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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鬼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孙志明  2017年06月22日08:36

 

  一

  三月的田野,黄昏时分,或长或短的鸟音,清丽地划过天空。迟归的鸽子,不再盘旋,匆匆飞往屋檐。河边柳条上挂着初生的芽苞。荒地或是河边草滩上,遍地的草色。被牧羊人赶着回圈的羊群,东一嘴西一嘴地抢啃着嫩草尖。

  田埂上,一边是枯黄,另一边已然翠绿。柔嫩的草尖向着天空,每天在缩短着与天空的距离,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从田埂的这边往另一边,轻柔而执拗地推,或是从地里往外往上,发狠而迫不及待地顶。一些早醒过来的虫子轻轻振动翅翼的声响,只有泥土能听见。

  校场山是静的,福字山是静的,野河水被夕阳染成圣洁的金色,静静地流淌。刚泛出潮湿的田地也是静的,静得只剩下风和土地的轻唱浅吟,或是喃喃絮语。

  校场山上满是乱坟,乱坟间有被人们走出的曲曲弯弯小道,像蛇一样爬向县城的方向。

  于家庄的人进城若不走车道,抄近路,就必得过了野河桥后,上校场山,走这条弯曲的小道。

  太阳已在西山只剩一条微黄的细线,眼看黑暗笼罩大地。

  乱坟间,升起一股袅袅的青烟。火花在风中时隐时现。青烟升不太高,被比烟更轻的细风,一会拂到这边,一会吹到那边,一会又在火花的上面旋转。

  于得水坐在火堆旁,抓起被他不知啥时磨啊磨,磨捏成圆形的土块,使劲往嘴里塞,嚼上一阵,脖子上发青的血管暴起,脖子往前一伸,往后一缩,眼睛一瞪,咯噔一声,土块进了喉管。再把脖子往下一勾,一嘴泥土终于进了肚子。再抓起一块,塞进嘴里,丝毫不觉得难以下咽,倒像是冿冿有味。

  于得水正吃着,正好被同村的吴大龅牙,从县城回家时碰个正着。吴大龅牙哼着五音八荒的秦腔,猛一抬头,透过那股轻薄的烟,看到于得水神神怪怪地使劲吃土块,揉了揉牛眼,张着大嘴,又黄又黑的龅牙顶着厚厚的上唇,合上嘴,上下两片厚唇好似在使劲企图包住龅牙,但不管怎么包,中间还是开个缝,龅牙还是能看见。龅牙指挥着两片厚唇,一张一合,一合一张,最后再也合不上,瞪着牛眼,从龅牙缝里挤出一声,呔一一于得水你在干啥?

  我在吃包子。于得水翻开一双俊得像女人眼的眼睛,边吃边说。

  啊?啥?你说啥?那明明是土疙瘩,怎么是包子?

  吴大龅牙的牛眼瞪得越大,像两颗闪着惊恐的光,滴溜溜乱转的牛卵子。

  我在吃我的相好给我蒸的包子,可香了,来,你也吃个。秀秀,这是我们庄子里的老吴哥,让他也吃几个包子吧。你蒸的包子这么香,谁不爱吃,让吴哥尝尝。吴哥,这是我的相好,是个城里人,叫秀秀。

  吴大龅牙看见于得水往火堆的旁边指了指,可那啥也没有。腿打着颤,头顶凉嗖嗖的,毛发竖起,好像顶起了他的那蓝色破帽子。

  她今天特意给我蒸的肉馅包子,你碰上了,有口福,来,尝尝,接着,快吃吧,可香了。

  语气中透着轻松,就好像在自家招呼客人。

  吴大龅牙见于得水站了起来,要往自己跟前来,连忙后退两步。

  于得水嘴角流着泥浆水,手里拿着几个有点圆像包子一样的土块,朝着自己招呼,吴大龅牙脑顶发麻,飞皮炸毛,腿肚子乱颤,如抽风一般,欲撒腿而逃,可腿不听使唤,硬着头皮,小心地再问一声,于得水你怎么了?你吃的不是包子,是土疙瘩。你知道你在哪里吗?这是校场山上的乱坟堆,哪有你的什么相好?哪个秀秀?她在哪?

  问完,大龅牙擦擦头上的汗,心里稍微增了几份底气,底气中掺杂着几许同情,几丝热情。你中邪了,还是撞鬼了?快起来,跟我一块回家吧。你看天快黑了,这地方不干净。把土块扔了,快回家走,你媳妇早把饭做好了,真是的,你是不是经常这样偷偷摸摸吃土块?要不就是装神弄鬼吓唬人,你这样能把人吓死,幸亏我遇上了,我身上煞气大,走,我们一块回家。

  大龅牙虽磕着龅牙,但还是鼓起底气说,边说边欲上前拉于得水起来。他平时有点看不起眼前这位说话半阴半阳的同村男人,尽管他平时爱去他家串门。

  吴哥,我好好的。秀秀请我在这里吃她蒸的包子,秀秀还说,吃完包子,她要跟我一块回家,说要跟我过日子呢。吴大龅牙听得龅牙上下乱碰。秀秀,吴哥要急着回家,不愿坐下吃,你给他拿几个包子,让他路上吃。

  听起来还真像是一对男女正在吃饭,被他撞进门来,主人热情地让他共同吃饭。

  于得水边擦嘴角的泥水边说,话音刚落,“嗯,”一声细细的,轻轻的,甜甜的,非常好听的,像城里人,不像乡里人的,年轻女人的声音,飘进了吴大龅牙的耳中,仿佛在耳边轻吹了一下,但大龅牙分明把那一声“嗯”听得清清楚楚。紧接着,一只手被握住,握住他手的那双手软软的,绵绵的,烫烫的,柔柔的,给他的感觉,比自己老婆那双给生产队里喂猪的手不知要舒服多少倍,自己老婆的那手不叫手,简直是猪蹄子。大龅牙正胡乱想着,手心里一热,不由得用另一只接住,两只手捧在一起,往怀里一拢,两只手里就有了几个热土包子。他把牛眼又瞪大了点,四下里看,四周寂静得令他喘不过气来,眼前除了于得水还在啃吃土块,那火堆已半灭不灭,冒着死烟,太阳早躲在西山后面,刚黑的天空下,那些乱坟堆就像冬天地里的土粪堆,哪有秀秀,哪有刚刚握过他的手、往他手心里塞土块包子的温软小手,在他耳边轻轻“嗯”了一声的年轻女子?

  大龅牙彻底崩溃了,脑海里塞满了鬼,恐惧感裹紧了他,随即精气神涣散,几乎瘫倒在地。他手里的土块包子跌落下来,挣扎着转过身去,东斜西歪,连大声喊叫也喊不出来,跌倒爬起,爬起摔倒,扬灰拍土,尿流屁淌,滚爬出乱坟堆,怎么下的校场山全然不知,过野河桥时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河里。撞开自家院门,栽进屋门,叫一声鬼呀,女鬼呀,于得水遇了鬼了,昏睡死过去,三天三夜不醒。

  二

  吴大龅牙的黄脸老婆在男人昏睡的三天三夜里,摇也摇过,叫也叫过,甚至在脸上抽打过。有时抽打时还咬呀切齿,脑子里闪现着男人平日对她又打又骂,不把她当人看的委曲。有种报了仇的快感在她那对老鼠眼里流出,不由得手上的劲大了起来,把那张微张龅牙、牛眼紧闭的黄脸抽打得发青,可男人就是不醒。

  她咋都想不明白,男人进城去时好好的,晚上栽进门时喊于得水遇鬼了,他自己为啥昏死不醒?难道吓成这样?还是真的被鬼捏了?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紧跑到于得水家,可院门紧闭。听了一会,没啥动静。

  春天的夜晚,寒冷依旧。她哄娃们睡着,找了本破书,撕了几页,折叠成两头尖中间宽,划根火柴,点燃了,在男人的身上头上划拉了几下,火苗一闪一闪,纸灰满炕乱飞。她一边划拉,一边口中念叨。书纸眼看燃完,紧跑几步,拉开屋门扔出去,上炕睡觉。身边的男人没有住日如雷的鼾身,鼻孔气微,跟死人一般。

  第二天,经过她那张喇叭一样的嘴,于家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于得水遇了鬼了。有些人到于家一看,于得水却好好的。好看的凤眼笑成两弯月牙,洁白的牙齿在两片红唇之间闪着磁光,白净的脸上泛着红晕,说话仍是细声慢气的娘娘腔,反复向大家解释、证明着他哪有遇鬼的事。

  谁也没注意到,齐凤莲的脸上有几丝不快,笑得有些勉强。只有她,确信自已的男人是真地遇上女鬼了。但她有苦难言,只能保持沉默。

  大家信了于得水的话,问大龅牙的老婆,你咋知道于得水遇鬼了。我男人说的,他昨夜里一头栽进门来,说于得水遇鬼了,还是女鬼,他到现在还叫不醒来,还在炕上挺着呢。

  大家一听,一窝蜂地来到吴家,吴大龅牙龇着龅牙,张着大嘴,直挺挺地在炕上躺着,可鼻孔却有气息。

  全庄子的人在吴家进进出出,你叫几声,他喊几声,拧耳朵的,掐人中的,挖脚心的,但都是白费劲,吴大龅牙仍像死去一样。

  对这种莫明其妙的昏睡,村里曾经也有人发生过,往往是干着急无法,议论纷纷,有人说拿纸多撩撩,慢慢等大龅牙自已醒来。

  春种即将开始,人们做着耕地播种的准备,比平时忙碌。但做为村里的一个壮劳力,大龅牙却四平八稳地躺在炕上,昏睡不醒。

  大龅牙昏睡到第四天天快亮时才醒来,口干舌躁,浑身软绵绵无一点力气,头疼欲裂。老婆一看他醒来,一边端水给他喝,一边紧问他怎么回事。大龅牙紧咬龅牙,牛眼直直瞪着屋顶,直到太阳出来照在窗户,不说一句话。气得老婆骂骂咧咧出门给队里喂猪去了。

  一整天,不断有村民们来问他究竟,可他答非所问,不露一丝口风。慢慢地,大家对此事关注的热情渐退。

  大龅牙在炕上躺了几天,渐觉身上有了力气,下炕出门去于得水家,俩口子都出工去了,院门紧闭。他有些怅然。

  那天在校场山上遇到的一幕,在脑中挥之不去,老在眼前晃动。那一声细软好听的“嗯”声犹在耳畔轻拂,还随带着温热的柔风。他把听了那声“嗯”的那只耳朵摸了又摸,摸得发红发烫。那晚拿过土块包子的两手搓来搓去,搓得通红,就差搓下皮来。再把双手举在眼前,反复细看。他总觉得那天的一幕是做了个梦,但又不是梦,自己昏睡几天,浑身酸疼,村里人总是来他家打问,使他相信不是梦,是千真万确发生了的一件怪事。

  对握过他手的那双温软小手,他怎么也忘不掉,挠得他心里奇痒,坐卧不安。他记得于得水那个傍晚对他说过的话,他的相好叫秀秀,是个城里人,要跟他到他家里来过日子。他确信于得水真的遇了鬼了。他想着想着笑了,于得水这狗日的,生个女人相,扯个娘娘腔,娶来个媳妇俊得让人眼馋,遇个鬼也那么温柔。虽然这女鬼他没见到长啥模样,但那声“嗯”的温婉,那双小手的柔嫩,使他确信于得水这狗日的遇了个很漂亮的风流女鬼。

  晚上,估摸着于得水俩口子吃过饭,大龅牙来到于得水家。

  于得水和齐凤莲吃过晚饭,男在炕上,女在炕沿上,各想心事,谁都不说话。大龅牙在院子里,没听到俩口子的说笑声,有点意外。尤其齐凤莲,平日里爱说爱笑爱唱,是个活泼人,说话唱歌声音甜美,常和村里一些青皮后生、姑娘嫂子说笑玩唱。往日里他有事没事总爱到于家串门,还没进屋,齐凤莲那清脆的说笑声早飘出门外,他听着就无比愉悦。于得水话虽不是太多,但也经常跟齐凤莲说笑,若不进屋,还以为两个女人在说话。今晚怎么静悄悄地,疑惑间也不敲门,更不打招呼,一步跨进门来,却看到俩口子在屋里闷坐着。

  齐风莲见大龅牙进来,忙把灯拉着,却低下头去,不见笑意,眉间带着忧愁,向大龅牙打个招呼,出门而去。

  大龅牙把目光从出门的齐凤莲身上收回,盯着于得水的俊脸,看了半会,没看出什么鬼缠身的迹像来,只是在于得水的目光中有一丝惊慌,却是一闪而过。于得水脸带笑意,让他坐在炕沿上,声音轻轻地问他吃过饭了没?

  吃了。他卷好一根莫合烟,递给于得水,于得水摆手,才想起他不抽烟,自己点燃后,猛吸一口,吐出来,刚要问,于得水却先问,老吴哥,听说你前些时在校场山遇了鬼了?

  大龅牙一愣,龅牙嘴张了张,刚欲说,于得水又说,你被鬼捏住不醒,我还去看过你,这几天快种地了,活忙,再没去看你。声音还是轻轻的。

  大龅牙头皮又发麻,脑门上渗出细汗。明明是你遇了女鬼,起码也是我俩都遇鬼了,怎么成我遇鬼了?于得水的两眼笑成弯。低头不语。

  我今天来是看看你,也想问问你那个叫秀秀的相好那天跟你来了没有?大龅牙边问,目光一会在屋里寻扫,一会盯在于得水的脸上。他突然觉得于得水似乎面色不好。虽在十五瓦的灯泡光照射下,那张脸上也闪着光,但他仍觉得于得水的气色有点差,没有平时那么红白滋润。

  吴哥你开玩笑,哪有这事?于得水下得炕来,给大龅牙倒水。你千万不要再胡说,让凤莲听见可不得了。

  可我那天亲眼见你在……

  于得水摆摆手,打个哈欠,满脸倦意,行了行了,吴哥你再别说了,你那是瞎编,没人信。也求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胡咧咧。睡去吧,明天要往河湾地里推粪,那活费力气。你知道河湾地潮湿,推车子走不动。

  大龅牙想说的话被生生推回去,站起来,还欲再说,于得水已经推他出门,转回身,已被推到门外,咽了口唾沫,也把想说的话咽回去,牛眼在院里巡了一遍,没见凤莲,悻悻的出了院门,骂一句这狗娘养的娘娘腔,往自家走去。

  这于得水哪像鬼缠身?大龅牙边走边想。他现在也弄不清他和那个娘娘腔究竟是谁遇鬼了,还是两人都遇鬼了,要不就是于得水没事,是他自己遇鬼了。他又一次摸摸耳朵,搓搓双手,那天的一幕又在眼前晃动。越来越觉得很可能是自己撞鬼了,于得水在那吃土块包子可能是自己的幻想,这也许和他在心里惦记一个人而常去他家串门有关吧。

  回到家里,想了一夜,莫合烟蒂扔了一地,还是想不明白。从齐凤莲的反常到娘娘腔的气色不好、极力否认,不让他把话说明说完,似乎也能说明些什么,但又一想,也许人家俩口子刚拌嘴吵架,生着气,这种可能并非没有。再一想,那俩口子平日里可好着呢,好像没听说过他们吵架生气。自从齐凤莲那个可人儿进了于家,他去过的次数太多了,可从来没见过他们一个避他,一个把他从屋里推出来。

  黄脸老婆一边翻身一边咬牙放屁,骂了他几次,催他快睡,含糊不清说不是遇鬼了,是你心里有鬼了,他在被窝里蹬了她一脚,索性起来,坐在炕沿上继续抽烟。

  第二天,他找个借口说进城,悄悄溜到校场山乱坟堆里,那一小堆木柴燃烧过的灰烬,虽被风吹走不少,但仍有些,旁边还有几个圆土蛋。他心里又阴森起来,那天黄昏时的一幕历历在目,不敢久留,连忙原路返回。

  三

  吴大龅牙虽想不明白,但口风还是很紧的,他没给任何人透露那场鬼遇。他要观察于得水俩口子一段时间。这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结,他要迟早解开。

  快春种了,农活渐忙。出工收工,只要于得水或齐凤莲在场,大龅牙的目光总在那两人的身上穿梭。于得水照常如旧,只是面色一天比一天瘦黄,失去了往日的红白相润。而且话也明显少了。齐凤莲也有变化,大而明亮的眼睛有些失神,常噙着泪水,也低头少语。有时发呆发愣,两眼盯住一个地方或是物件一动不动。

  大龅牙把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好好的两个人,突然变得跟原来大不一样,必有蹊跷。他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留意。

  齐凤莲是于家庄及周边村子里少有的俊媳妇,身材高而丰满。那双会说话的眼晴,逢人还没说话就笑,太迷人。两个小酒窝里好像能盛酒。爱说爱笑,村里男女老少都喜欢她。男人们总爱盯着她看。大龅牙更是有事没事献殷勤找话,浑段子黄玩笑挑逗,以图嘴上过瘾,从龅牙缝里不知流下过多少涎水。但她从不恼怒翻脸,总是不卑不亢,不过份不放肆的态度来应付,使大家越发喜爱她,敬重她。男人们收起心辕意马,女人们把她当成信得过的朋友对待。

  可最近,她话少愁多,似心事重重。一些姑娘大嫂大婶们不论怎么问她,她都是低头不语,任断线的泪珠儿砸在地上。慢慢,问的不问了,各自猜想,多猜到她结婚两年多了没怀上娃上去了。

  但大龅牙不这么想,他心里有鬼,对于得水两口子观察留意得更加细心。于得水要进城,他找个借口,向队里说也要去城里买点东西,远远尾随。可惜于得水走的是车道,白跟一趟。但他不甘心,有事没事总爱在于家周围晃荡。可于家院门自从他上次被于得水推出门外,就总是在里面扣着。任他喊,任他敲,就是不开。

  村里人看见吴大龅牙常在于家周围瞎转,都在心里骂他,都知道他是在打齐凤莲那俊人儿的主意,骂他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他那副德性,能挖抓上齐凤莲?有人在于家周围碰见他,也对他冷嘲热讽,甚至有人当面以玩笑的口气骂他,他一概不管不顾。

  紧张的春种开始了,村里人都苦着脸,在春风的吹拂中,忙里忙外。于家庄靠山,两排座北朝南的居民房建在山坡上,最前面的在车路边,后面一排比前面一排高出一截,依次到山根,中间一条街道。晚上在野河的对面远远看去,那一节比一节高的柔黄灯光,像是从两栋大楼房里射出来的。庄前是大片的田野,被玉带似的野河蜿蜒地环绕着。野河有多长,两边的河柳青草就延伸得多长。柳絮落满草丛,也落在河里,顺水飘走。柳丛中不时有柳鸡飞起,野兔奔出。春耕快结束时,马莲花开了,春深了,草木正在迎接夏天。

  于家庄人跟平时一样,日复一日,劳动生产,斗私批修,听从安排,在集体的日子里过着集体的生活。

  那场鬼事,渐被村里人淡忘。可于家俩口子和吴家俩口子却各怀鬼胎。大龅牙每天每时每刻,只要于家俩口子在他的视线之内,他那双牛眼总离不开两人,慢慢地,大龅牙的黄脸老婆发现了自己男人的不对劲,两只老鼠眼也离不开那俩口子,心中醋意翻滚。平日里她耳中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她当闲话没当回事,因为她清楚自己男人的那副臭脸,哪是齐凤莲能入眼的。那媳妇虽说长得漂亮,村里不知有多少男人惦记,包括队长,跟自己男人一个德性,爱往她家钻,但那媳妇跟于娘娘腔恩爱的很,倒也行事端正,开玩笑拿得起放得下,会从容应对。可近段时间自己的臭男人连正眼也不看他自己的老婆一下,老在人家两口子的身上盯着,不知自家男人图的什么,谋的什么。就算图谋那事,可也不能盯了公的盯母的啊。她问又不敢问,自家男人的老拳她可吃过不少。这让她很不舒服。她也在心里留了眼,不放过自家男人和那对小俩口的任何蛛丝蚂迹,她有预感,总觉着在他们中间可能要发生什么。

  于得水日见消瘦,面色蜡黄,干活有气无力,寡言少语。齐凤莲整日苦着脸,有时两眼红肿,好看的嘴唇紧抿,似有千种愁,万般恨,憋藏在心中,无处倾诉,无处痛哭,看着让人心生怜意,好似梨花带雨,却又楚楚可怜,惹得村里女人们安慰的,盘问的,劝说的,使尽了招数,可齐凤莲全以泪水回答,不曾开言。男人们也关注起她来,在于得水前重复着女人们的那些盘问、安慰、劝说和猜想,但也无济于事,于得水除了笑着摇头,娘娘腔声并不常出。

  村里人眼见得这对令人艳羡的小俩口出门进门再不拉着手儿,一个病怏怏,一个愁容满面,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个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猜来猜去,都猜不透。越猜不透越想猜,猜不透的人和事儿有神秘感,才是人们常议论的话题。

  日子在往前缓慢推移,人们的猜疑心也在渐渐退去。

  村里人猜不透于得水俩口子一个春天的心事,吴大龅牙却渐渐明白,那俩口子的这些变化,闷在心里不给别人说,多是与那个女鬼有关。他俩也许是难以启齿,羞于诉说。

  沙枣花开时,满庄子香味。春种基本结束,村里人有了空闲时间,队里组织青壮劳力外出搞副业,于得水以身体不好、大龅牙以常犯头疼病为由没有参加,留在队里,干些浇水、除草的活。大龅牙心里的鬼未除去,他要继续留意观察于得水俩口子。于得水是真的觉得自己的身体虚弱,还是另有它意,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在一个下着潇潇细雨的夜晚,在黄脸老婆软磨硬缠,一再追问下,吴大龅牙终究没憋住,告诉了老婆阳春三月那天傍晚他遇到的那一幕。

  于娘娘腔真的遇了鬼了。

  得了吧,人家好好的,倒是你遇了鬼了,你忘了你那晚一头栽进门来,口吐白沫子,死了三天三夜,能把人吓死,娃娃吓得哇哇大哭,别人家听起来我们家好像真的死了人。

  唉!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怎么人家好好的?

  蠢货,笨得跟你喂的猪一样。你没发现娘娘腔自那晚后日渐消瘦,齐凤莲终日闷闷不乐吗?

  那跟鬼有啥关系?

  就是鬼闹的。

  鬼闹的?鬼在哪里?

  大龅牙瞪了婆娘一眼,从被窝里爬起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向地上吐一口浓痰,喝几口枕头边破瓷缸子里的浓伏茶,接着说,我虽没在娘娘腔吃土包子时看见那女鬼,但他自那以后有了明显变化,就是越来越瘦,越来越黄,越来越没力气。那傢伙本来就像个娘们,现在看他干活时的样,简直就是个病娘们。

  嗯,这你倒没说错,那家伙确实更娘们了。

  再就是齐凤莲,原来多快乐的一个人,现在……

  你少夸她。快说说娘娘腔吃土疙瘩包子,究竟是怎么吃的?

  刚才不是说了么。

  我还想听。

  听你妈的听,我在想那个女鬼很可能就在娘娘腔家。

  啊?不会吧?

  那天在娘娘腔吃土包子时,我听他给我介绍过,说包子是他的一个城里的相好特意蒸的,叫秀秀……

  啊?叫秀秀,怎么跟我的小名一样?大龅牙又瞪了婆娘一眼,把她贴到身前的身子往外推了一把,婆娘又贴上来。

  我吓得栽跟头竖马勺跑时,风中飘来娘娘腔跟那个秀秀说,我们也走吧,回家吧。

  啊?

  你他妈的就知道啊,啊,往边上睡,别妨碍我抽烟。老婆身子动了动,却没往边上去。

  要是那个秀秀女鬼真跟着娘娘腔回了家,那可就麻烦了。大龅牙打个哈欠,翻个身,给老婆一个后背。这鬼善良还行,不伤别人。要是恶鬼,那可……唉,尤其齐凤莲,怕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一直惦记她。

  放屁,灯拉灭,老子要睡觉,不跟你这猪婆啰嗦了。

  四

  第二天一大早,仍下着细雨。大龅牙的老婆早早起来,进东家出西家,顾不上去饲养场喂猪,添油加醋,有时还加上自己的想象力,迫不及待地把昨夜大龅牙在被窝里给她说的向村民们喧嚣了一遍。不过中午,于家庄四十多家都知道了不光是她的男人遇鬼了,于得水才是真正遇鬼了,而且还是个多情的女鬼。那女鬼就在于得水家呢。她的男人顶多是正巧碰见了于得水遇鬼的事,被女鬼问候了一下,也就是捏了一把,才昏睡了三天。

  下了一夜的细雨,润透了屋顶,洗净了草木花朵,也滋润了田野大地。细润的雨好似挂在远方,却又近在眼前。一阵轻风,为了花木,为了远方的田野和树影,也为了雨,催着云走。云依旧阴森,但却是文静柔软的。雨天不能出工,人们都在睡着懒觉,勤快的人家已点火作饭。于家庄被烟雨笼罩,偶有鸡鸣狗叫。庄后的福字山顶乌沉沉地压着暗云,天空少有鸟的声音。整个村庄安静极了,就像田野一样,尽管绿色葱郁,处处透着生命的绽放,但在广阔的雨林中,显示着寂静和恬淡。

  好奇心驱使人们纷纷来到于家。

  于得水在中间大屋的炕上刚刚下来,准备上灰圈(露天厕所)方便。河西走廊乡村建房,中间一间大屋,叫书房,虽然叫书房,却既没书架,更无书。两边单间叫厢房,若房子再多点,拐弯处的那间叫旮旯,院门叫街门,院门外屋后随便用土块垒起三截矮墙,叫灰圈。

  齐凤莲正准备做饭,俩口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陆续进来的乡民们拥在屋里,七嘴八舌,五劝六问,叽叽喳喳,吵吵嚷嚷。于得水先是惊愕,后是愧色,然后就释然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你问,任你说,不言一声。

  大家在大龅牙老婆的提示下,仔细看于得水,果然面色枯黄,好看的双眼漠然无光,好像人间的一切与他无关。耳朵好似干透的树叶,纤细的血管像是在皮外。在大家的追问和吴大龅牙老婆的提示证明下,偶尔狡辩几句,也是有气无力,或是干脆不言语。大家看他病怏怏的样子,才想起他请假看病,已有许多日子没出工干活了。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蜷缩在炕上,跟平日那个说话慢声慢气娘娘腔,但脸上啥时也带着笑意的于得水判若两人。

  这小伙子真中了邪了,村里的老人们摇着头说。

  老梁爷,这可咋办?于得福焦急问。他对弟弟这段时间的变化早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出工时问过弟弟好多次,弟弟总说没事,他也没怎么往深处想。他也很少到兄弟家里去,主要是他的婆姨给他交待过,没事少往兄弟家跑,女人的那点心思他懂,但为了家里太平无事,他也懒得争辩解释,只是自从只弟娶来齐凤莲分院另过,他确实很少去兄弟家,尽管兄弟的那院房屋是他帮助修起来的。

  那就看这鬼是个善鬼,还是恶鬼。善鬼不伤害别人,只纠缠这孽障,恶鬼就不一样了,谁要妨碍她的好事,她会伤害谁的。

  梁老爷子边说边望了被村里妇女们围在中间的齐凤莲一眼。

  齐凤莲被姑娘大嫂大婶老奶奶们围在中间,左手被老梁奶奶握着,右手在她的大伯嫂手里。老梁奶奶前面没牙的嘴嚅动着,却没声音出来,陪着她抹泪。大伯嫂的薄嘴不断重复着一句没事没事,但多被众人的声音淹没,眼角似真似假沾着几滴泪珠。大家劝的劝,问的问,怎么也问不出她们希望听到的内容。问急了,抽泣出一句我命好苦啊,任凭泪水涟涟,底头无语。又大又黑的两眼被泪水浸泡得红肿如桃。

  大家齐说,这两口子奇了怪了,遇鬼就遇鬼吧,说出来,大家想法捉鬼,或是驱鬼不就得了。最好能捉住,我们看看这个女鬼究竟啥样,有人说。我们恐怕谁也没本事捉鬼吧……

  在众人的嚷嚷中,梁老爷子到齐风莲前,说,得水媳妇儿,再不哭了,你能说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老憋着会憋出病来的,得水究竟怎么回事?

  齐凤莲抬起那张比平日明显瘦了的俊脸,眼里噙着泪水,望着梁老爷子,又扭头看了看梁老奶奶,再看了一眼炕上的于得水一眼,嘴动了动,又低下头,泣哭无语。那含泪的眼里蒙着雾,汪着委屈,泡着痛苦。

  梁老爷子似有所思,点了点头,说,好了,再不要婆烦人家了,人家不愿说,必定有难处。中午了,大家回去吃饭吧。得水媳妇,你也再不哭了,给得水做饭去吧,越是这样越要把饭吃好。走吧老婆子,我们也回家吧。说完拉着老伴儿的手,出门回去。众人虽心有不甘,也散了各自回家。

  午后,细雨渐停。齐凤莲没去出工,也没心思做饭,一个在书房,一个在东厢房,蒙头闷睡。不断有人敲门打窗,欲进屋问个究竟,或安慰一下,都想第一个知道这事情的原委,这俩口子究竟有什么秘密不能在众人面前诉说,但于得水和齐风莲紧闭院门,不理不睬,院内悄无声息。

  这无疑越发吊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夜里,细雨又下起来,渐渐变成小雨。寂静的村庄暗影崇崇,从于家到王家,王家到梁家,村民们都在灯下猜疑着早晨吴大龅牙的黄脸老婆放出的风,和于得水家看到的俩人似有隐情的忍而不说,互相交换看法,想在猜测中得到答案。

  有人到吴大龅牙家,问他那天的情景,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走,大家看他好似心事重重,心想可能也跟鬼有关,因为他是唯一见到于得水遇鬼吃土块包子的人。

  坐在灯下抽莫合烟的吴大龅牙,听到敲门声,惊讶得大张着满口黄黑龅牙的大嘴,把齐凤莲让进了屋。

  他在中午就把自己的黄脸婆狠骂了一顿,黄脸婆幸亏没犟嘴,要不然耳光早上了那猪婆的脸了。他平日里爱咧着大嘴吼几句秦腔,尽管他吼得跑调串音。这段时间自从遇鬼后,他心里装着鬼,没兴趣吼秦腔。他是今天唯一没去于家的。去不去他早猜到了,那女鬼就在于家,他只是不清楚那女鬼在于家干啥,于得水为何瘦了,齐凤莲为何忧愁。一想到齐凤莲,他心里总跳一下。满心希望老猪婆把于娘娘腔当天遇鬼的细节放露出去,在众人的盘问下,很快就会真相大白。没想到那俩口子啥也没说。这让他很恼火。老婆回来一说,他真好找茬骂,不去喂猪你满庄子倒腾什么闲话。

  他今天不去于家,是怕大家让他细说遇鬼那天的细节,他实在怕再描述那天傍晚的一幕。只要一想起来就头皮发麻,脑门出汗。于得水把鬼带回家,他把鬼装在了心里。他心里的鬼有两个,一个是春天遇到的那个女鬼,一个是他心里早就种下的私心邪鬼。两个鬼常搅得他心神不宁,茶思饭想。

  他隐约觉得,自己心中的那点鬼心眼,那种鬼欲望,只要坚持不灭,瞅准机会,是一定会有希望实现的。

  黄脸老婆满脸疑惑地招呼齐凤莲在炕沿坐定,端上水问媳妇子你来有事?大龅牙推了老婆一把,说一边去,肯定有事,没事找你喧谎?带着笑脸问齐凤莲,妹子你来是找我问事?

  齐凤莲低下头,略带哭音问,吴大哥,你能不能细细地给我说一下你那天看见的事,越细越好。

  行,行。为了齐凤莲他好不犹豫说,行。

  灯光下,齐凤莲低着头,看不清她的俊脸,丰满的身子在裁剪合体的薄衣里凹凸有致。大龅牙咽了口唾沫,高大的喉节一上一下,站在齐凤莲面前,也就是他家屋子的当地,活灵活现,添麸皮塞麦草的把那天所看见的说了一遍。说的过程中头皮却没发麻,脑门上也没出汗。说到女鬼的那声“嗯,”他还凑到齐凤莲的耳旁学说了一遍。“嗯,”就这样。齐凤莲没听出那声“嗯”有多细多柔,只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异味直冲耳门,滑到脸上,她皱眉往一侧扭了扭头。说到女鬼往他的手心里放土块包子时,他又跨前一步,紧紧地抓住齐凤莲的小手,用另一只手边轻轻拍边学说。他觉得那双小手又绵又软,但却没有温热,手心里好像全是泪水,更像是两条刚上岸的湿漉漉的鱼。齐凤莲赶紧把自己的小手从那双又粗糙又大的脏手里抽出来。黄脸婆在灯光暗处哼了一声,带着冷气。大龅牙白了她一眼。

  大龅牙又搓起手来,他觉得刚才握在手心的小手跟那天握过他的那只手很像,只是略微有点硬茧,有点冰凉,没有那么温软,那么柔热。他太想多摸多抓一会这小手。

  齐凤莲听罢,轻声说谢谢吴大哥,再不言语,长出一口气,低头出门要走。大龅牙送出院门,在雨夜的黑暗中,定着闪光的牛眼,射在齐凤莲的背影上,发呆,被老婆连骂带推搡地拽进了屋。

  夜已深,雨未停。齐凤莲来到自家院门前,犹豫一会,任雨水在脸上流淌,掉头往最靠山的梁老爷子家走去。

  五

  齐凤莲的娘家在窑街附近的农村,那里煤矿较多,离省城兰州不远,离于家庄二百多公里。她家里兄弟姐妹多,家乡地少人多。离于家庄几十里一个村子有人在窑街煤矿上班,是于家的远房亲戚,认识齐凤莲的爹,常在面前夸于家庄山青水秀,地多水多,离县城不远,人们的生活经济上比较活络,吃粮不至于挨饿。在那个为吃饱而让人们很费心思的年代,这当然是很诱人的。至于于得水,不管他的远房亲戚吹成啥样,反正于得水在亲戚的陪同下去了齐家一趟,齐凤莲就一眼看上了。

  嫁过来后,于得福张罗着给他们修了三间正房,他们俩口子又修了间厨房,分院另过。于得水爹娘早逝,是哥哥带大的。哥哥念过几年书,说话办事比较通情达理,对弟弟关爱有加,齐凤莲从日常生活中能看的出来。嫂嫂为人也无啥坏心眼,只是心眼小些,说别人家的不好时一文不值,说自家的好时千好万好,连院门上的石头狮子都会闪眼皮。妯娌两个的关系倒也不好不坏,相安无事。

  于得水虽说面相如女,说话慢声细气,在村里,尤其是在干重活时,没少受村里人的白眼和嘲讽,但齐凤莲不嫌弃,而且很爱他。男人虽说心细,有时简直就是个女人,有时又像个没娘的孩子,做事无主见,处处听哥嫂的,但私下里有时把她当娘看,撒娇任性,这激起了她天生的母爱。男人关爱起她来,并不像女人,对她疼爱无比,她也报以无限温情。她觉得男人那张明眸皓齿的脸,与她的俊脸很相配。她最怕爹娘把她嫁给为她哥哥换亲的那个家乡男人,那个男人的丑深植在她的心里,使她无法用语言形容。她从小到大,从娘家到于家庄,在她认识的人中,从来再没见过那么丑的人。她太想到外面看看,实在不想在她的老家过一辈子。她在娘家村里是公认的俊俏女孩,村里村外,还有煤矿上的那些人,对她没少打主意,但她很矜持,很看重自已的名节,在当姑娘的年段,没闹出有损她名声的出格错事。

  老家跟她一块长大的姐妹们,无不羡慕她,都说她不但嫁了个好郎君,而且那地方听起来不错,说她命好,这让她心里无比喜悦。农村女娃子,嫁人不图多荣华富贵,只要人好地方好就千好万好。

  怀着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对新生活的期望,还有对这个长相跟女孩一样的男人的渴望,怀着一颗少女无比纯洁的情怀,她嫁到了于家庄。结婚没多久,她很快就发现村里的人们跟她娘家的乡亲一样,善良,纯朴,忠厚。她还发现村里任何一个姑娘、媳妇都没有自己俊,这让她很自豪。她每天迎着各种眼神,各种目光,只要跟于得水在一起,就牵着他的手,两张俊脸笑意盈盈,使得全村的人赏心悦目。夸赞的,讽刺的,嫉妒的,流口水的,不怀好意的,她一概以笑应对。她该笑就笑,该唱就唱,该说就说,该扭就扭,丝毫不矫情拿捏。对村里老的敬,小的爱,长辈是长辈,小辈是小辈,一张小嘴,又乖又甜。一双黑葡萄样的眼晴见人就笑成鸽粪圈圈。她丰满的身子透着活力。秋天,挑着麦捆在山根路上边扭边唱,两瓣浑圆的屁股左右扭动,常使村里的男人们暗吞口水。春天,再忙再累,甜美的歌声,清脆的笑声飘洒在乡间小道,田野阡陌之间,让村里上了年纪的男女和长辈们投以赞许的目光。

  于得水从小没爹娘,从嫂子进门后,缝缝补补,合身不合身,总算不再像乞丐样。齐凤莲把他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白净的脸上挂着油光,整天笑意满面。小俩口日子红红火火,在那个清苦的年代,让村里人既羡慕又嫉妒。

  那时候的农村,漂亮媳妇很少,偶尔娶来个,谁也看着稀穻。齐凤莲被村里男女老少喜爱,自然也少不了有不怀好意的男人惦记她。

  齐凤莲淋着雨到梁老爷子家院门前,推门不开,扒着门缝往里看,屋内灯黑,显然是已睡下了。她欲敲门,又觉不忍。长叹一声,分不清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实在不愿回到那个曾经让她幸福甜蜜的家里。

  第二天,雨停了,天却没晴。天空灰中带青,青上面镶着淡墨色的云朵,太阳在云朵后翻着白眼。

  出工后,她注意到人们看她时的眼神不再是关怀和好奇,而是一种包含着复杂和怪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她清楚那些眼神意味着什么。这让她越发心慌意乱。

  傍晚,草草吃过晚饭,洗刷完,也没到书房炕上看一眼在黑暗中呆坐的于得水,关上院门,来到梁爷家。

  梁老爷子见凤莲进来,点点头,说,我昨夜里就等你,你没来。我知道你会来。来,快坐,老婆子,给凤莲倒水。

  在炕沿上搕了搕羊骨头烟锅子,把儿子儿媳及孩子们赶出屋门,叫他们到老大那儿睡,今晚别回来。从里面插上院门,再紧闭屋门,说,得水媳妇,你先喝水,不急,我知道你只要来,就是信得过我们老俩口。

  齐凤莲喝口水,向梁奶奶问个好,脱鞋迈腿上坑,拉着梁奶奶的手,先是抽泣,后把头埋在梁奶奶的怀里,放声大哭。

  梁老爷子坐在炕边,羊骨头烟锅里嗞嗞作响。咳嗽几声,把烟灰搕掉,再填满烟丝,点燃,又嗞嗞作响,满屋里弥漫劣质烟丝的味道。不言一声,等着齐凤莲哭完。

  梁老奶奶一只手轻轻拍着齐凤莲的后背,一只手翻起衣襟,不断擦划着眼角的老泪。

  齐凤莲哭声渐微,再抽泣一阵,抹去泪水,喝口水,哭诉到:梁爷,梁奶奶,你们知道,我的娘家虽在窑街,离这远,但自从嫁给得水,我很少回娘家。我们俩人相亲相爱,日子过得不比别人差。

  老梁爷“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梁奶奶边抹眼角边说,就是,就是,我们知道,我们常在私下里夸你,你和得水都是好娃呀。

  我俩虽说结婚两年了,我没怀上娃,但我不急,我有底气,怀上是迟早的事。得水也不急,他并不怨我。他哥嫂在这方面也没怎么说道过我。

  得水他爹娘死的早,缺少疼爱,我疼他爱他。在外我虽爱说爱笑,但我能把持住自己,不作贱自己。我觉得我尽到了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可这一切,在得水看来,却好像一文不值。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得水他见不得我了,厌恶我,我好苦啊!

  呜一一呜!哭声比刚才还急,还猛,比嚎啕大哭还要激烈。

  性格开朗活泼的女人,哭起来也痛快淋漓,惊天动地。

  得水媳妇,好女娃儿,不急,不急,你慢慢说,得水那瞎怂为啥见不得你?为啥厌恶你?是从啥时开始的?一直见你们挺好的啊?老俩口一个在炕上,一个在炕下,连劝带问。

  齐凤莲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流出,在灯下闪着晶莹的光。两个香肩一耸一耸,呜咽着,让人看着煞是可怜。她抬起头,泪眼迷濛地看了一下老俩口,又说,梁爷,梁奶奶,得水见不得我,厌恶我,不是慢慢来的。在那晚之前,他一直对我很好,疼我爱我,家里的粗笨重活根本不让我干,更别说打我了。事情来的太突然了,丝毫没有前兆,突然就变脸了。

  老俩口不急不催,默默地注视着她,等待她接着往下说。

  是从春天,快春种时的一个晚上开始的。就是吴有禄吴哥栽进他家门,昏死了不醒的那晚。

  六

  那天,得水吃过午饭,也没向队里请假,去城里买点油盐醋茶,说赶在下午出工就回来,不耽误出工。你们也知道,那几天马上要春耕了,队里的活儿紧忙。

  老俩口对望了一眼,向她点点头。

  平日里也是这样,去的快,来的也快,有时顶多耽搁了,怎么也在后晌就回来了。可那天,他直到晚上才进的家门。

  齐凤莲擦干泪花,再不抽泣,喝口水,语调平缓些,接着说。

  我刚在伙房把饭做好,听到院门响,又听到他一句,来,进来,赶紧出伙房一看,院里无人,知道他进书房了,也没进门去看,喊了句得水你怎么才来,洗洗手吃饭,就又回到伙房给他盛饭。

  把饭端到书房,往他手里送,他推开说吃了。我问他哪里吃的,吃的啥饭,他说在城里吃的,包子。你那里的钱吃饭馆啊?说到钱,我才想起他买的油盐茶醋呢,赶紧往炕上,桌上,地上,又到门外院子里看了一遍,不见他买的东西。刚要再问,是城里的一个相好亲自蒸的,从他嘴里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一怔,还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白天拌了一天的种子。我那会儿确实饿了,边吃边问,你买的东西呢?没买。我差点呛了一口,那你一个下午干啥去来,这么晚才回来?他不言语,上炕铺好褥子,在褥子上护上护单,拉开被子,坐在炕上,任我怎么问,再不出声。

  紧忙吃完饭,简单洗了洗,来到书房,得水却睡下了,再问,还是不言语。我摸了摸他额头,稍有点发烫,我问得水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找药。还是不出一声,闭着双眼,也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这人今天怎么了,跟平时嬉皮涎脸,缠着跟我亲热逗笑玩耍不一样啊,我着急了,缠着继续问,可就是问不出个字来。

  齐凤莲再喝口水,梁老爷子给她续上,拿过桌上碗里的几个土豆,示意她边吃边说,齐凤莲摇了摇头。

  我坐在他的身边,边纳鞋底边纳闷,困意上来,说句不说拉倒,睡觉。心想得水也许困了,明天再问。上炕刚准备脱衣,梁爷,梁奶奶,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一轱辘从被子里爬起来,拎着我的衣领,把我从炕上扔到了地上。

  梁奶奶一声惊“啊,”梁老爷子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瞪着老眼,定在齐凤莲的脸上。梁老爷子心想那于得水娘们似的,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得水他不但把我丢下炕来,还恶声恶气地说,你到厢房睡去,这炕上我要跟相好睡。齐凤莲幽幽的诉说声继续。老梁口对望一眼,齐想春天时吴大龅牙俩口子所言不虚,并非由嘴胡说八道。

  我到这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只是这玩笑开的过了点。爬起来边喊于得水你要干啥,边扑到炕沿,欲再上炕,抬起头住炕上 一看,心里才吃了一惊。他站在炕上,灯光下,他的脸上泛着一丝黄中带红的光,向我狞笑着,眼晴里有股很冷的邪气,但他低头看被窝时却充满柔情,就像平时看我时一样。

  我在极度惊恐中半会才愣过神来,大喊得水你今天怎么了,开玩笑也不能这样开啊。刚想上炕,他眼中冒出一缕凶光,走到炕边,往我脸上踢了一脚,我又倒在地上。

  梁老爷子鼻子里喷出两股粗烟,梁奶奶又惊“啊”一声,两手紧紧攥住齐凤莲的手。

  齐凤莲长吁一口气。那一脚踢得我又惊又疼,呼地来了气,扑上炕去,跟他撕扯扭打。结婚两年多了,他没骂过我一句,动过我一指头。今天他是怎么了?对我下手这么狠。可不知咋地,我撕扯他时觉得身后老有人拽我,他打我时却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他在我身上猛踢了几脚,肚子上捣了几拳,我却连他的头发衣服都没撕扯上,不一会又被他推下炕来。

  我扯着嗓门大哭大叫,昏头转向,怎么到的西厢房都不知道。扯开被子,蒙头痛哭。一边哭一边听书房的动静,我多么希望他知道错了,来哄我,劝我,解释他今夜这么做的原因,然后抱我到书房炕上。梁爷爷,梁奶奶,我俩平时很恩爱呀,从来都是两个人盖一床被子,他搂着我,我枕着他臂膀,同睡同起啊!

  老俩口互相对望一眼,点着头,眼神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可是,他始终没来厢房。我哭一阵,想一阵,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变的这么突然,这么绝情。我既没招惹他,也没做对不起他的事,他凭啥这样对我。想到半夜,头昏欲裂,越想气越大。不行,我还得问他,他不说清楚,我就闹,一直跟他闹到天亮,让他哥嫂,让乡亲们评评理,我错在哪?他凭什么这样待我?

  老俩口齐齐点头。老爷子把点烟锅用的蜡烛用枯芨芨拨弄灭,又拿火柴点上。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闹也是白闹,因为,因为自那晚开始,他白天半阴半阳,夜晚他无论干啥,都由不得自己。

  老俩口听到这里,也不着急,耐心地听她继续诉说。

  出了厢房门,我摇摇晃晃,来到书房门前,刚抬脚要踢门,却听到书房里有动静,门没踢,到窗下,侧耳细听,却听到了……

  齐凤莲说到此处,稍停,低头,作羞涩状,欲言又止。

  好女娃儿,没事,我们老俩口活了这么大岁数,啥没经过?接着说吧,你听到了什么?梁奶奶抚摸着齐凤莲的一头秀发,鼓励她。梁老爷子也点了点头。

  齐凤莲脸上泛起红晕,在灯下楚楚动人。多俊的女娃儿啊,梁奶奶心想。

  我听到他跟一个女的在干那事,在我和他干过无数次的书房炕上,我们睡过的褥子上,我们盖过的被窝里,干着他跟我干过的同样的事。齐凤莲的脸越红了。只是那女的喘气声,呻吟声,叫喊声跟我不一样,浪声浪气,还不断有笑声飘出窗外,刺进我耳中。

  尽管那笑声像脆铃似的,很好听,但却刺激得我浑身发抖,血气直冲脑门。我终于明白,得水他今晚对我突然变脸,是偷偷往家里带回来了个骚女人,这真真是往活人的眼里下蛆呢。

  我大喊一声,于得水你个狗日的,踢开门,扑到炕上,往被窝里一抓,想抓住那不要脸女人的头发,扯出被子来,痛打一顿出气。那想到半会抓不住什么,再摸索,还是什么也没有,拉开灯,扯起被子,炕上哪有女人的身影,只有得水面黄如土,瘫在炕上,昏死着,咋也叫不醒。

  后来呢?梁奶奶颤着声问。

  后来,我又吓又怕,在炕下桌子下门后仔细看了一遍,不敢到院里厢房伙房查看,把书房门关死,睡在得水身边。他浑身冰凉,摸摸鼻孔,微微出气,一动不动,跟死去一样。褥子被一些白色的东西洇湿了一大块,我知道那是什么。

  直到天亮,灯也不敢灭,一眼没合,头疼得像是锥子在锥,浑身酸疼。

  那得水天亮后是什么反应?梁老爷子又拿起羊骨头烟锅问。

  太阳出来,得水也醒了,脸上虽有土黄色,但渐渐红润起来。我指着褥子上的斑点问他昨夜的事,他摇头不承认,也不否认。眼中既没迷惘之色,也无羞愧之意,跟平时没啥两样。

  我心中各种想法都有,千头万绪,怎么理也理不清。可面对他的淡定,他像没事人一样的态度,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应对。

  刚过晌午,家里就不断有乡亲们来,梁爷,梁奶奶,你们也来问过啊!问我们吴嫂大清早传出来的得水遇鬼的事,可得水却跟无事人一样,正常有说有笑,极力否认遇鬼之事。从那时,全庄子里只有我深信吴嫂传出来的话是真的,我也明白了得水突然对我翻脸的原因。昨天夜里,我到吴哥家,他向我详细说了他春天在校场山乱坟堆里遇到得水吃土块包子的事。我从吴家出来,来过你家,可太晚了,你们睡了。

  这狗日的,那天我看他眼神是有一丝惊慌,但没细看他面色,再加上吴大龅牙黄脸婆那张臭嘴传出来的,有点将信将疑。后来又见吴大龅牙昏睡不醒,就没往你家得水身上深想,还真给他瞒过了。

  梁老爷子从炕上下来,走来走去,烟锅子里冒出的烟跟着他在屋里飘成个大圈。

  只是苦了我了,这种事咋能由我向外传。传出去既毁了得水的名声,又搅得家里不安宁,我也跟着丢人现眼啊!

  那是那是,孩子,你做的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传出去确实不好。老俩口齐声说。

  好在当时村里人没有相信得水遇鬼,反倒相信是吴哥遇鬼,让得水一直隐瞒到昨天。

  自那晚以后,得水再没让我在晚上上过书房炕,近过他的身子。他夜夜跟那女鬼干那事,我常给他洗那精液斑斑的褥子护单。不瞒两位老人说,得水平日虽在我的身上挖抓的勤,可也架不住夜夜干啊,而且跟鬼干,眼见得他日见消瘦,面如土色,但毫无办法。只能憋在心里,白天强颜欢笑,出工挣工分,晚上夜夜在厢房哭了想,想了哭,苦熬日子。

  齐凤莲的泪又涌出眼眶,她也不擦,任由那泪珠儿在好看的脸上滚落,啪嗒落到盘坐着的腿上。

  直到昨天,庄子里的人又一次涌入我家,我知道终于瞒不住了。可我不怨吴哥吴嫂,我怨那女鬼,她为啥单单要缠上得水啊!

  梁爷爷,你昨天在我家问我,我羞于在大家面前细说呀,我今晚来你家,就是向你二老倒倒苦水,我不想让大家都知道这些细节丑事啊,太丢人了。吴家俩口子只知道得水遇鬼吃土包子,或许也知道得水把女鬼带回了家,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丢人的细节啊!

  老俩口明白齐凤莲的意思,连连点头,她也明白老俩口点头的意思,是向她保证不往外传她诉说的一切。

  得水媳妇儿,你不要太恐惧害怕,我估摸这女鬼不恶,也就是纠缠得水不放,她要是个恶鬼,恐怕你就惨了。至于那女鬼啥时离开,这要看得水的命了,也许把他缠害死才离开,也许会现了形,听天由命吧。你也不了太着急,容我慢慢想办法。

  梁老爷子的一番话,让齐凤莲更加六神无主,她含泪点了点头。

  七

  夏天的乡村,桃花红过,杏花粉过,梨花白过。青青的麦垅长得似要绷开,一波又一波,柔嫩蔓延。冰雪寒霜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梁老爷子老俩口在村里是一对年纪最大的老夫妻,德高望重,受人尊敬。但乡村无秘密。尤其在夏天,村口老树下,或是队部大院南墙湾,总有些不能参加劳动的老人纳凉谝闲传。老俩口虽然口风很严,但于得水在家里跟风流女鬼夜夜缠绵的事还是在庄里庄外、远近村落传开了。

  在乡村,大家普遍文化程度不高,话过三人口,就会变了样。各人有各人的说话习惯、浮想联翩的程度、以及喜好,揉在一起,把一件可以说是似有似无、似真似假的人鬼相恋,也可以说是人鬼情深的事,越传越神,越传越玄,就像福字山口里吹出的山风,绕进野河水,越吹越远,越吹越曲曲弯弯。

  胡传乱吹,自然就有了多种版本。有说女鬼好的,又说鬼是恶鬼的;有说那鬼是不存在的,是齐凤莲夜夜缠着于得水要她,使自己的男人受不了,对她冷待后,她自己造谣放风的;有说那鬼跟于得水好上后,不知从哪里运来了好多金银财宝,藏在于得水家的;更有人说是齐凤莲跟人私通,被于得水发现,她与淫贼密谋好,不给于得水吃饭,虐待于得水,把他饿成皮包骨头的……层出不穷。不管哪种版本,都跟齐凤莲在梁老爷子家哭诉的原话相去甚远。

  人们又一次拥挤到于得水家,进进出出。与上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大家的心态有了变化。这次人们不关注于得水是否真的遇鬼,而是他怎样跟女鬼做爱,以及作爱时的感受和细节。还有不同之处就是在不断来他家的人中,掺杂着一些外村人,其至外乡人。

  人们在于得水那儿问不出他们关心的内容,问于得福,于得福满面羞愧。他对弟弟的遭遇本已痛心疾首,眼见得弟弟瘦的皮包骨头,眼圈发黑,面如死灰,走路不稳,他只能流泪,吩咐老婆顿顿给兄弟做些好饭送去,别无他法。

  大家问不出什么,看不见女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晚上偷听。

  刚开始几天,一到晚上,于得水家窗下,人们挤成堆,有男有女,腿缝间小孩钻进钻出,烟头在暗中忽明忽灭。与白天不同的是,没有高声喧哗,大家都屏声息气,竖着耳朵,隔窗细听。

  齐凤莲在那几天痛苦极了。一到晚上,刚把院门扣上,就会有人从院墙翻进来,把院门打开,贴在书房窗前。后来她索性不关院门,躲在厢房流泪,任由人们进出。再后来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羞辱,一气之下回了娘家,那两扇院门就再没从里面扣上过。

  那时普遍性压抑,人们对捉奸的热情超乎异常,令人惊讶。何况还是人鬼通奸,大家关注的程度比起捉奸更是高涨。

  每晚,在那间人鬼缠绵的书房窗下,有人等不及,或是时间点不对,连听几夜,听不到屋里的任何有关人鬼干那事的声音;有时连啥动静也听不到,好像那屋里压根没人。有人却听到了女鬼的娇喘呻吟和笑声脆响。那曼妙中透着娇滴滴,喘吁吁,能渗入男人骨头的呻吟声,清脆而又浪声浪气的笑声,村里人哪曾听到过,刺激得一些青皮后生按着腿间,血冲脑门,回家辗转难眠;一些结过婚的回家按住自己的老婆当场解火消渴,还要老婆学那女鬼的叫床声;女的听了脸泛红潮,回家看男人时眼含柔情春波;也有为老不尊的,偷听后两腿发软;小孩听了啥也不懂,只觉得好奇;姑娘们听了浑身一阵发热,脸耳滚烫,然后是无限的遐想。

  白天,听到的给没听到的绘声绘色喧染,惟妙惟肖的学说。吴大龅牙听的次数最多,学说的最逼真。没听到的越发心痒难捺,巴不得天黑。三番五次,总想听到,也总能听到。听到的还想听,没听到的更想听,越听越上瘾。

  有胆大的,听梁老爷子说过,那女鬼虽风流贪欢,但是个善鬼,不伤人,要不齐凤莲能无恙?你们能偷听?晚上干脆进屋,不管于得水同意不同意,睡在炕的一边,不但想听,还想亲眼看。但都是头一挨枕头,就昏睡不醒,直到天亮,啥也没听见看见,白睡一晚,第二天还头疼欲裂,浑身泛力。

  那段时间,于家庄白天黑夜,人们出工收工,茶余饭后,田间地头,屋里屋外,树影灯下,村里开会时,都在议论着那个多情女鬼。女鬼的娇喘吁吁,浪声淫笑在村民们的脑海萦绕。人们在心里兴奋的任意遐想着于得水和那女鬼做那事的情景。本来是夏天,村子上空却弥漫着春的气息。男女之间的眼神,似乎都包含着满满的暧昧。

  于得福却愁容满面。兄弟成那样,丢人现眼,他也脸上无光。每逢人们议论,他绕着走。实在绕不过,只好低头匆匆而过。老婆骂过他几回,说你兄弟遇鬼,你又没遇鬼,你臊啥羞啥?他懒的理她。总之是他们于家的事,他觉得兄弟命在旦夕,那女鬼看来要吸干他的精,刮尽他的骨,吮完他的血才罢休。他想万一兄弟被那女鬼放开,活过来,以后怎么见人,只怕是好比道士吃了狗卵子,难见天日。难见人也罢,难见天日也罢,总之能救过来总比被女鬼缠害死强。他清楚兄弟虽跟女鬼风流,但那不是兄弟的本意。兄弟是被女鬼控制,由不得他自己。兄弟正在鬼海欲河里挣扎,他得想法子拉兄弟一把,把他救出苦海。

  于得福愁绪满面,不由得想起了他的父亲。据父亲说,他在解放前流落到于家庄,被村里人收留,住在场房房里安身度命。解放后,村里分给他一间地主家长工住过的小屋,给他改姓于。他们的老家在陕西商洛李家崖。

  有年秋天野河发洪水,冲垮了河上的木桥。于家庄有个从城里来下乡的女干部,急着要赶回城里开会,面对野河的滔滔洪水,急得在河边团团转,束手无策。全村的人都说无法过河,等洪水退落或小些了再淌水过河。只有他,带着女干部到一处河床较宽的地方,背起女干部,涉过齐脖深的洪水。女干部后来找他,送他些钱和一节虎爪骨。虎爪骨能压风袪惊,谁家老人中风,小孩受惊,都来找他。他在那节虎爪骨上刮下一些,收些钱物。慢慢那节虎爪骨被他刮完,他用一节狗爪骨,遮遮掩掩继续给人刮,积累了点钱,盖了几间土屋,从北乡娶来个媳妇,生下了于得福兄弟俩。

  父亲单身一人流落于此,盖几间土屋娶个媳妇不容易,可穷命人结局都很惨。一对苦命人没活到头白脸黑。妈妈在得水三岁,他六岁时得绞肠炎死去,父亲也在大饥荒时饿死,留下兄弟俩,大的领着小的,你家一碗,他家一口,吃百家饭。幸亏那时是集体,村里常照顾他俩,得以活了下来,没被饿死。后来村上有了学校,于得福还上了几年小学。

  于得福和弟弟是在苦水中泡大的,知道珍惜眼前的好日子。他清楚的记得,父亲被村里人称呼为于叫花子。父亲死后,他和弟弟继承了这个耻辱的称号。直到现在,村里有人在私下里仍称他们是叫花子家的。他不敢忘记,他们本不姓于,而是姓李,老家在陕西商洛。

  弟弟虽生性腼腆,说话像个女人,可那模样却跟他的记忆中他们的妈妈很像。好不容易长大,娶来的媳妇又漂亮活泼,好日子刚刚开始,却得了这么一场怪病,于得福真是愁死了。

  邪病还得邪法治。有人给他出主意。那时正是斗私批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术士巫婆神汉们消声匿迹,隐藏很深,不敢偷偷摸摸妄动。于得福寻求不来邪法,只好用村里的架子车,拉着兄弟,走村串乡,求医问药,央人无数,终无良策。拉到医院,一通检查,查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有个老中医告诉他说是体弱阳虚,需补充营养,增强中气,开几副中药,回家让老婆熬了,让兄弟吃了,还是无效。

  有人建议他应带着弟弟去大一些的城市,比如省城的大医院去看看,他也考虎过,但那需要一大笔钱,可钱从哪里来呢?

  病急乱投医,越投越没治。于得福从老婆在别人处听到的议论中,听出那女鬼在使劲吸榨兄弟,知道兄弟时日不多,正在灯下长吁短叹,门一开,灯影处,一个人迈进门来,抬头看,是梁老爷子。

  八

  于得福赶紧请梁老爷子坐在炕上,拿过半截蜡烛,一小捆枯芨芨,把蜡烛点着,老爷子掏出羊骨头烟锅,装满烟丝,从捆着的枯芨芨里抽出一根,在蜡烛上点着,紧凑到烟锅上,火苗一闪一闪,猛吸几口,两股粗壮的烟柱从鼻孔缓缓钻出。一只手接在烟锅头下,嘴使劲一吹,烟锅里黄豆大的烟灰渣跳出来,落在手心,随手往地上一扔,撕心裂肺、脸红眼瞪、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一阵,接过于得福老婆刚倒的伏茶,呷上一口,捋了捋花白胡须,说,得福啊,你思谋着得水媳妇再回来不?

  于得福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好说呀,梁爷,得水那个样子,只怕人家……

  唉,多好的娃呀!老爷子接过话头,得赶紧想法救人啊,再拖延,怕是……

  是啊,梁爷,我这些日子拉着得水东奔西跑,求医问药,可啥用也没有,能把人愁死。

  老爷子手中的一根枯芨芨燃烧完,几锅烟也抽完,再拿一根枯芨芨打扫着烟锅里的烟渍残渣,说,我想起来个办法,不知管用不管用,我年轻时听人说起过这种土办法,今晚来,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妨试一试。

  梁爷您快说,是个啥办法?于得福眉头微展。

  还是那句老话,邪病得邪法治……

  可梁爷您知道,我到处求神问道,请不动那些人啊,有的不敢承认会那套驱鬼弄神的本事,有的不敢来,谁都怕……

  我知道,老爷子接过来说,我们不请那些神汉巫婆道士,我们自己来治。

  自己来治?

  对,自己来治。

  于得福心头略宽,他想到老爷子今晚来他家,必定是深思熟虑后,来跟他商量救活那可怜兄弟的。

  夏天的黄昏,残阳如血。校场山乱坟堆里,于得水吃过土包子的地方,又升起轻轻的青烟,紧接着响起一阵锣声。于得福燃烧完七色彩纸和上坟时才用的冥币烧纸,磕了三个头,敲一阵锣,拖长声音,喊一声,于得水回家走哇!再敲一阵,再喊一声于得水回家来吧。锣声一阵接着一阵,喊声一声接着一声。下校场山,过野河桥,锣声喊声一路不断。

  野河桥边,梁老爷子正把从福字山湾湾坡坡里捡来的几块破棺材板,指挥几个后生用石头砸烂,捡来些柴草点燃,再把棺材碎片放在柴火上,从架子车里搀扶下于得水,围着火堆转圈。

  那火堆先冒黑烟,后变成黄烟,再慢慢变成不黄不黑的乌烟,一会升高,飘向刚黑下来的夜空,一会随河风低低飘散。

  先是火苗,似红似黄,再变成蓝色。后成火焰,红黄蓝三种颜色交替,棺材碎片在火中噼啪作响,远远望去,像是荒郊野外的一堆鬼火。

  于得福围着火堆敲锣叫魂,锣声急,叫魂声也急,架着于得水转圈的两个村民的脚步越急。于得水脖子上缠着红布条,面无表情,耷拉着头,土色的脸被火焰映照得一会变红,一会变黄,一会又变蓝,一会又变绿,给人阴森可怖的感觉。

  火堆锣声招引来于家庄和野河对岸的乡民围观。人们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小孩在火堆前蹦跳,老年人指指点点。火堆的上空,一些喜光的昆虫快速地飞旋着。

  夜空繁星点点,大地一片肃静。

  从此,很长一段时间,这一幕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上演。不同的是围观的人渐少。锣声叫魂声,还有火堆,火堆上的那些古怪火苗火焰,神秘感不再。

  在此段时间,寂静的夜空下,流淌不息的野河边,那透着辛酸、悲情、无奈、凄惨甚至绝望的锣声、叫魂声,慢慢失去那种阴森突兀的神秘感。野河两岸的村民们逐渐习惯了,接受了这种原始而简朴的祛邪燎病的方式,就像是生活中原来就有的一部分,直到后来那次焚火烧鬼。

  不知是叫魂感动了那女鬼,还是棺材板火堆烟熏火燎起了作用,也许是于得水的心理上起了变化,他虽然每晚仍跟女鬼睡在一起,但却慢慢地再不消瘦,饭量渐渐增加,精神也有点好转,面上的土灰色一点一点减少,只是仍不愿跟人说话,但那双俊目中偶尔会露些笑意。

  于得福把兄弟的这些细微变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觉得梁老爷子的这个邪病邪治的方法起了作用,坚持下去,也许兄弟的命能救回。

  在这期间,不知烧了多少棺材板,在校场山点燃了多少张冥币烧纸,磕了多少头,他觉得都值。

  村民们对晚上偷听窗根渐渐失去兴趣,大家对这场鬼事由热情关注转换成极度同情。有人给于得水送些鸡蛋红枣,饮食补品,有人帮他打扫屋子,清洗被褥,还有人帮于得福满山遍野寻找破棺材板。没有人认为那种围火转圈,敲锣叫魂的治病方法是愚昧的。大家有共同的朴实想法,于得水人在家里,魂在野外。魂若回来,鬼不附体。

  梁老爷子一再鼓励于得福,坚持叫魂火燎。说总有一天,鬼会现形。鬼现形之时,即是于得水病好之日。

  集体的愚昧,导致集体的意识,催生个体的悲剧,于家庄的人们,野河两岸的村民们,一代一代就是这么过来的。

  有一个人,却在坚持偷听。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明白,不管刮风下雨,一到晚上,非去偷听,不知为的什么。为偷听不知挨过老婆的多少咒骂,别人的无数讥讽,但他总忍不住,欲罢不能,一晚不听,浑身难受。其实他后来听到女鬼和于得水干那事的次数不是太多,而且越来越少。

  他刚开始偷听,也是奔着好奇,刺激,后来他觉得,每一次听到人鬼干那事的身音,脑海里却浮现出于得水俩口子在干,炕上躺着的是齐凤莲,齐凤莲身上压的是于得水,或是他自己。窗户里飘出来的曼妙叫床声不是女鬼的,而是齐凤莲的。

  九

  日子虽清苦,但还是被西风吹着缓慢往前推移,季节启动到秋天的节奏。田野绿色渐少,金黄成为主色。不觉间,连金黄也逐渐让给大地的本色。田间地头,草滩河湾,果园菜地,一些峥嵘过的花朵不见踪迹,只有些零星的或整块的葵花,为了让即将成熟的花籽更加饱满,不离不弃地追随着大阳的光芒。

  那些昂首向阳的葵花开得很艳。正是午后,一株株却又低垂下头,显出倦意。午后的闷热在空气里弥漫。

  齐凤莲在野河边洗衣服被褥,洗着洗着,她定定地瞅着河边田埂上的一株葵花,花朵间有一只刚成年的蜜蜂在忙碌。它嗡嗡地飞,在黄的有些晃眼的花朵间莽撞地盘桓留恋。花朵不太大,但足够它在花朵上自由腾挪,横冲直撞。它将长长的口器,探入明黄的花蕊,边吮吸边打着转儿。它牢牢地钉在花上,像花上开出的又一朵小花。一阵河风吹来,花朵一阵摇晃。它合拢的翅膀张了合上,合上张开,稳了稳身子,最后还是飞起来,在花朵上面盘旋一圈,隐入离河边稍远点的一块金黄的花丛。

  齐凤莲眉眼怅然,稠密的心事,穿过河边垂下的柳树细叶,游离于田间金灿灿的花瓣,好似扑簌簌落了一地。忧愁的眼神,击打起河水,好似青青的河水被她的愁目截断,不再流淌。

  她索性站起身来,手持捶衣棒,进入田间那块金黄的花丛,左右挥舞,乱敲乱扫,仿佛心里所有的不快,都随着捶衣棒挥洒在花丛间,再一遍遍倒饬、剔除、割舍干净。

  好好的日子被鬼踢倒,她心胸难平。

  远处的天边有隐隐的雷声,像是打野河里滚过似的,闷闷地朝她奔来。不一会,乌云密集的如五月茁壮的麦田,自天边,福字山顶、原野的树林,一浪一浪地赶。那墨色的云团,翻滚,扑腾,渲染得天色迅速地暗将下来。

  她站在河边往村里眺望,熟悉的村庄好像离她很远,甚至有点陌生。村里寂寂无声。

  齐凤莲在窑街娘家住了一段时间,人在娘家,心在于得水身上。她日思夜想,巴望着远在几百里以外的于得水早日脱离鬼缠,来接她回去。

  她在心底实在舍不得于得水,男人没被那可恶的女鬼缠身前,对她那么好,她很知足。她也舍不得于家庄的乡亲们,宽厚、包容、真诚地待她,她从心底常常感动。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她心爱的男人,离开她热爱的于家庄。

  娘家人在听了她声泪俱下的哭诉后,先是惊骇,闻所未闻。后是劝她,鬼毕竟是鬼,人鬼难容,它跟你男人长久不了,终究有显出原形的时候。回去吧,让你哥哥送你回去。回去好好伺候得水,让他的身体好了,再不虚弱,鬼也就难缠他了。说千道万,还是得水的身板薄,你们又年轻,那事儿操持得紧,被鬼乘虚而入了。

  爹娘劝她的这些话,她慢慢想觉得有道理。她不甘心输给那个女鬼,她回来要跟它斗,跟它耗,看谁最后胜利。当然,母亲对她说的一些私房话,她明白一半是提醒她,一半是些男女之间的经验,她牢记在心底。

  从刚过野河桥开始,她就从不断遇到路上跟她打招呼的村里人眼中,看出来的眼神不再是惊讶、好奇、嘲笑,而是比从前更真诚的热情,还有几份同情和关怀,这让她心里略宽,有些感动。

  齐凤莲风尘仆仆进门,看到自己男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比她回娘家之前的气色好了,心头一热,想男人也许好了,那鬼难道走了?刚想上前扑到男人的怀里,男人见她回来的第一句话竟是,我要跟你离婚,每个字好像都是咬着牙嘣出来的,而且连着说了几遍。她起初还以为是男人的病没有全好,是中邪病人常犯的癔症,但是到了晚上,她才知道她错了。

  听说她回来了,最先来看她的是吴大龅牙,最后来的是梁老爷子老俩口。梁奶奶抓着她的手,端详她一会,陪着她抹泪。梁老爷子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吴大龅牙从进门到走,牛眼珠子从她的身上没错开过,也是最后一个被齐凤莲很客气地送出院门的。

  送完陆续来看她的乡亲们,天也快黑了。嫂子来叫她和于得水去吃饭。于得福心里也很高兴,弟媳回来,弟弟的病情有所好转,这个家有希望不破散,只要弟弟的家不破散,他就可对得起早死的父母。

  饭罢,哥嫂送她和于得水回家。看着坐在炕上的男人,她百感交集。男人再无他话,不断念叨着我要离婚,我要跟你离婚。她迟疑了一阵,觉得困了,简单洗了洗,关好院门,来到书房炕前,又犹豫一阵,脱鞋上炕,男人却没任何表示,口中仍在念叨。她心中略宽,铺好褥子,扯开被子,奇怪的是褥子上的地图印不是太多,心中又宽慰一点,看来真像大哥和乡亲们说的那样,那女鬼自从叫魂燎火后有所收敛。

  正想着,男人推她一把,示意她睡到另一床被子,也不管她,脱成精赤一条,钻进她刚铺好的被窝。男人瘦骨如柴的身子,让她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下来。拉灭灯,在黑暗中脱了衣服躺下,大睁着眼,想天想地,想人想鬼,不一会,困劲上来,酣睡过去。

  于得水爬在她的身上,摸着她又白又嫩的乳房,舌头跟她的交缠在一起。她双手紧抱着他,身子往上迎合着。只是隐隐觉得她舒服的叫声,或者呻吟声,不像是她自己的,像是那女鬼的。女鬼在脑中一闪,她惊醒了。

  月光射进窗帘缝隙,她旁边的被窝里,像是盖着两条半死不活的狗,蠕动着,男人的喘气声急促中带着虚弱,女鬼的呻吟声不再像齐凤莲回娘家前偷听到的那么娇喘,那么畅快,那么心满意足,那么诱人,而是半会一声,有气无力,像是应付。男人的动作也不紧不慢,虽一前一后碰撞,似是抽进抽出,但分明胯下无人。这是齐凤莲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听见男人跟女鬼交欢,她不由得摸了下身一下,也是湿漉漉的,心中一荡,哼了一声。

  齐凤莲哼了一声,刚想起身拉灯,旁边的人鬼做爱立马没了动静。于得水翻身而起,迅速地扯掉齐凤莲的被子,骑在她身上。她以为男人快半年了,一直跟鬼干那事膩了,要和她亲热,心中又一荡,轻轻地呻吟一声,准备迎合,男人却用牙咬她,用手掐她。她还没来得及想是男人想她想得急了,还是疯了,胸上却似针扎的一下,疼得她惊叫一声,定睛一看,男人手中握着她纳鞋底的锥子,眼中冒着两股绿幽幽的光。她大叫一声,欲翻身而起,男人的身子却沉重得使她推不动,翻不起。挣扎几次,都是徒劳。无奈只好放弃,松下身来。她想男人瘦得皮包骨头,哪来的力气,哪来的这么重?

  还没容她多想,男人对她的咬越狠,对她的掐和拧越紧,对她的扎越深,疼得她放声大喊大叫,扭动着身子挣扎,不一会满身上下是咬痕,掐痕,拧出来的紫印和扎出来的血迹。

  男人在扎她咬她掐她拧她时,口中一直在说着我要跟你离婚,一句接着一句。齐凤莲在扭动挣扎中,被男人眼中的两道绿光惊骇得魂飞魄散,毛骨悚然,昏迷过去。

  十

  齐凤莲被天边的雷声催得心慌意乱,收拾起洗好晾晒在河边草地上的衣服被褥,匆匆赶回家。刚进院门,雨点跟着她的脚步落了下来。不一会,房檐上挂起水帘,院里的雨水从院门槛下的出水洞打着旋往外挤。雨点落在院里的水面上,溅起无数个亮晶的水泡,满院子旋转,又被落下的雨点击破,再起泡,再旋转。

  齐凤莲坐在厢房窗前,透过屋檐下的水帘,盯着院里水面上乱转的水泡,发呆。

  书房炕上,于得水靠着被子坐着,望着屋顶,两眼无神。看不出是发呆愣神,还是想着心事。外面的雷声,从屋檐上流下击打台阶的雨声,对他毫无影响。一动不动的身子,从侧面望去,好似泥塑的一样。

  齐凤莲从娘家回来的那晚,被于得水折磨得昏迷过去,直到天大亮才醒。忍着浑身的疼,挣扎着起来,望一眼身边的男人,从窗帘缝隙里进来的一缕阳光,恰好映在他的脸上。一张本来很俊,惹人疼的脸,蜡黄如纸,眼窝深陷,跟死人一样昏睡着。齐凤莲想起晚上的一幕,心里疼一阵,抖一阵,悲一阵,怕一阵,再恨一阵。

  正要下炕,有人敲院门,慢慢到院门前,打开,是队长。队长见她披头散发,穿戴不齐,眼睛红肿,先是一愣,后满眼是疼惜,没进屋,就在院里对她说,齐凤莲,我今早来是告诉你,于得水已成那样,需要人照顾,你就不用出工了,在家好好照料他吧。说完,盯着她看了一眼,也不等她回话,叹口气,背着手走了。

  齐凤莲愣了愣,朝队长的背影点了点头,回到书房里,于得水刚醒来,不言不语,正在穿衣服。齐凤莲望着于得水瘦骨嶙峋的后背,恨也不是,爱也不是,骂也不是,打也不是,五味杂陈,六神无主。在地下打几个转,心里一狠,咬咬牙,把满眼眶的泪水强咽回肚里,洗脸收拾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