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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宝黛情爱之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湖北菡萏  2017年06月23日09:38

前些天写《红楼妻妾关系》时,曾对一个朋友说,红楼里是没爱情的。那里的男人妻妾成群,他们只有女人而没有爱;那里的女人也只热衷生孩子,巩固地位,并不真正爱自己的丈夫。说完后,方觉失言,因为宝黛之情,无疑就是划破这茫茫黑夜里的一颗流星。

对于宝黛的爱情历来人们评价极高。南京大学潘知常教授就言称,宝玉是中国文化里的亚当,尽管有些人认为此言差矣,但我还是赞同。何为文化,文化就是文明教化,就是一个社会的和谐和美好,任何书籍与知识,都是为此服务的。我们地球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一个歧视妇女的社会,肯定是野蛮愚昧的。而宝玉无疑是一面鲜红旗帜,一下子警醒了世人的目光。

宝玉是一种精神的化身,一个人性美的使者,更是中国爱情字典里的开山鼻祖。曹雪芹对红楼以前的爱情下的定义是“淫邀艳约,私定偷盟。”他曾借贾母之口批驳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毁人子女,妒人富贵。说那里面的女子只要一见到男人,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了,何谈大家之仪。同时也说明中国古代女子身居闺中极其闭塞,对男子难得一见,根本就没有萌生爱情的土壤。

那在曹雪芹眼里,真正的爱情又是何样的呢?就两个字“体贴”,亦称“意淫”。也就是以精神恋爱为主,真性情的表达。他认为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强拉硬扯,忽聚忽离,严重脱离实际,编造成分居多,并且没有感情基础。他把男女风月之事分为皮肤之滥与意淫两种。皮肤之滥意指纯肉体和纯物质的,或因一时迷恋苟合的。当然贾赦贾珍贾琏贾蓉都属此例。贾珍聚麀,可以和很多男人共女人;贾琏属熊瞎子掰苞米,掰一穗,丢一穗;贾赦是多多益善;贾蓉是无耻下流,这里都没有爱的成分。警幻仙姑对宝玉说,吾敬你是千古第一大淫人,也就是宣布,宝玉是精神恋爱的启蒙者。

那么宝玉的爱情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不妨看一下。

红楼是一部为女人树碑立传的书。在那个男尊女卑,拙荆贱内不离口的时代,实是开历史之先河,令人耳目一新。首先是男人喜欢看,从上往下流传,手抄风行;其次女人爱读,包括后来的慈禧,皆如获至宝。书里描写了各色美好少女,她们青春浪漫,纯美无瑕。但所有这些,我们都是通过宝玉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到的,他的眼睛就像一把尺子,为你丈量出这些女孩子精神世界的纯度。宝玉最大的好,是对女性高度的尊重和对美好事物的发现,其次是自身善良干净,当然还有才华,如无品学,焉有红楼一书。虽书中一再贬低自己,实是自站脚步,个人口角而已,不可当真。他不仅敬重黛玉这样不染世俗,才貌双全的女子,还关爱像二丫那种普通贫穷的劳动少女。在这个贵族公子的眼睛里,是没有贫富,没有阶级和势利的,只有人性的深度美,这点极是难能可贵。所以在爱情的王国里,我们要学会相信一个人的品质,而不是一味夸大个人魅力。

宝玉是一个光环性的人物,在贾府被称作“活龙”“凤凰”,喜欢他的女子不计其数,那么他为何独钟情黛玉呢?书里讲得很清楚,就两个字“知己”。何为知己?就是懂得、疼惜和尊重,也就是会心。彼此之灵魂能在一起呼吸,而不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讲一些大道理或一味改造捆绑对方。宝黛二人因有共同清澈的内心,共同对事物的认知,共同的价值取向,所以才互相倾慕。那么,我们不妨看下他们是怎样一路走来的。

红楼以神话开篇,点明故事出处。讲的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有一颗绛珠草,绛,红色;珠,血泪也。就是带红色泪珠的小草。因赤瑕宫神瑛侍者,每日浇灌,得以存活,后受天地精华,雨露滋养就成了仙。化作女体后,她不吃饭,饿了就食“蜜青果”,渴了就喝“灌愁海水”,这个人就是黛玉。也就是说黛玉本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赤,红色;瑕,瑕疵。点红。神瑛侍者就是宝玉,宝玉一生喜红,他不仅自己穿红,并且喜欢穿红衣服的少女,他还喜欢吃丫头嘴上的胭脂,他门斗上贴的是绛云轩,他住的是怡红院,他幼时的名号叫绛花洞主,曹雪芹的书房也称悼红轩。从这些,我们不难看出宝玉一生爱红,是个内心热情,流淌着鲜红血液的人。他讨厌那个外表看似繁华而内在冰冷的社会,他喜欢这些心底纯美的少女。他始终认为她们才是最可爱的,只有她们的心灵没被世俗所污染。

一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想到凡间历幻一番,警幻问及灌溉之恩。绛珠说:“他用甘露惠我,我并没有此还他,他下世为人,我也下世为人,我用一生的眼泪来还他,也就抵偿过了。”以此可见,天界的神瑛侍者是喜爱绛珠的,要不不会精心呵护,有救命之恩。绛珠也有情有义,要不不会随其下凡,目的很纯粹,只为还泪。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生命之旅,是一场浩大的心灵之约,同时也为我们开启了一段伟大浪漫的爱情故事。甲戌侧批: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明言宝黛是全书的男女主角,余者皆是陪客,没有宝黛就没有红楼梦的诞生。蒙侧批:恩情山海债,唯有泪堪还。我们从书中可以看到,眼泪是真性情的代表,是内心的甘泉,是情到深处的自然流露,不光黛玉爱哭,宝玉更爱滴泪。脂砚斋曾批: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是说作者历尽了各种风月故事,情感滋味后,认为只有不带任何功利的感情,才是弥足珍贵的,因此用这木石情缘来倾泻心中的郁愤。那我们就不难理解红楼曲中的终身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啥叫终身误,就是误了一生,对自己的婚姻不满,对金玉之说极其痛恨。因为只有草木之情才是纯洁芬芳的,有呼吸有生命力的,是爱情最好的底色和成本。

红楼无非就是一记棒喝,警告后人,那些只图别人家世,依附男人改变命运的女子,是永远得不到真爱的,即便有一时的蜜里调油,也会转瞬即逝。那些见一个爱一个,恨不得天下女人皆为我用的男人,也是与爱无缘的!

我们接着往下看,宝玉和黛玉不是一天落地的。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宝玉生日书中没有明写,应是四月春夏交替之际,黛玉生日书中明言是二月一十二日,也就是宝玉比黛玉大将近一岁。他们出生地也不同,一个投生到苏州林家,一个出生在京城贾府。

他们在人间的第一次见面,已是七年之后。宝玉那年七岁,黛玉六岁。黛玉从苏州乘船迤逦而来,是一个非常美丽乖巧冰雪聪明的江南小女子。宝玉见之心头一震,说这个妹妹我见过,并奉为天仙。那么黛玉对这位表哥也有耳闻,以为是一个什么样的惫懒人物,懵懂顽童,但见后也是大吃一惊,暗忖何至眼熟至此。实都是对方梦中之人。

从此二人便和贾母同住,一个碧纱橱内,一个碧纱外,只一帘之隔。过去的碧纱橱相当于现在的隔断,用木格雕花作为装饰,把房间分开,当然也有人说是活动的屏风或帷幔之类。不管怎么样,两个人同处一室是真,关系极其亲密融洽,可谓言和意顺,略无参商。这种风平浪静美好的日子有多久,书中没有明言,因为下一节宝钗紧接着进府。但推算应该至少有四年。因为宝钗进京已十四岁,为选秀而来,她比她哥薛蟠小两岁,薛蟠十五岁那年打死冯渊,加之路程,到京城估计宝钗也就十四了。宝钗过十五岁生日回,凤姐就对贾琏说过这是薛大妹妹进府的第一个生日,可知此言不谬。宝钗比宝玉大两岁,比黛玉大三岁。那么那年黛玉最少也有十一岁了,在贾府已生活四五年。后文我们也多次通过薛姨妈和宝钗之口,印证黛玉小时既来,和宝玉一处长大。

宝钗的到来,如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顿起波澜。宝黛之间开始出现小摩擦,当然,这主要来自黛玉,因为黛玉忽然有了对手,并且宝钗丰美端庄又很会为人处世。那时宝黛还处在孩童时期,并不知道情爱之事,宝玉待姐妹们皆出一意,并无区别。但由于和黛玉熟惯亲密,性情相契,就格外好些,也就时时在乎黛玉的情绪。只要黛玉一不高兴,他就前去俯就,软语慢肯,直到黛玉开心为止。一切都在自然发展中,但这仅仅只是黛玉不舒服的开始。

在这里,我们理下关系。黛玉是宝玉的姑表妹,宝钗是宝玉的姨表姐,这是对宝玉而言。对贾母,黛玉是她的亲外孙女,她母亲贾敏是贾母最疼的子女。黛玉来后的吃穿用度都和宝玉一样,亲孙女迎春探春暂且靠后,可见贾母对黛玉之宠爱。并且黛玉是母亡后,贾母派人放船千里接来。宝钗只是贾母儿媳妇王夫人娘家妹妹的孩子,拐了几道弯,与贾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在贾母眼里只是客。对王夫人来讲,黛玉是丈夫的亲侄女,宝钗是自己的亲外甥女,自然待宝钗要比黛玉亲厚些,这都好理解。但那时贾母还活着,一切归贾母说了算,留下薛姨妈一家,也是贾母发的话。人多说,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实际那时宝钗客居在此,想不懂事都很难。宝钗点戏吃东西,都会顾及贾母,平时还要承色陪坐,这原是她懂事,也是无奈。但黛玉没必要这样刻意对待她的亲姥姥,一切出于自然就好。

黛玉和宝钗一家都是依附贾府而来,但性质不同。黛玉最后是双亲皆亡,孤苦无依,就在贾府常住下来。薛姨妈一家虽然有钱,但是没人没权,已趋没落,属于精神依附。后文中我们经常会看到说薛家“仗势依財”四个字。并一住就住了很多年,先在梨香园,后筹建大观园,把这处给了戏班子,他们也没走,只不过挪了一个位置。薛蟠结婚也结在了别人家,连薛蝌宝琴进京,也投到这里。他们就是有家不归,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一直从曹侯笔下的第三回延至八十回末。

情节继续往前滚动,到第六回,宝玉有了性爱。这是在大观园没建,元春未省亲之前。宝玉那年最多不会超过十二岁,发生的对象是花袭人。袭人和宝钗同岁,比宝玉大两岁,已经渐醒人事。那时宝玉刚成人,有了性能力,花袭人是她的贴身丫鬟,睡在他外床,每日耳鬓厮磨,接触最多。即便宝玉没有梦中警幻之事,发生性爱的对象也会是身边最近的人,可以是晴雯,也可以是麝月,只要谁和他睡在一起就会是谁。这和爱没关系,只是看谁近水楼台。

紧接着第八回,就传出金玉之说。回目叫: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寒酸。宝钗小恙,宝玉探视,宝钗要看宝玉的通灵玉,莺儿说上面的话和她家姑娘的像是一对。这一回,金玉之说正式露面。实际丫鬟就是小姐的代言人,莺儿多处为宝钗打广告,后面紫鹃也急着给黛玉张罗婚事,可与莺儿对看。

这时候,我们已知宝钗落选无疑,要不不会传出金玉之说。如果说非要找个有玉的才能嫁,那么我们不妨把“有玉的”三个字细思之。什么才叫有玉的,是指身上佩的还是祖传的,如果是这两种,那些达官贵人几乎人人都符合条件。要说胎带的,恐怕只有宝玉。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言京城出了一大奇事,亦指宝玉衔玉而诞,可见轰动。那么这个金锁岂不是有备而来。

但金玉之说并没有影响宝黛爱情的萌芽。第十九回宝黛情窦初开“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黛玉独自午睡,丫鬟皆不在,宝玉前来探视,怕黛玉睡出病来,就编故事讲她听。两人同处一榻,情意绵绵,言语诙谐幽默,自然干净,无一丝淫气,一切都是那么纯洁美好,连读者都伏案击节。黛玉聪慧,聪慧到你不知道她何为心,何为齿,也不知她脑子里都装些啥,人又娇媚可爱。宝玉说她身上有奇香,黛玉就抿着一缕头发歪着头笑问:“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不解。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可见那时金玉之说已是满城风雨,尽人皆知。黛玉本是调侃,但意思很明显,言下之意薛家之金是后天硬造的,专门为玉而来。

那么我们不妨看下这个金锁的来历。第八回我们从莺儿口中得知,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两句吉利话,须錾在金器上,这里并没说非要有玉方配。后来宝玉挨打,宝钗思忖:“经常听妈对王夫人等说,金锁是和尚给他,要等有玉的才能嫁……”这里还有个“等”字,可见和很多人都提起过,薛姨妈这是在借题发挥编故事和大造舆论。宝玉有玉不假,是胎带的,实是石头变的,是幻像,是块假宝玉。可是在世俗人的眼里,就成了真玉,可知看走眼的不在少数。但在作者心里,只是块顽石,这块顽石是要配草的,而不是金。何为金,不难理解,就是金钱;何为玉,就是权利。过去汉朝佩玉要看官阶,玉始终是权势的象征。金玉之说实是金钱和权利进行婚配,重走家族联姻的老路。另外,宝钗进京入选时,并没提及此说,可见是退而求次。

但就是在这种压力下,大自然的顽石和小草还是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紧接着湘云第一次出场,宝钗过十五岁生日,大观园落成,元春省亲等等,一系列轰轰烈烈的事情过后,忽然春暖花开,姐妹们搬进了大观园。她们下棋作画吟诗唱赋,过着世外桃园的生活。宝玉在百无聊赖之际,做了《四时即事》,才名远播,那年他仅十三岁。进入青春期后,这也不好,那也不对,在茗烟挑唆下开始看杂书。

一次,宝玉独自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偷看《会真记》,看到落红成阵时,恰有一阵微风吹过,花瓣散落,满书满衣皆是,宝玉怕践踏了,就兜着放入池中。这时恰逢黛玉背着花锄袅娜而来,看到便说我那边建了花冢,何不埋起干净,又问他看的何书等等。这,我们就不难想象黛玉平日的行径,自是与别个不同,有着自己独特别致的小情趣,不是庸俗之辈。然后两个人共看西厢,你言我语,情意浓浓,好看煞!蒙侧批:儿女情,丝毫无淫念,韵雅直至!

什么是知音?这就是知音,因为他们有共同对大自然对生命的珍爱,身上流畅着和谐的韵律之美,像一泓清泉,而不是死水。葬花这种事,在当时有些人眼里也是可笑的,认为花开花落,本是自然规律,何苦伤悲,做无病呻吟之状。要不人也不会笑颦儿痴,宝玉傻,实是说者灵魂之呆板。这个花锄你得看谁背,五大三粗的也不像,即便是学,那也是东施效颦,这是只属颦儿的千古一景。这个书你得看谁读,心生杂念的当然看不到绿洲;胸有稼穑的自有收获,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就像有些人看《金瓶梅》那是满纸淫荡,有些人读起来却是爱不释手。曹侯这段其实想写,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和变化。实际他本人经过很多岁月后,并不看好这些故事,但对作为年少的宝黛来讲,却是新鲜和具有吸引力的,这点毋庸置疑。

宝玉看杂书这件事,他是不敢和宝姐姐讲的,如果和宝钗说,宝钗就会教育他,让他多看点《大学》《中庸》之类的正经书。但宝钗也是从这个年龄段走过来的,这些书她早就看过,连宝琴都读过。四十九回宝琴做了十首怀古诗,最后两首暗隐《西厢》《牡丹》两景。宝钗便说,听着怪生的,何不另作。宝琴是她堂妹,她是怕宝琴有失风范,丢了薛家的脸面,被人耻笑了去。在当时,《西厢记》《牡丹亭》被视为淫词艳曲,不光闺阁就是男孩子也不许看。那个社会就是如此虚伪,正常美好的人性要被压抑和扼杀,而那些狂嫖滥赌,男盗女娼之事却习以为常并得以纵容。薛姨妈对贾母说过,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实是做大人的往自己脸上抹粉,看一看薛蟠的行径就知道了,看了春宫,还要炫耀一番,只不过是把唐寅读作了庚黄。

黛玉就对宝钗说,宝姐姐你也太胶柱鼓瑟了,谁还没听过这两出戏。实是宝钗这个人太凝色虚伪,娇柔做作了。如果是生,就不会令删掉,皆是太熟之故。并且这些故事,李纨、探春、迎春都晓得。再者这世间何为正事,并不是八股科考才是正事,并不是为官做宰才是正事,往往无用之事才养心,有用之事才劳神。一个人读书听曲,吟诗作画,做点闲事,心灵自然干净通透一些。我们每个人的思维是有限的,如果总想着,如何取悦别人,如何留意别人的态度,如何品评算计别人的生活,如何出人头地等等,心灵自然枯竭,因为生命这场盛大旅行,毕竟还是属只于自己的。我们可以看到袭人湘云议人长短,但你不见黛玉背后评人是非,因为她的心思全不在此。

看完西厢,宝黛收拾好残花,黛玉回房,路过梨香园墙角,听到小丫头们演习词曲,有一两声断断续续飘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便听得如醉如痴。心想:“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 。”这就是黛玉,更注重文章辞藻的美好,而不是情节的热闹和俗艳。庚辰侧批:“非不及钗,系不曾于杂学上用意也。”明言宝钗比黛玉看得杂书多。

这时候,尽管有金玉之说,但在别人眼里,宝黛还是天生的一对。二十五回凤姐就说,你吃了我们家茶,咋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呢?一直到六十五回,四五年过去了,兴儿对尤二姐和尤三姐说,看情景宝玉已经有了,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老太太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但这时候宝黛关系还是一波三折,虽有甜蜜但还处在试探和猜疑阶段。宝玉当然没话说,对黛玉那是无微不至,实在的好,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可以变着法子摘下来,一切惟妹妹为是。黛玉对宝玉也是关爱有加,休戚相关,这里就不赘述。但金玉之说始终是笼罩他们头上的阴影,黛玉更是常常挂在嘴边,以此打趣宝玉。宝玉呢,内心着急,赌咒发誓,想表白又表白不清,因此他们之间就不断发生琐碎口角。

第二十六回,晴雯迁怒宝钗深夜来访,害得她们不能休息,便连黛玉叫门也不开。黛玉错疑到宝玉身上,接着又传出宝钗说笑之声,便心中动疑,徒生伤悲。想起自己无父无母,宝玉竟然也靠不住,回去滴了一夜的泪。第二天又遇芒种饯花之期,便一人躲至花冢,且哭且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就是有名的《葬花吟》。宝玉找不见黛玉,就知道她躲了起来,看见许多凤仙石榴花锦重重落了一地,她也不收,便兜了起来,穿云渡水奔了那日葬花的旧址。到了香冢,看见黛玉在此一行数落一行哭,不觉痛倒。黛玉见他,抽身便走,宝玉赶上拦住说:“要有今日何必当初,姑娘刚来时,凭我多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这些,都是宝玉掏心掏肺的话,宝钗对他来说只是外人,是礼、情之事,对黛玉那是比亲人还亲,并时时处处把自己和黛玉划为一体。宝钗病时,他吩咐丫鬟:“谁去瞧瞧?只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这样的例子,在书里不胜枚举。

黛玉因为无父没母,寄人篱下,心里极其脆弱。看到那晚情景难免不疑,这都是恋爱中小女子正常的表现,并不是一味小性,不可看做拈酸吃醋之辈。另外也不要以为黛玉一天总是哭哭啼啼,她只是一时伤感,平日和姐妹们在一起还是活泼可爱,诙谐幽默,玲珑乖巧的。她的眼泪也只给宝玉,别人想得也得不到。她心里时时在乎的只是宝玉的态度,对姐妹们还是极好的。即便和宝玉生气,也是点到为止,并不多做纠缠,很快就云开雾散,风过无痕了,并且每次收得机智巧妙。为不开门之事,宝玉说回去要好好教训下那帮丫头,黛玉听了,就一本正经地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完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哭笑不得。这一段就此收过,两个人随即天晴。

没想到一波没平,一波又起。转眼端午节到了,元春赐出节礼,独宝玉和宝钗的一样,黛玉与迎探惜三春相同。当时宝玉就很奇怪,问是不是传错了,应该我和林妹妹一样才对,怎么会和宝姐姐的一样。实是元春表明态度,暗示金玉之说。有些红学家言称这是对宝钗落选的安慰,实不敢苟同。宝钗选秀是十四岁的事,十五岁生日在进大观园前就过了,宝玉的春夏秋冬诗也已面世,过了这么久,还安慰啥,明摆着是支持金玉之说。虽然这个家是贾母说的算,但皇权是至高无上的。一石激起千层浪,节礼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宝玉忙让紫绡把自己的端去给黛玉选,黛玉回说前都得了,二爷自己留着用吧。等宝玉再见到黛玉,问起此事,黛玉脱口就出:“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一听就急了“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黛玉也知道自己说错了,就笑了。宝玉又接着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宝玉实在是好!一直在给黛玉去疑,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看,但这金玉之说就像赖在他们身上的狗皮膏药,怎么揭也揭不掉。

接着清虚观打醮,全府出动。张道士开始给宝玉提亲,这是第一次有人正式给宝玉提亲,但被贾母拒绝了,说宝玉还小不应早娶,言下连元春之意也一并否了。你想宝玉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宝钗呢,比宝玉大两岁,作为大观园首席女子,却稳坐泰山。她母亲对王夫人和很多人讲过,要等有玉的才配,明摆着是等宝玉。王夫人肯定也是愿意的,这点毋庸置疑,放着娘屋里这样一个贤德贞淑,懂事端庄的女孩不要,会要黛玉这个病秧子!看一看王熙凤能嫁于贾琏,并能进府当家,就知道她一贯的态度。

宝玉嗔怪张道士给他提了亲,第二天说什么也不肯去了,并言称再也不见张道士。书中说“宝玉自小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这时,宝玉虽和林妹妹好,但一腔的心事一直没敢表白,内心也急切地想知道颦儿的想法。

那黛玉因为中了暑也没去,宝玉看见黛玉病了,自己饭也吃不下,就不时来问。黛玉也是想宝玉好,就说你别管我,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宝玉很是烦闷,觉得自己的苦心黛玉竟不解,就说我白认得你了。黛玉正闹心,一听就气了,话赶话,又提了我拿什么配你,好姻缘之类的话。宝玉气急,无可奈何,因为再多赌咒发誓都不能消除黛玉心头的疑虑。他就狠命地抓下玉,开始砸。你们不是说金玉良缘吗!我砸了岂不完事了。这事情就闹大了,惊动了贾母王夫人以至全府诸人。原来是两个人私闹,今天好了,明天恼了,无非围绕着金玉这点破事。这下好了开锅了。过后紫鹃劝黛玉说:“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这里,我们不可错会黛玉多疑,实是别人势力太大了,自己孤苦无依,无人做主,只有这么一个宝玉。

砸玉之事是节礼的连锁反应,也是宝黛相闹的高潮。那么这事,最挂不住的是谁呢?宝黛的爱情又将会怎样发展呢?

上次说到宝玉砸玉,惊动全府,那最挂不住是谁呢?当然是宝钗。虽然她平日里雍容大度,沉稳老练,但面对这样的事,还是很尴尬。自己天天挂着个金字招牌,要等有玉的才嫁,可人家偏偏要砸掉。为此,闹得家翻宅乱,尽人皆知的,自己就是再装作浑然不觉,但面子上还是很难堪。

宝玉砸玉虽是对黛玉表明心迹,但无形中也是对宝钗的一种伤害。宝钗是个心有成算的人,可谓事事洞明,没有她不知的。平日不动声色,大度冷静,另外不大度也不行,毕竟宝玉只敬重她不亲近她,贾母又极溺爱黛玉,她是客居,也不便发作。但宝玉这样公然宣布自己的态度,她还是吃不消的。

宝黛闹够,过几天,宝玉到潇湘馆,好妹妹,千妹妹,万妹妹的这么一叫,两个人就手拉着手没事了,可宝钗这边却有事了。第三十回,宝黛复好,一起来至贾母房中,宝钗恰在,宝玉就有点讪不搭的,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搭讪着和宝姐姐讲话,但话没说对,一下子把宝钗比作了杨妃体丰怯热。宝钗当时不由大怒,寻思一会,又不好咋样,就搁下脸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此话一出,很多人费解,当然也包括读者。宝玉本无心,只是顺口一说。宝钗一是受落选刺激,二是讽刺宝玉。接着靛儿跑来,问扇子之事,也就成了垫背的,宝钗就指她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又借机奚落宝黛,你们通今博古,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这是宝钗第一次发火,也是唯一一次发火,这样一反常态,是砸玉的连锁反应,也是必然反应。

搁在平日,宝钗是不会和一个丫鬟计较的,因为毕竟自己是客居,不是这里的正经主子。一是没权利,二是失身份。第六十二回,宝玉过生,探春说月月都有人过生,就是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这里就点明,林黛玉虽贵为小姐,贾母再宠爱,都不属于贾府之人,袭人可以算,但她不是,何况宝钗。邢岫烟住在迎春那,还时不时要打点讨好底下的丫环婆子;像尤氏看见荣府黑灯瞎火的角门没关,欲找当班的询问,那些伶牙俐齿的下人还说各家门,另家户的话,嗔其多事。曹侯写文历来细针慢缝,精雕细琢,连丫鬟的名字都不放过,像刚才的靛儿,取其谐音,垫儿,垫背之意。

那宝钗喜不喜欢宝玉呢?肯定是喜欢的,并一直留意等待这门婚事。砸玉之事风平浪静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宝玉这块玉一直没带,其间又发生了金钏投井,宝玉挨打一系列的事件,大家也就淡忘了。当初络玉的穗子是黛玉做的,闹时,被黛玉赌气剪断。黛玉还一行哭一行说:“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后来果真如此。事后,黛玉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这点倒是恰恰相反。宝玉挨打后,袭人烦莺儿打络子,莺儿问打啥,宝玉袭人一时想不出个具体名目来,讨论了半天,说还是汗巾吧,又研究花色等等。这时宝钗走来,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何不把那块玉络上。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可见,这个宝钗太在乎这块玉了。主人想不起来,连事无巨细的袭人也想不起来,可偏偏她时时刻刻记挂着。这件事的脉络就是,有人砸,有人剪,就有人穿。

虽然书中常说宝钗知道宝黛一处长大,不避嫌疑,听母亲又说自己要拣有玉的才能嫁,故总远着宝玉。这都是作者的障眼之法,混人而已,实际这个宝姐姐很喜欢亲近宝弟弟。我们从书中看到,她不论早晚,没事经常往怡红院跑,或探视或讲解以醒午倦,弄得晴雯都很烦。但宝玉却几乎很少到她那雪洞般的蘅芜苑去,信步走来的都是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潇湘馆。就像宝玉自己说的,我就是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次。人与人之间,不管关系还是情感都存在一个互动,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宝钗很悲哀连第三者都不算,因为宝黛关系一直很好,虽经常口角,但越吵越亲,越吵感情越明朗。唯一的第三者,只是那块金锁。

如果用颜色,把他们三个加以划分的话,那宝玉是红,黛玉是绿,宝钗应该是白。宝玉喜红绿二色,写尤三姐就是绿裤红鞋。宝玉过生回,芳官是柳绿汗巾,水红撒花夹裤;宝玉是大红棉纱小袄子,绿绫弹墨袷裤,他最初给怡红院题名也是红香绿玉。宝玉时时标榜自己是一个俗了又俗的俗人,这就是曹侯的哲学。但这种俗不是那种俗烂,,是从俗到雅再到俗的一个过程,是一种本性的回归,也是一种温热。绿是中性色,清幽舒服,亦如潇湘馆那几竿翠竹,宁静怡人。可能有人认为黛玉冰清玉洁配白才对,恨不得电影电视剧里的扮演者皆白衣胜雪才好,实是一种思维误区。白是一种纯洁,也是一种凛冽,一个人的眼睛长久处在白中,是要瞎掉,失去光明的。宝钗冷,作者故意赐姓“薛”,“雪”之意。喻香菱是“菱花空对雪澌澌”;叹宝玉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宝钗再好,对宝玉而言,乃是一生彻骨的寒凉。婚姻之事不是父母眼中的配与不配,也不是这个姻那个缘,而是你的温度适不适合我的温度!沸腾也好,温吞也罢,总要温暖才行。

我们再回头看具体情节,第三十二回史湘云来府,湘云劝宝玉常会下为官做宰的人,讲下仕途经济学问,以后也好应酬事务等等。宝玉当时就翻了脸,请史湘云到别的屋去坐,这是很过分的,属公然撵客。袭人说宝钗也说过此话,宝玉亦如此,又夸宝钗有涵养,自己讪了一会就走了,又引申若是黛玉,你得陪多少小心才行。实际这是一己之见,鼠目而已。因为这里有个前提,一是黛玉会不会说这种话;二是宝玉会不会这样对黛玉。所以说,有些人的存在只能是隔靴搔痒,就像袭人哪怕天天和宝玉同榻,也很难明白宝玉真正想要的是啥。宝玉再好,情是情,理是理,他可以做小伏低,甚至给丫鬟充役,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是不容玷污的。她们根本不知,也难怪于此。宝玉当时就说林妹妹才不说这混账话,如果这样,我和她也生分了。直言他为何和黛玉亲,而与她们疏,当然这种疏远不是指身体而是心灵。黛玉因灵魂纯洁,没利禄之心,故深得宝玉喜欢。人言女子有三美,干净为大美,修寂为中美,体貌为小美。如果说黛玉是大美,宝钗只能算是中美。一个女人一旦染上利欲之心,也就与可爱失之交臂了。

这时刚巧黛玉走来,听见此话,又惊又喜。想宝玉果然是自己的知己,平日竟没看错,并且不避嫌疑一片私心赞她,就悄悄退了出去。实际黛玉根本不在乎别人说她啥,留心的只是宝玉。前面袭湘之议,早已入耳,但并不介意,待她们依旧如初,可见黛玉并非小气之人。她的小性均对宝玉,亦是恋爱中小女子常态。

黛玉出来一行走一行抹泪,想着自己无父无母,虽有一腔心事,但无人做主。这时宝玉赶上来看见黛玉有拭泪之状,就抬手帮她擦。黛玉连忙后退,嗔怪他动手动脚的。这一段里,宝玉有一番刻骨铭心的表白。他对黛玉说:“你放心”。黛玉装做不知,宝玉就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宝黛关系虽融洽,但一直没表明心迹,这是宝玉第一次公然示爱,黛玉虽百感交集,但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只搁下一句话,你说的我都知道,便抽身走了。这就是马瑞芳老师说的:“爱到深处永不言爱,情到深处永不言情。”这是宝黛最亲密的一次谈话,也是唯一的一次表白,但黛玉没让他把爱说出口,也因此,宝黛的爱情始终是纯洁干净自然的。大了后,黛玉连拉手都不让宝玉拉,宝玉也特别尊重这个妹妹,满是呵护和关心,并没非分之想。黛玉是那种自珍自爱非常严谨之人,睡个觉都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为人更不失天真浪漫,既娇憨可爱,又无市侩之心,也就难怪宝玉爱之惜之了。

黛玉走后,袭人赶来送扇,宝玉还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满肚子的话要和妹妹讲。就错把袭人当做黛玉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一听吓得魄飞魂散,直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这里有一句“睡里梦里都忘不了你”,实是宝玉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是内心的煎熬,是对妹妹的一往深情。袭人当然知道宝玉这种痴傻的表白不会是对她的,因为她还不够格。爱情有一个高度和重量的问题,要看你的精神高度,能不能够得着对方的境界,另外还要看你在对方心中的分量。在这些姐妹中,唯黛玉没劝过他立身扬名,所以他深敬黛玉,并把很多书烧了,痛斥闺阁亦染此风。宝玉是个怪异的人,和姐妹们丫头们虽好,但对有些事是声严厉色的,比如为官做宰,出人头地。他给那些束带顶冠之人下的定义是“国贼禄鬼”,就是国家的强盗,拿俸禄的恶鬼。他用四个字就把天下当官的一网打尽,当然也包括他的伯父贾赦,他的父亲贾政还有贾珍等等。那他说得对不对,是不是有些偏执呢?应该是对的,清朝也是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买官卖官司空见惯,国库皆因这些蛀虫掏空,再廉洁之人,污池之内难保清白。宝玉不是一时激愤不成熟,也不是青春期叛逆,实是从小看多了这些士大夫的嘴脸,深切痛恨那个黑暗腐朽的社会,也不惜用手术刀解剖给你看。我们纵观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慕庙堂之高,有鱼鸟之思的人。他的内心世界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都无所谓,一个人知道就好,那就是黛玉。

紧接着贾政动雷霆之怒,痛打宝玉。先不说为何挨打,只说挨打后,促成两件事。一是花袭人渐入金屋,提薪加例。她的进谏得到王夫人赞赏,她从贾母之人变为王夫人的人。二是宝黛定情,结束了彼此吵闹试探的阶段。两个人感情趋于稳定,心意相合,再没起任何波澜。

宝玉挨打后,担心黛玉不知哭成啥样,就让晴雯送去两块旧帕。冯梦龙有诗云“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里的“丝”是双关语“思”的意思。黛玉体会出其中的含义,又喜又悲,不顾嫌疑避讳,挥笔题了三首诗。其中有一句是“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这标志着他们爱情关系正式确立。手帕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如果说前面是两小儿无知自由发展,一路懵懵懂懂走来,那么现在基本已心意明朗,水落石出。

第三十六回,是一个很重要的回目: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在这一回里,宝玉对以往的感情做了了解,逐渐明白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袭人提升,宝钗前去祝贺,袭人贤惠独守宝玉午睡。宝钗换她出去,无意中听到宝玉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一下怔住。曹侯行文到此戛然而止,收过无痕,用别事岔过。这里没再继续描写宝钗六味杂陈的内心,这就是曹侯的高明之处,含而不露,留白读者,随你去想。但有一点可以知道,那就是金玉之说,一直像噩梦样时时缠绕宝玉,挥之不去。此话偏又让宝钗听到,实是作者精心安排。先是砸玉以证心迹,宝钗不死心,让用金线穿起。这回,宝玉又用这种方式再一次表明态度,宝钗又该作何感想!如果砸玉是间接,那么这次是等于直接告白。

另外宝玉是个宠儿,他以为天下的女孩都喜他近他,没想到在梨香园受到龄官的冷落和厌弃,内心倍受打击。又看到龄官和贾蔷的情景,才明白各人有各人的归宿,并不是所有人的眼泪,都来葬他,最后守着他的只是那么两个人。

此回后,金玉之说,销声匿迹,没再被提起。这是宝玉反抗的结果,亦是宝黛彼此信任的开始。以后宝黛默契,平淡中见真情,他们的感情穿插在一些别的情节里,文中故事开始不断扩大,不再围绕着他们两个转。但你时时能感受到宝玉对黛玉的关心,比如不时来问,睡的咋样,吃的如何,一夜醒几次,咳几回,想吃什么他同贾母去讲,总比丫鬟明白些,变着法子给黛玉要燕窝等等,简直无微不至。庚辰双行夹批:“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这就是宝黛的爱情,虽没有干柴烈火般的燃烧,但很平静温馨。不论刮风还是下雨,宝玉都要亲自探视他妹妹,两个人的情感世界春暖花开,一片祥和。随之,黛玉和宝钗也成了最好的朋友,并管薛姨妈叫妈,心中所有芥蒂烟消云散。我说过女人和女人之间不存在嫉妒,主要是男人的态度,此话不假。

后来大观园里,又来了很多鲜艳妩媚的女子:宝琴、岫烟、李纹、李绮还有史湘云。这些外姓人,都是贾府媳妇们的娘家亲戚。湘云是贾母那边的,宝琴是王夫人这头的,邢岫烟是邢夫人内侄女,李纹李绮是李纨寡嫂的女儿。这里最美丽最有才华的要算薛宝琴,贾母一见非常喜欢,逼着王夫人认做了干女儿,把最好的两件衣服,其中的一件凫靥裘也给了她,又要把宝琴说给宝玉,但这些并没有引起黛玉的不舒服和嫉妒,黛玉反而待宝琴如亲妹妹一般。

对此,很多人不解,包括湘云宝玉,宝玉觉得自己反落了单,不明白钗黛为何如此之好。问黛玉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梁鸿案是东汉的一个故事,梁鸿太学毕业,娶了富家丑女孟光,婚后,七日不理。孟光问他,梁鸿说自己理想中的妻子是一个穿朴素衣服,过隐居生活的女子。孟光听后,赶快换装,两个人从此恩爱和睦,齐眉举案。应该是梁鸿接了孟光案,但这里曹侯反用,意在太阳从西边出来,何时你俩相敬如宾了。黛玉说了酒令和燕窝之事,说原以为宝钗藏奸,竟是自己错了。实是黛玉和宝玉进入了和风细雨的恋爱阶段,看一切皆阳光明媚。曹侯在这里,给我们呈现出了一个全新的黛玉,一个沐浴在爱情光辉里的黛玉,过去的疙疙瘩瘩一扫而净,满眼都是美好。高鹗写的后四十回,就晦涩不堪,钻入死胡同,把黛玉的性格又写了回去。比如小性多疑,一听到宝玉定亲就病情加重,意欲速死,或忽好忽坏,听婆子骂丫头,也疑在自己身上等等。这是不合情理的,宝琴这样受宠,又要说给宝玉,你看黛玉如何,仍是一片赤诚。宝琴不在十二钗之列,这个人物在整部脉络里即使砍掉,也不会影响主线,如果在后四十回中没多大作用的话,就是作者用此衬托黛玉的胸襟。

当然我们不知道贾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宝琴早就定了梅翰林家,上京本是为了发嫁,贾母焉有不知,但书中就是这样写了,贾母有意于宝玉。如果说这一举动,是贾母没把黛玉当做候选人,那也更没考虑宝钗。金玉之说如此之久,宝钗这样的晨昏定省,讨老祖宗欢心,虽贾母夸她懂事,但还是无意于她。宝琴受宠,黛玉毫无知觉,倒是宝钗对宝琴说过玩笑话:“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随后姐妹们在一起联诗填词好不热闹,情节不断流动,她们的年纪也在慢慢增长。四十五回时,黛玉自称已十五岁了,宝钗也就有十八岁,都到了婚配的年龄。除了湘云定了,邢岫烟说给了薛蝌,宝琴待嫁,黛玉、宝玉、宝钗三个人的婚事还是死水一潭。这时候有一个人沉不住气了,这个人是谁呀?就是紫鹃。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紫鹃是一个很聪明的丫头,黛玉待她如姐妹,她也是一片赤诚为黛玉着想。按理说婚姻大事理应父母操心才是,因黛玉是孤儿,紫鹃就成了那个最着急的人。她哄宝玉说黛玉要回家去了,过了年,这边府里不送回去,林府也会派人来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宝玉心实,信以为真,一听急火攻心,不省人事。袭人跑来兴师问罪,李奶母也嚎啕大哭说没救了,贾母王夫人等一片惊慌,又是一番混乱。直到紫鹃一去,宝玉拉着紫鹃才哭出声来。并且不准天下人再姓林,连贾母都说林家人都死绝了。宝玉这番痴傻癫狂的行为,傻子都能看出来,是想把他的林妹妹留在府中一辈子,如果真的走了,只怕连命都要搭上。

宝玉病好后,对紫鹃说,如果真要是定下琴儿我还是这个样子吗!原来我砸玉,你们也没劝过。可见他既否认了宝钗又否认了宝琴。他还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虽是傻话,但也是灵魂深处流出来的眼泪。还有什么能让读者更动容的,放着健康貌美的富家女不要,偏要林黛玉这么个穷孤儿,还是个病秧子,又没非分之想,只想这么守着她,看着她好。图啥呀!就图那点真心,就为那点情意!

紫鹃这一试果真就试出了宝玉的真心,但光有真心是没用的。过去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彼此同意,还要第三方保媒才行。像邢岫烟被薛姨妈看上,还要尤氏从中调停。贾母八十岁生日回,南安太妃请出姐妹们,她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不知道要夸哪个好。不久官媒婆来府,是探春的婚事动了,被相了去。但我们看黛玉和宝玉的感情就像马拉松一样漫长,好不焦人。同回里面,薛姨妈开玩笑说若把你林妹妹说给你宝兄弟,岂不四角俱全。紫鹃一听就急了,连忙跑出来央告姨太太何不就做了此媒。但至始至终不见薛姨妈有任何动静,人家只是玩笑,紫鹃却信以为真。黛玉就是再管薛姨妈叫妈,也是假妈,谁会真心疼你,只是颦儿年轻单纯心热而已。你想想,宝钗那年已经十九岁了,却稳如泰山,薛姨妈想的就是这门婚事。再者王夫人也不会要黛玉,紫鹃就说过趁着老太太硬朗作定大事,只要贾母一死,黛玉的靠山没了,宝黛之事也就打了水漂了。之所以至今金玉姻缘未成,还是因为贾母的装聋作哑和宝玉的决绝。

我们无缘看到后四十回,不知贾母死在黛玉之前还是之后。黛玉死时应该是十七岁,宝钗那年已二十岁。只要贾母一死,天平肯定倾斜,但黛玉应是病死,并在宝玉成亲之前。清人明义有诗云:“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言病逝,要不还可以继续接起这根红线。人生有时是很无奈的,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活着!宝玉就是从这生离死别中一路历练过来的。

宝玉最后还是娶了宝钗,一个他敬重但心里很疏远的姐姐。贾母没了,那就是王夫人的天下,宝钗无疑是最佳人选。贾母在,王夫人得站着说话,贾母走了,她就是最高指挥官。即便贾母活着,她虽可以请她的女儿元春下旨,但圣旨再大大不过生命,如果黛玉还活着,宝玉还清醒,她们用任何手段,都做不成此事。高鹗后四十回写得很残酷,连贾母都面目全非,实际贾母一直是一个头脑清醒的老太太,并始终关心宠爱黛玉。砸玉回,贾母拄着拐杖看过宝玉又到潇湘馆安抚黛玉,对别人从不如此,她拿宝钗是客,而黛玉是亲人。她不会不顾黛玉的死活,听任王熙凤的掉包计,凤姐也不会如此下作,应尚有点人性余温。续书终是灰暗的,让人进入窄巷,一点亮光都没有,唯一合理的就是把宝玉弄成了呆子,可以任人摆布。真实的情况到底如何,不得而知,现在来看也不重要了。颦儿走了,一个内心纯美,才情风骨一流的女孩子告别了人世。她的泪流干了,使命完成了,宝玉爱过她,读者爱过她,她的温暖聪慧一直都在,她赢回了更多的眼泪,活在了世世代代人们的心中,这就足够了。

真正的爱情是什么?这是曹侯为我们提出的全新课题。不是淫情浪态,也不是偷期密会,是平淡中出真味,是每一秒都是牵挂,是每一分皆是体贴,是血液和血液呼吸,是心和心在一起跳动。就像贾宝玉梦见甄宝玉那样,躺在榻上梦中还在唉声叹气,旁边丫鬟问,是不是又为你妹妹的病胡愁乱恨了。现在很多人不管是择婿还是娶媳,首选就是条件,这里既包括物质也包括健康,谁会要一个久病成疾一无所有的人。甚至有的打着爱情的幌子,游龙戏凤,过段时间,皆抛脑后。但宝黛的爱情始终是干净的,没越雷池半步。

我写文并不反对别人有异议,记得写《高贵,源于羞涩》一文时,就有人质疑,说宝黛爱情怎算高贵。但我想宝黛爱情至少有四点是弥足珍贵的:一是宝玉拒绝了很多诱惑与选择;二是他们关系纯粹没任何功利;三是时间长久和感情专一;四是彼此尊敬和干净。如果非得像梁山伯祝英台那样生死相随,大可不必。活着时给予温暖和怜惜就足够了,爱在生前,才是王道,这也是曹侯要对我们说的话。

写红楼很惭愧,没有啥新的发现,也不想一味探佚,几乎都是温习故事。但倘若我们每一次回顾,都能唤醒人性的良知,那也算没白看,因为生命仅仅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