那一刻找到了自己的情感共鸣。

神谷是作品中比较难理解的部分,十年时光,人人都被现实生活磨掉了青涩的模样,只有神谷,即使人生几近崩盘,却依然保有当初的赤子之心。他完全不是主流成功学系统里的人,他的目标并不是成功,而是有趣。因此,对他来说,真正的梦想根本就不存在坚持这件事,给别人带去笑声,只是生活的日常而已。那些在别人眼里重要的演出机会,舒适的生活环境、后辈的尊敬、前辈的提携……都不在神谷的价值观里,他惟一在乎的是自己是否还有趣,是观众的感受,是内心的喜欢。他全心全意地活着,平静又心怀感念地接受和回应生活的所有馈赠。

生活里,大多数人是像德永的搭档山下一样,在追求梦想的过程里,目标明确,就是“好想红啊”!与其说追求梦想,不如说是追求梦想带来的成功的感觉。过程里辛苦的部分渐渐占了上风,在结婚生子和继续坚持面前,放弃是理所当然的。

少部分人是德永,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挣扎,想要完全生活在漫才的世界,又有点害怕做到绝对的纯粹,羞于在世俗社会里理直气壮地做自己,因为现实太强大了。舞台下的德永总是一副唯唯诺诺、尴尬不自信的样子,不想打工只想专心创作漫才段子,不想交际只想好好表演……在坚持和妥协之间摇摆,徘徊在做自己和社会人之间,他近乎崇拜地尊敬神谷,那是他内心的渴望。

而神谷,只有极少数人能做到,他向我们展示了一条更为宽广的梦想之路,不见得能到达成功的彼岸,但一定通向内心的自由与满足。它没有终点,一直在途中,于是人生的维度被无限扩大,那些深切的挫折感被奇迹般地治愈了。

《霸王别姬》里段小楼对程蝶衣说:“演戏,不疯魔不成活,可在这人世堆里,可怎么活哦。”神谷就是那个不疯魔不成活的人。他们在现实里一定是寂寞的,会活得特别艰难,甚至很快被人遗忘,而艺术作品不是正应该把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吗?在这个充满竞争的时代,没有分别心的神谷是那样可贵,他们是我们心中一划而过留不住的那一抹火花,他们值得被一再地提起。

是神谷,造就了《火花》的与众不同,而他是特别难塑造的人物,弄不好,读者和观众都会讨厌他。在功利主义盛行、一切看重结果的时代,把整个世间全盘否定的神谷先生弄不好会被当成神经病。可是并没有,即使最后落魄的神谷顶着滑稽的F罩杯登场,我们也没办法讨厌他。相反的,在这个绝不轻松的剧里,每一次神谷出现,总是最舒心放松的时刻,所有生活里面实际的艰难,他好像总能找到存在的合理性。看起来桀骜不驯的神谷内心单纯而善良,在热海舞台上肆无忌惮说着“下地狱”,看到路过的小女孩,马上露出笑脸说,“那是好的地狱”;雨停就懊恼不已,因为浪费了咖啡店老板的好意;因为考虑第二天上班路人的心情,就不让喝醉的德永吐在大街上;面对网络上批评自己的帖子,只要想到如果这些谩骂的语言是能帮助这些人度过漫漫长夜的惟一途径,就不再生气了……德永和神谷的区别在于,德永把漫才和生活隔离开,认为它们互相不可理解;神谷的生活就是漫才,他珍视遇到的每一个人,漫才从他们中来,也表演给他们看。

为什么困扰德永的问题到了神谷眼里常常被轻松化解,因为他拥有又吉直树所看重的“想象力”。

又吉直树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想象力,就像我们小时候被父母所教的:‘要考虑别人的心情’。这就是想象力。我是众生,众生是我。这是我最重视的部分,希望能记住这点,去度过每一天的日子。”

生活里的又吉直树,一定也拥有这样的“想象力”。《火花》出版后,有读者认为过于晦涩难懂,作为回应,他把第二部作品的目标定在了通俗易懂。无论何时,又吉总是在考虑他人的感受,希望做到让观众(读者)满意,也兼顾自己的爱好。这也是神谷令人尊敬热爱的原因,他既是桀骜不驯,在舞台上不管不顾坚持自我的人,也诚意关怀每一个普通人的感受。这份善意,化解了神谷身上极端的部分,使得这个人物并没有成为一个高高在上不切实际的怪人,他有血有肉地生活在人群里。

正是这样无处不在的“想象力”,使神谷的目光不总是停留在自己身上,不耿耿于怀成名与否。也让这场残酷现实的追梦之旅,始终在绝望处,绽放出温暖的火花。它极易被人忽略,却是《火花》里最温暖且有力量的底色。

"Sparks"告别演出时,德永仿佛在观众席里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和山下,想到自己当初喜爱漫才的初衷,不是为了红啊,是因为看到自己贫困拮据的家庭,因为漫才而洋溢的笑声,德永就是在那一刻决定要变得有趣,给别人带去欢笑吧。这真是神来一笔,不仅诠释了不忘初心,更给了所有人温柔的安慰,放弃的只是艺人的身份而已,即使不做搞笑艺人,也可以给别人带去欢笑。

《火花》结尾,两个失败落魄的漫才艺人,又一次回到他们相识的热海,“神谷的头上挂着一轮自若泰然的满月,这幅美景,宛如平凡的奇迹”。是的,不成功的人生,也可以拥有奇迹。

如今依然做着搞笑艺人的又吉直树每天结束工作已经是第二天了,回家前,都会先到狭小的工作室,开始小说创作或者是其他的各种约稿。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到街上走走,他说:“比起焦急的干想,走到街上能看到景色,听到各种声音,自己和这些东西碰撞交汇,依靠这种感官刺激,唤醒记忆,让作品活起来,慢慢的也就能写出来了。” 在白天的都市生活里无所适从的德永,也常常和神谷游走在夜晚东京的街头。黑夜收起了白天的锐利锋芒,安慰着这些被主流社会忽视的小人物,是作者温柔的心思。

即使是获得了日本纯文学的最高奖项,又吉直树还是说,我的身份依然是艺人,闲暇时间才会写小说,暂时不打算改变这种模式。他也像神谷一样全心全意地活着,仍然在故事的中途。

愿每一个人都在故事的中途,我们都不会有坏的结果。

*注:漫才,日本的一种站台喜剧形式,类似中国的对口相声,通常由两人组合演出,一人负责担任较严肃的找茬角色,一人负责较滑稽的装傻角色,两人以极快的速度互相讲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