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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麦飘香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于菊花  2017年06月23日09:26

  老公回家吃饭,聊起工地上的事,说麦子黄了,民工们都去麦收,人手紧张,得天天加班。

  对于老公的工程,我不懂,也很少过问。工地上的民工,大多是我们老家的,偶尔我去工地转转,大家都热情地打招呼。喜欢听那一声声淳朴的乡音,每天走在车水马龙的闹市里,满眼皆是陌生的面孔,总有一种漂泊感。也许,是念念不忘的根还系在那片黄土地上,才会对家乡的人和事,都格外得感兴趣。

  离开家乡已经十几年,对于地上的那些农活,早已经生疏。可每到麦黄的季节,依然会想起满村子一望无际滚滚的麦田,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闪耀着,欢唱着,喜滋滋地笑着。每一株麦穗儿,都圆润饱满,麦芒上带着湿润的晨露,有些刺眼。风儿一吹,麦穗摇摆,麦浪翻滚,干枯的麦叶互相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响声。麦粒儿却涨红了脸,急不可待地呼喊着:我已经成熟了,快开镰吧!

  咔嚓!咔嚓!咔嚓!……

  有什么声音,能比得上割麦子的镰刀声好听呢?混合着汗水和希望的交响乐,伴着骄阳清风,哗啦啦地同时在田野里奏起,多么壮观而豪迈!

  刚学割麦子,大概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吧。那时候姐姐已经出嫁,爸爸在城里打工,哥哥是男孩,娇惯,很少帮着家里干活。妈妈身体一向单薄,七八亩地的麦子,平时就靠妈妈一个人操劳,到了麦收时,爸爸请几天假,回家帮妈妈抢收,我和哥哥也跟着帮忙打腰子。打腰子是麦收中最简单的活,一般都是家里的小孩或拿不动镰刀的老人来干。抓一把割下来的麦子,把麦穗捋齐,交叉分开,结成一根草绳的样子,平放在地上,爸妈把割下来的麦子铺在腰子上,捆麦子的时候方便快捷。

  收麦子一般是七月下旬,学生们刚好放了假,都帮着大人们去干活,做家务。麦收是农村最忙碌的时候,老老小小齐上阵,没有人敢偷懒。庄稼人的命脉,都系在那一个个饱满的麦穗上呢。

  天刚麻麻亮,就被妈妈唤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跟着妈妈去麦田。清晨的风,凉凉的,吹在脸上,打个激灵,困意也消了。早起的人家,已经开镰了,弯着腰的男人肩膀上搭一条黑不拉叽的毛巾,擦汗。女人头上裹着花头巾,包着嘴,怕灰尘。小孩子紧紧跟在大人身后,小手不停地忙碌着。大人小孩都使出浑身的力气,镰刀咔嚓咔嚓地响着,一溜溜麦子倒下去,身后,整整齐齐的麦铺像一条长龙绵延着。庄稼人也是超级的绘画大师,他们用动态的美,勾勒出一副丰收的图画。

  带着露水的麦子湿漉漉的,脚底下的麦茬也是水淋淋的,一会功夫,衣袖、裤管,都被露水打得精湿。手抓着湿答答的麦秆,胳膊上被麦芒扎得生疼,看似简单的活,干起来一点也不轻松。爸妈割麦的速度飞快,三两下就割一大捆,我们跟在后面连腰子都打不及,两只小手不停地忙碌着,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夏天的太阳,大早上就毒,热辣辣地晒着,麦杆上的露水干了,干活也清爽多了,连爸爸妈妈的镰刀声,也变得格外清脆。抬起头,看着前面的爸爸妈妈,背上的衣服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像地图。割麦子是力气活,长时间地弯着腰,手上的镰刀毫无停顿地挥着,那份辛苦,没种过庄稼的人是难以体会的。

  割完一块麦地,才回家吃早饭。年幼的妹妹干不了体力活,也能勉强做顿鸡蛋糊糊。等我们到家,妹妹早把饭舀好摆到院子里的小桌上,泡上妈妈蒸的馒头,稀里哗啦地吃着。因为活苦,连胃口都大增,咕咕乱叫的肚子,早就在抗议了。

  吃完饭,爸爸赶紧磨镰刀,我帮着妹妹洗锅,妈妈跑出跑进地喂猪喂鸡,懒惰的哥哥,也乖乖地喂牛喂羊。麦收的时候,干啥活都争分夺秒。黄了的麦子,最是不等人,两天的大太阳晒过去,麦穗都干枯了,怕风吹怕雨淋,不抓紧时间割完拉到打麦场上,随时都有可能遭受损失。

  晌午割麦子,就没早上那么凉爽了,太阳像个大火球,肆无忌惮地释放着热量,麦地里的湿气也攻上来,脊背晒得生疼,双腿被一股股湿热的气流包围着,汗水在脸上流成了小溪。尖锐的麦芒扎在脸上,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红红的印子,汗水浸着,又疼又痒。

  爸爸妈妈割累了,坐下来喝水吃馍,补充体力。我赶紧拿起妈妈的镰刀,学着大人的架势一把一把割麦,那诱人的“咔嚓“声,在我听来就像欢快的音乐。爸爸笑呵呵地看着,妈妈一个劲地喊着当心,别割伤了手脚。就这样年年学着,十五六岁的时候,我也成了家里割麦的主劳力。

  夏天的雨,是最寻常的。前半晌晴朗朗的天气,中午躺在炕上歇息,还未曾合眼呢,一声炸雷,一阵狂风,满天的乌云滚滚而来。午休的人们赶紧从屋里冲出去,大人小孩都往地上跑。爸爸妈妈捆地上割下的麦铺,两手抓住腰把,往中间一拧,用腿压紧,一头塞进去,一个结结实实的麦捆就好了。我们紧跟着,把捆好的七八个麦捆码成一个个小麦垛,这样即使下雨,里面的麦子也不会湿透。

  每次一下雨,干活就像打仗似的,紧张又忙碌。有时候雨来得急,还未捆好多少呢,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一会功夫,地上成了汪洋大海,淋湿了的麦子,也不能再捆。我们浑身早已湿透,吧嗒吧嗒滴着水,只好冒着大雨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记得有一年麦收的时候,雨下得勤,半月的时间,一直滴滴嗒嗒地下,没收回来的麦子都长了芽,麦捆子从地上扯起来,都挂着长长的白白绿绿的麦芽儿。辛辛苦苦种的庄稼,都被老天爷给糟践了。那一年,家家户户蒸芽面包子吃,馒头又青又僵,面条做出来没筋骨,连顿爽口饭都吃不上。

  麦子割完了,要拉到打麦场上去打碾。打麦场得在麦子割完以前平整出来。选一块离家近的麦地,先把麦子割了挪出去,在空地上浅浅灌一遍水,待地皮凝固之后,几个人拉一个石头磙子,来回地碾压,把地上的裂缝都压实了,再把麦秸根都铲去,清扫干净,就成光滑溜平的打麦场地了。

  拉运麦子都用架子车,装满满的一车,一座小山一样,一趟一趟的拉,装车的技术不行,还容易翻车。全部的麦子拉到场上,也得两三天。拉回来的麦子在打麦场上码成一个个高高的大麦垛,只要麦子上了垛,我们才会松口气,再也不怕刮风下雨了,也不再害怕麦子会长芽。

  小时候打麦子,都是靠家里养的牲口。一头牛拉一个石磙子,一个人牵着,在摊好麦子的打麦场上一圈圈地转,待上面的麦粒都碾压出来,把麦子用木制的大杈翻过来,再来来回回地继续打,一天的功夫,也只能打完一两亩地的麦子,真的很辛苦。后来村里慢慢有人买了手扶拖拉机,带着铁制的镇压器,打起麦子来又快又干净,一家的麦子,两天就打完了,省时省力多了。

  初中毕业后,我不再上学,地上的农活,样样都能上手。和爸妈一起割麦子,和左邻右舍合作打麦,甚至还能跟着爸爸学扬麦。半个月过去,小脸儿晒得通红,手上磨出了硬硬的茧子,人倒是更结实了。农家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从小干着农活长大,对土地和庄稼,都有一种深厚的情感。

  人们的生活条件在好转,农具也一年年更新,割麦子有了收割机,开进地里,几个来回,一块地的麦子就整整齐齐放倒在地里,比人镰刀割快好多倍。脱粒机的普及,也代替了繁琐的传统打麦方式,七八亩的麦子,半天功夫就能脱完,麦粒干干净净,直接就可以拉回家进粮仓。但为了提高庄稼的亩产量,增加收入,村里开始推广夏秋作物套种,套种的麦子,不能用机器收割,还得用人力一镰刀一镰刀去收,麦收,一直都是最紧张最繁重的农活。

  结婚以后到了婆家,也种七八亩地。老公常年在外打工,公婆年迈,地上的农活也都得我来干。每年麦子黄了,看着别人家的男子陆陆续续回家收麦,而我,只能接到一个电话,说工地上忙,回不来,让我们先割,实在干不动就雇麦客。我嘴上应着,心里也觉得挺委屈的,我一个女人家,力气小,天天在大太阳地下烤着,那样高强度的劳动,所承受的苦累,也足以让我心怯。

  公爹快六十多了,别看他年纪大,割起麦子来,比我可快多了。每天早上我还没睡醒呢,他早已摸黑出去了,等我到了地里,他都已经把一趟麦子割出几十米远了。公爹种了一辈子庄稼,干农活对他来说反倒更像一种享受。看着他满头的白发,老树皮一样黝黑粗糙的皮肤,被汗水浸透的脊背,也不由地心疼感激。那些年多亏有公婆帮衬着,我才勉强把家撑住。

  有时候觉得,老一辈的人对麦子的那份情感,远远不是我们所能真正体会的。每到麦子飘香的日子,村里的老人们都精神了很多,连睡觉都不塌实了。天刚麻麻亮,地头上就有了一个个黑乎乎的人影,背着双手,迈着悠闲的步子,沿着窄窄的水渠,从这块地转到那块地,一直转到日上三竿,还舍不得回来。他们仔细地观察着麦子的颜色,摘一个饱满的麦穗儿在手里揉搓,吹去麦皮,把新鲜的麦粒儿丢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似乎在品尝珍馐美味,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若老哥们走到一起,就并排站在地头上,唠几句嗑。

  今年麦子黄的好,明后天就能开镰了。

  嗯,今年风调雨顺,老天爷帮忙,这收成,肯定好!

  回家,磨镰刀去!

  风吹着麦浪,如金黄色的波涛轻轻翻滚,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麦芒儿闪耀,麦香儿飘荡。老人们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岁月的沧桑,也带着幸福满足的笑容。他们对庄稼的那份爱,早已融进了血液。他们把根深深地扎进脚下的土里,一天天长大,苍老,死了,变成一垄黄土,都守在自己的家园里。

  自从离开家乡,再也没有收过麦子,也闻不到那清甜的麦香了。可我明白,我的根,也扎在家乡那片黄土地里。闭上眼,就能看到金灿灿的麦田,耳边,也能听到“咔嚓咔嚓”的镰刀声。其实,对漂泊在外的每一个游子来说,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物一景,又何尝不是深深地根植在心中,游荡在每一个梦境里,如一根长长的风筝线,飘得越远,绷得越紧。

  又是一年麦飘香,我的心,也追着记忆,去寻找梦里的温暖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