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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活成孙女了

来源:《小说月报》微信公众号 | 李进祥  2017年06月22日08:00

我和许多人一样,人在城里,根在农村,免不了经常要回老家去。尤其是近几年,父母越来越老了,病越来越多,我回去的次数也多了。每次回去,看看父母,顺便能听到一些新故事,催生出一些新作品。

这个故事,就是回老家去听母亲说的。母亲说,李德虎奶奶活成个碎娃娃了。碎是小的意思,比小还小。母亲伸出两手,比画着说,就剩这么点儿了。母亲比画的最多有二尺,看我有点疑心,母亲说,还不信,我前儿看去了,孙媳妇怀里抱着呢!孙媳妇人好,把奶奶抱出抱进的,收拾得也干净。

孙媳妇怀里抱着,真是老成碎娃娃了。我想象着孙媳妇怀里抱着奶奶的样子,也想起李德虎奶奶的模样来。我小时候,她就搭个白盖头,个子小,人也瘦,白盖头披在身后,像白发一样。我们那一带回族的习惯,六十岁以上的老奶奶才搭白盖头。她那时候就六十岁,现在该有一百岁了。

我问母亲,母亲说,一百岁过了。老瓜了,人都认不出来了,话也不会说了。母亲又感叹说,真主怕是把这个老奶奶给忘了。真主呀,你收了去。

母亲这样说,我心里一惊。

人老了,怕死惜命,这是常理,但要是盼别的老人死,盼自己死,也是一件叫人心惊的事。回族老人到了七八十岁,总是会念叨,真主呀,你把我收了去。老人们有这样的想法,有归真的信仰因素,但更多的还是怕拖累儿女。尤其是一些患病多年的老人,怕自己受疼受罪,也怕给儿孙添麻烦。

这大概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另一层含义,做儿女的,更要注意,更要珍惜。

敬老孝亲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回族也有一句话说,天堂在父母脚下。赡养父母,是今生的义务,也有来世的福报。

有些福报今世就应验了。母亲说,孙媳妇对李德虎奶奶好,就得到了好报。男人出去打工,从高楼上掉下来,只摔折了一条胳膊。儿子开车出去,车翻了,压到下面,人也好好的。孙媳妇认定这都是奶奶的护苫,对奶奶照顾得更好了。

这件事触动了我,回来后,就想着写一篇小说。这是一件真实的事,但对文学来说,这样的真实是没有意义的。文学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不是一回事。这样的真事写下来,写成一个敬老爱老的故事,就浅了;写成因果报应,就更是反小说了。

思考了好长时间,我才写下《奶奶活成孙女了》这个短篇。故事的基本线索没有变,但框架拉长了。主题也与因果报应无关,而是包含着人与人、人与土地的关系,生命轮回的思索等。人物也重新塑造了,加进母亲的很多元素。写的时候,我也是当作母亲来写的。这其中也许隐含着一层意思,希望母亲也能那样活过百岁,活成个碎娃娃。希望天下的老奶奶都能活成孙女。

——李进祥

李进祥,回族,1968年生。著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清水河系列短篇小说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类选刊、选本、年度小说排行榜,多篇小说获奖,部分作品被译介。现为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奶奶七十岁,孙媳妇二十岁。

孙媳妇坐月子,奶奶接的生。生下一个男娃,一家人都高兴,尤其是奶奶,有了重孙子,更是高兴。都说多见一辈人,就减一分罪呢。只是赶上收麦子的时候,伺候月子成了问题。孙媳妇娘家妈去世早,婆婆要抢黄田。奶奶就说,她伺候。

奶奶伺候月子,还是用老办法。从山坡上挖来绵绵土,拍碎,捏细了,堆在炕上。炕上的褥子、毛毡都拉掉了,就剩下个光席子。月婆子和娃娃都睡在席子上,身子下面铺上细绵绵土。女人身子里流出的血、娃娃拉屎尿尿,都是用土。土脏了,就倒掉,再放上新土。这样很方便,只是孙媳妇觉得有点不卫生。娘家妈就是因为坐月子落下病去世的,她心里害怕。她最怕的不是自己,主要是娃娃。那么点碎娃娃,皮肤细得像纸一样,睡在土里,她怕弄出毛病来。她小心地给奶奶说了。奶奶说,不要紧,人老五辈子都是这么着。你公公、你男人,哪个不是土里滚出来的,好好的。孙媳妇就不好再说了。孙媳妇进门一年多点,还不敢多说话。

男人收麦子回来,孙媳妇把心里的忧虑给男人说了。男人又给奶奶说。奶奶笑着说,我孙子长大了,也知道疼娃娃了。放心好了,你疼你的娃娃,我也疼我的虫虫呢——奶奶把重孙叫虫虫。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在家里伺候着,我跟着下地收麦子去。奶奶说着,剜了孙媳妇一眼。孙媳妇给男人告状,奶奶心里不高兴了。不高兴归不高兴,还是一样地伺候孙媳妇,做饭、熬米汤、打荷包蛋、刷红糖水,也还是老一套。孙媳妇也不敢再说啥了。她只想着,娃娃没事就好。刚当了母亲,她很自然地就有了母亲的感觉,心已经全放到娃娃身上了。

奶奶还是把娃娃放在土里。尿湿了,就给他换上干土。身上出汗了,也是用干土糙。奶奶用干土把娃娃全身都糙过了,就像给擦粉。孙媳妇看着,担心着。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她真担心奶奶把他的肉肉给糙破了,把他的哪儿给弄疼了。娃娃却舒服地蹬着小腿,伸着小胳膊。奶奶嘟着嘴说,我的小虫虫长大了,长大了。奶奶嘟着嘴的样子,孙媳妇看着好笑。奶奶把娃娃叫虫虫,孙媳妇也觉得好笑。当着奶奶的面,她不敢笑。等奶奶出去做饭了,她才笑出来。一个人的时候,她也想逗逗娃娃,一逗娃娃,她也不由得嘟起了嘴。娃娃也看着她,好像也认出她了。娃娃的眼仁黑得发蓝,干净清亮,好像没啥能染脏了,没啥能舍得染脏了。

说是这样说,但娃娃还是得病了。不知道为啥,大声地哭叫。奶奶抱起来拍着哄,好容易哄睡着了,一个惊悸,又醒来哭叫。奶奶说,娃娃心里不受呢。孙媳妇想不通,那么点小人人,心里有啥惊悸的,有啥不受的。奶奶说,不要紧,喂点朱砂就好了。奶奶找来个小铁盒,铁盒里装着红红的东西。奶奶用耳挖子挖了一点,给娃娃喂了。那么红的东西,简直跟火苗一样,喂进娃娃嘴里,孙媳妇看着担惊。可喂了两三次,娃娃还真的就不哭闹了。又过了几天,娃娃又拉肚子、吐奶。奶奶说娃娃肚子凉,又给喂了点黑黑的东西,说是麝香配的,娃娃吃上也好了。奶奶的办法很见效,但孙媳妇还是有点担心。婆婆过来看,她拐着弯儿给婆婆说,还是找保健员看看好。婆婆笑着说,娃娃没啥大毛病,就顺着你奶奶。婆婆都这样说,她也没办法了。

过了七八天,孙媳妇下炕了。她换水沐浴,穿好衣裳,就不用再睡在土里了。只是娃娃还睡在土里,黄绵绵土不沾身,却沾头皮。头皮上落上细土,加上出的汗,就变成了泥垢。泥垢越积越厚,在头皮上形成了一层垢甲,黑黑的,油油的。她看着不舒服,说要给洗洗。奶奶说不能洗,娃娃头上的垢甲是给娘家人攒福呢,垢甲越厚,娘家人福气越大。攒福的话,孙媳妇有点不信,但奶奶这样说了,她就没有洗。好在娃娃的头发越长越长,把泥垢盖住了。到出月的时候,找人来给娃娃剃掉了胎毛。没有头发,泥垢更加明显了,简直就像个黑锅盖扣在娃娃头上。孙媳妇越看越觉得碍眼,就掺了点温水,给娃娃洗头。泥垢积得太厚了,一下子洗不掉。她只能用毛巾沾湿了水,一点一点地擦洗。娃娃头皮软软的,又乱动着,她怕弄疼了娃娃,只能轻轻地、慢慢地擦洗。用了好长时间,才把垢甲洗干净。

看到娃娃洗清爽了,漂亮多了,她心里高兴,但到了晚上,娃娃发起烧来。她想着娃娃可能着凉了,过一会儿就好了。谁知道,娃娃烧得越来越厉害,还抽搐起来。她害怕了,赶紧喊来婆婆和奶奶。婆婆顺着奶奶的路子说,快找三奶奶来给娃娃灸一灸。奶奶抱起娃娃,看着娃娃抽搐的样子,冲着婆婆嚷,娃娃都这样子了,还灸个啥,赶紧往医院里送。又冲着孙媳妇说,我虫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娃娃送到医院里,算是救活了,只是高烧时间长了,落下了后遗症,脑子反应慢,没能念成书。弟弟妹妹都考上大学,只有他留在村里种地。对此,孙媳妇心里一直有些愧疚,也有点后悔没听奶奶的话。到后面两个娃娃,坐月子的时候,还是奶奶伺候的。孙媳妇没敢再自作主张,完全听奶奶的。奶奶伺候月子,又带娃娃,一直在孙媳妇家里,很少回去。爷爷早几年前就去世了,回去也是她一个人。有时候过去,只是去打理她的树园子。

树园子是奶奶栽下的。奶奶说,她十四岁上到这家来做童养媳。正好邻家挖枣树,挖出几棵小苗,晾在那里。她看着小苗上细碎的叶子绿茵茵的,心里一动,就张口要了棵枣树苗。拿回来栽到后院里,树苗就活了,长大了,就在她和爷爷圆房的那一年挂的果。枣树好活,自己会繁殖,过几年,大树周围又冒出新的小树,小树的周围又生出更小的树。一棵枣树,洇了一大片,成了个果园。枣树会跑,有一些小苗在园子外面发出来,长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地头上去了,那就成了别人家的。枣树似乎还会孽生,旁边还长出桃树杏树来,简直想不通它们是哪里来的。后来,奶奶又种上了苹果树、梨树,园子里从春到夏都有花开,从秋到冬都有果子吃。果子都很普通,卖不了几个钱,大多都送给人吃了。家里人就不愿多管,一直都是奶奶打理着。枣树越洇越密,奶奶一棵也舍不得挖掉,一根枝子也舍不得剪掉,由着它们疯长。枣树又全身是刺,人简直都没法进去了。好在奶奶瘦小,锄草的时候,弯下腰,从树底下就过去了;摘果子的时候,侧侧身,从树枝间就过去了。那些枣树好像也认识奶奶,不会用枣刺扎她。这样一来,也只能由她自己操心了。儿子儿媳妇想给她帮忙,也帮不上。

奶奶种活了一院子的树,儿女却不多。她一辈子生了七八个娃娃,就活下来一儿一女。女儿嫁到外村去了,几个月来看她一次。儿子儿媳妇还有几个儿女没成家,还有自己的光阴,看她和孙媳妇处得好,也没有叫她回去。只是隔几天就会过来一次,看看她,安顿孙媳妇要伺候好奶奶。

男人出去打工,几个娃娃上学去了。孙媳妇留在家里种地、伺候奶奶。说是伺候,实际上奶奶根本不要她伺候,帮着她干家务,还要跟着她下地干活儿。孙媳妇犁地,奶奶给帮着牵牛;孙媳妇去播种,奶奶给帮着撒种子;孙媳妇收玉米,奶奶给帮着掰棒子。

七八十岁的老人还下地干活儿,村里人有点看不惯。村子是老村子,观念还是老观念,传下一句话,天堂在父母脚下。虽说这些年世道变了,庄风也在变化,但对待老人上,还是不敢马虎的。谁要是对老人不好,别说是亲戚本家,就是三下旁人,也是要说话的。对奶奶下地干活儿,村里人就说出闲话来了。说儿子儿媳妇不孝,也说孙媳妇的不是。

儿子儿媳妇听到,先着急了。五六十岁的人了,落个不孝的名声,以后在村里没法抬头走路了。赶忙要把老人接回自己家里去。闲话传得快,女儿也听到了,赶到娘家来问情况。

奶奶却说,孙媳妇待她好着呢,她就住在孙媳妇家里,哪里也不去。老人这样说了,儿女都没办法了。这样一来,压力全落在孙媳妇身上了。她劝奶奶回到公婆家里去。奶奶说,你是不想要我了吗?孙媳妇赶紧说不是不是。孙媳妇又劝她不要干活儿了。奶奶说,不干点活儿,你叫我咋活呀!

奶奶一辈子苦惯了,不叫她干活儿,她真的会不自在。孙媳妇没办法,只能顺着奶奶。奶奶每天除了五番礼拜,就随着她下地干活儿。村里人看到了,明里暗里说出更重的话来。正好,男人出去打工,在外面的工地上失脚摔下楼,摔断了胳膊。小儿子在上学的路上,坐了辆三轮蹦蹦车,蹦蹦车翻了,把小儿子的腿砸断了。村子里人就说,这都是不孝顺老人的报应。孙媳妇真有点害怕了,给奶奶说了。

奶奶说,想说啥说去,我心里知道呢。我孙子从那么高的楼上掉下来,就断了个胳膊,人命在呢。我虫虫给压到车下面,就断了个腿子,人好好的。祸中有福呢,咋不这么想?

奶奶这样说,孙媳妇一下就想开了。出了两起大的灾祸,男人和儿子只是受了点伤,真的是祸中有福呢。这福是奶奶带来的。这样一想,她对奶奶更好了,奶奶对她也越来越亲。

奶奶最初叫她孙媳妇,叫着叫着,叫成媳妇子。村里一般是把儿媳妇才叫媳妇子,奶奶这样叫她,把辈分都叫乱套了。她给奶奶说了,奶奶笑着说,我是老糊涂了。说是那样说,过后还是那样叫。有时也叫她孙媳妇,奶奶的牙掉了,口齿不清,听着像是碎媳妇。孙媳妇爱听她这样叫,感觉有一种疼爱在里面。叫着叫着,又叫她的小名。奶奶叫她小名,她觉得最亲切,感觉好像是母亲在叫她。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她不记得母亲叫过她的名字,也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心里一直欠缺着。长大后,她才知道,母亲是生下她得了产后风,病了一年多去世了,她心里也一直亏欠着。奶奶第一次叫她小名的时候,她心里颤了一下,就感觉是母亲在叫她。奶奶以后每次叫她小名,她也感觉心里暖暖的。看着奶奶,就像真是自己的母亲。她知道这样想有点不对,奶奶就是奶奶,把奶奶当成母亲,是乱了辈分,但在心里,她真把奶奶当母亲了。

奶奶九十岁,孙媳妇四十岁。

奶奶本来个头小,老了,腰蜷了,就更小了。孙媳妇下地干活儿去,奶奶还要跟着她去。到了糜谷地里,糜谷抽穗了,一下子蹿起一人高,奶奶走进去,就被淹没了。孙媳妇找不见奶奶,在地头上“奶奶、奶奶”地大声喊。奶奶听见了,怕被笑话,故意不应声,自己循着孙媳妇的声往出走。糜谷的穗子缠在一起,挡住她,她走不出来了。孙媳妇看到有地方糜谷头子在动,知道奶奶在那里,分开糜谷穗子,走进去,才把她救出来。到玉米地里掰棒子,玉米棒子结得高,奶奶踮着脚也够不到,跳了几跳够到了,却掰不下来,整个身子都挂上去,她身子太轻了,还是掰不下来。奶奶的身子挂在玉米秆子上,摇摇晃晃的,她吓得叫起来。孙媳妇赶忙跑过去,抱住奶奶。奶奶跟玉米棒子较上劲了,抓着玉米棒子不松手,孙媳妇只好把奶奶和玉米棒子一起掰下来。奶奶抱着个玉米棒子,棒子上露出几粒玉米,好像龇牙笑她。她这才知道,不能下地干活儿了。

不光是田里的活儿干不了,连她的树园子也没法打理了。她扛着锄头去园子里锄草,她使劲地往下摁着锄头,锄头却吃不进土里去,只是在地皮上划拉着。几棵草茎被拉伤了,流出绿绿的汁水。她生气地坐在地上,看着那几棵被划伤的草,感觉就像是草在流血。她又看着满园子的杂草,每一棵都绿茵茵的,活生生的。她忽然就不想锄了,扛着锄头回来了。她跟孙子说,以后园子交给你了。

园子交给孙子,孙子就按照自己的意思打理了。他把一些小树给挖掉了,把一些歪斜的树干砍掉了,把一些太密的枝子剪掉了,这样一整,园子里疏朗了,树木行路出来了,人出进也方便了。至于那些杂草,他也没有用锄头去锄,而是打了农药,不几天,杂草全死了。孙媳妇看到丈夫把奶奶的园子整成那样,担心奶奶知道了会生气,悄悄瞒着,不敢带着奶奶从树园子那个方向过去。奶奶没去,但还是知道了。她问孙子,那棵老枣树没挖掉吧?孙子赶紧说,没有没有,那是奶奶的树,咋能挖掉呢。树太密了,不结果子,挖掉些小杂树,果子结得多,也好吃。我还想着,把树园子扩大了,栽些能卖钱的果子。孙子说了一大堆,奶奶说,随你吧。

不能下地干活儿,不能打理树园子,奶奶就喂牛。每年喂一头,草活的时候托人买来,育肥了,草枯的时候卖掉,能赚些钱。

孙媳妇挡不住,还是由着她。只是和丈夫、儿子一起,把苜蓿、青草砍回来,铡成细细的寸截,堆在离牛棚很近的地方,把玉米、豆子碾好了,也放在离牛棚很近的地方,方便奶奶喂牛。把窖里的水打上来,盛到水槽里,方便奶奶给牛饮水。

奶奶喂牛,从不用饲料,就用草和粮食。不干净的东西,也不给牛吃。奶奶说,牛是大生灵,通人性呢。给它喂了不干净的东西,人要担罪呢。不光是这样,奶奶给牛添草、饮水,还要洗了大净。奶奶说,人要是脏身子涉水过河,河水要哭四十天,踏了小草,小草要哭四十天呢。脏身子喂牛的话,就会冲了牛,牛就不吃草,不上膘。

奶奶给牛填上草,站在那里看牛吃。牛伸出舌头,把草料卷进嘴里,胡乱地咀嚼几下,就咽下去了,怕谁抢去了似的。等把槽里的草料都吃完了,这才放心了,慢慢地反刍。奶奶就拿着刷子,把牛身上的牛粪、草屑都刷干净了。牛也爱干净,吃饱了,没事了,就用舌头舔身上的毛。牛舌头舔过,牛毛光洁发亮,还打着卷儿。奶奶站在旁边,牛看她那么小,把她看成小娃娃,也有可能把她看成小牛犊,探过头来,伸出舌头,舔她的脸。奶奶也不躲,任由着牛舔。奶奶的脸被舔得湿漉漉的。孙媳妇看到了说,快过来我给你洗洗,脏死了。奶奶笑着说,牛是吃草的,干净着呢,不脏。

奶奶拉着牛去饮水,牛被拴得时间长了,解开缰绳,就想着找机会挣脱了,好自由地疯跑一阵。牛先试着撒了个欢子,扭着身子,摇着头,跳了几跳。那么大一头牛,要是使劲甩头拉一下,还不把奶奶给拉飞了,风筝一样飞上天去。孙媳妇看到了,吓得叫出声来。奶奶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叫声,牛听到了。牛看着奶奶那么小,以为是一个小孩,还想以大欺小,仔细一看,才发现,奶奶是个老太太,可能比它祖奶奶还要老,牛这才不好意思了,低下头,顺从地跟着奶奶到水槽边饮水。

奶奶的身材越来越小了,够不上牛槽了,给牛添草都困难。奶奶要把背篓高高举起来,才能把草料倒进牛槽里。牛看到了,也疼惜奶奶,想帮帮她。牛没有手,只能用嘴。牛把头伸过来,想帮着拉一拉背篓,可牛笨手笨脚的,反而帮了倒忙,把背篓拱翻了,草料倒了奶奶一头。奶奶的身上、盖头上、头发上都沾满了草料。孙媳妇给奶奶收拾了盖头,又给奶奶洗头梳头。奶奶的头发又稀又软,像小娃娃的胎毛一样,贴在头皮上。孙媳妇给她梳头的时候,小心着,生怕弄掉她的头发。小娃娃的胎毛剃掉了,还会长出更多的头发来。奶奶的头发可是掉一根少一根。孙媳妇疼惜奶奶的头发,主要是怕她着凉。孙媳妇想起早些年给儿子洗头的事,知道小娃娃头发少、囟门没长严,容易着凉。她想着,老人大概和娃娃一样。

老人真和娃娃一样,不让干啥,偏要干啥。孙媳妇不让奶奶再喂牛了,奶奶就是要喂。孙媳妇知道,喂牛赚点钱,奶奶才觉得自己还有用,心里踏实。喂的牛卖出去,赚了钱,奶奶都给孙媳妇。孙媳妇接过去,单独攒下来。村上修路、盖清真寺的时候,都以奶奶的名义舍散出去。奶奶的钱一定要用在好路上。

奶奶喂的牛,也是希望它们都走到好路上。奶奶说,坊上过圣纪、谁家散乜贴,举意倒油宰了的,就是走到好路上了。要是给随意地宰了吃,那就是走到瞎路上了。

奶奶喂的牛卖出去,有一回就落到了屠户手里。屠户宰了牛卖了肉,买肉的回头客反馈说牛肉特别好吃,还想要。屠户又找上门来,说上回买去的牛肉好吃,还有牛吗?孙媳妇赶忙拦住屠户,拉他到门外头说,奶奶一年就喂一头牛,想要明年再来。孙媳妇这样说,是想把屠户赶紧支走了。这样的话,孙媳妇怕奶奶听到。奶奶要是知道,她喂的牛叫屠户拉去宰了卖肉,她肯定受不了。

这样的话,最终还是传到奶奶的耳朵里了。老年人的眼睛有些东西看不到,有些东西却能看得很清楚;老年人的耳朵有些话听不到,有些话却隔着几道墙都能听到。按说每个生灵都有一个命定的归宿,有把命定的刀子在等着它,但奶奶喂的牛被屠户宰杀卖肉了,这叫她心里很难受。奶奶这才不再喂牛了。

她还是闲不住,找家务活儿干。孙媳妇做饭的时候,她抢着给烧火,孙媳妇炒菜的时候,她就帮着择菜。可农村里很快就有了煤气灶、电饭锅,做饭不用烧火了,那些用电用气的东西,奶奶不会鼓捣。择菜也不行了,奶奶的眼神不好,分不清哪是草、哪是菜,黄叶绿叶混在一起。孙媳妇不说破,由着她择,她择过的,孙媳妇悄悄再拣一遍。奶奶的眼睛确实不好了,她去扫地,重孙子的袜子脱在地上,她看成死老鼠给扫出去了,还惊奇地给孙媳妇说,这是咋话了,清早起来,地上一堆死老鼠。孙媳妇过去看,才发现是儿子的棉袜子。为这事,一家人笑了好些天。奶奶也笑着说重孙,你个懒虫虫,袜子臭死个人,我还当死老鼠臭了呢。重孙子笑着说,老太太,你哪天别把我也当虫虫给扫出去了。奶奶笑着骂,你个坏虫虫,看我哪天不扫出去喂雀儿去。

笑过了,孙媳妇又给奶奶说,你就定定地缓着吧。奶奶说,人不干活儿,吃啥呀!孙媳妇说,现在这白面香油的日子,还怕没你吃的。奶奶说,日子要俭省着过呢,要是再来个灾年,咋办呢?奶奶经过的苦日子多了,总是担心着。奶奶说,那会儿哟,没吃的,人都饿死了。奶奶说的那会儿,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奶奶记日子不用阳历,也不用老历,记的是大地震那年、下冷子那年、生下儿子那年、大旱的那年、发大水那年……所以,奶奶说起过去的事,孙媳妇总是听得糊里糊涂。听习惯了,孙媳妇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听着。

奶奶有一回说起小时候的事。奶奶说,她和几个小姐妹出去玩,玩高兴了,忘了吃饭。她妈妈就在村头上喊,碎女儿——回来吃饭了。奶奶的小名叫碎女儿,这叫孙媳妇有点想不到,可细细一想,可不是吗。她那么小,不叫碎女儿,还能叫个啥名儿呢。奶奶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把很多事情都忘掉了,就是没有忘记她妈妈喊她回去吃饭的事。碎女儿——回来吃饭了,奶奶学着她妈妈喊她的声音,深陷进去的眼眶里盈满了眼泪。孙媳妇看着,心里说不出的疼惜,她甚至想喊一声奶奶的小名,像妈妈喊女儿那样地喊一声。

奶奶一百岁,孙媳妇五十岁。

奶奶究竟多少岁,谁也说不上个准数。奶奶自己也记不得有多少岁了,她说,我属兔的,你算算。谁也不知道她是哪一轮的兔,算出来的岁数也不一样,有的算出九十六岁,有的算出一百零八岁,还有的算出一百二十岁。

给奶奶算岁数,只能比照着算。奶奶说她和尔萨妈同岁。奶奶说的尔萨,都八十多岁了,瘫在炕上都快十年了,儿女都有些怠慢了,他不想拖累儿女,想着快点走了,可一口气就是走不掉。他妈早几十年前就去世了。奶奶比照的人,几乎全都去世了,还是没法算。再就是拿树木来比照,奶奶说,她十四岁上栽下那棵老枣树,也就是说,奶奶比老枣树大十四岁。园子里的老枣树还在,孙子没有给挖掉,但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枝干粗短了,叶片也稀疏了。枣树不像松树柏树,越长越高大,枣树长到一定的程度,就不长了,甚至像人一样,越老越矮了,也没法看出年龄来。

奶奶到底活了有多长时间?这么说吧,她不仅是打败了所有的同龄人,还打败了自己的儿女。女儿早几年就去世了。儿子儿媳妇也都七八十岁了,没法伺候她了,甚至好长时间都不见她。他们实际上隔几天就会过来一次,安顿孙媳妇要照顾好奶奶,他们就是不愿意看到奶奶,也许是怕看到她的样子,怕自己将来也老成那个样子。奶奶不光是腰蜷身缩了,连骨头都好像缩小了,看上去就像个六七岁的孩子,简直没法想象她曾经生育过儿女,抚养过孙子重孙。奶奶也似乎忘了自己还有儿女,有时候见了儿子儿媳妇,她也认不出来了。她就认孙媳妇。

孙媳妇这几年,到了艰难的时候。大儿子没念成书,回来了,要结婚成家。小儿子和女儿都考上了大学,要供养。男人胳膊受伤,留下残疾,干不动重活儿,出去打工也没有人要。两口子只能从土地里刨食,供养儿女,还要照顾老人。好在公公婆婆有其他儿孙照顾着,孙媳妇主要伺候好奶奶。

奶奶已经走不动路,没法跟着她出去了。她和丈夫下地干活儿,只能把奶奶一个人留在家里。干一阵活儿,孙媳妇就会跑回家一趟,伺候奶奶喝水吃东西,照顾奶奶大小便,看不要掉下床来,不要摔倒了。简直就像早些年抓养自己的儿女一样。把奶奶一个人留在家里,她还孤得很。一会儿不见孙媳妇,奶奶就抱怨,说孙媳妇不要她了,有时还耍小脾气,说要回自己家里去。孙媳妇尽量在近处干活儿,时不时地回来看她。在家里做家务的时候,到另一个屋里,孙媳妇也会时不时喊一声奶奶,给她打声。村里人都夸孙媳妇把奶奶照顾得好。

奶奶也省事,很少得病,只是每年冬天,偶尔会伤风感冒,咳嗽几天。村里有个老规矩,不管谁家老人有病了,全村的人都会去看。八九十岁的时候,奶奶得了病,村里人来看她。都对她说,你好好活着,能活一百岁呢。奶奶说,活一百岁,那还不活成个老怪物了。奶奶真活过了百岁,这几年,奶奶即使没病,村里的人,尤其是老人,还是年年都来看望。看得奶奶都不好意思了,说,我这老不死的,年年害你们看。村里人说,看你说的,我们都是来沾你的吉。人活百岁,真是稀罕的,见上一面,能沾点福气。奶奶好像更不好意思了,低着头说,真主不收我呀。好像活这么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村里人又说,你好好活着,能活两百岁呢。孙媳妇听了,心里想,奶奶已经那样小了,要真的活二百岁,还用得着真主收呀,奶奶自己就缩进土里去了。又一想,奶奶再活那么久,自己都不在了,谁来照顾她呢。

孙媳妇度过最困难的时候,大儿子媳妇娶了,小儿子和女儿都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了。孙媳妇缓下气来,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奶奶了。奶奶已经不会送风火了,大小便失禁。奶奶羞惭地说,我这是活瓜了。孙媳妇没有嫌弃,买来尿不湿,给奶奶垫上。衣服床单脏了,赶紧就给洗了。奶奶在床上睡的时间长了,怕睡出褥疮,孙媳妇就扶着她走走。奶奶在屋里阴,孙媳妇就抱她出去晒晒。有时候是大儿子抱出去,奶奶还有些不好意思。大儿子说,我小的时候您抱我,现在该我抱您了。奶奶这才由着他抱,晒暖和了,再抱回来。

一家人这样伺候着,奶奶好像并不高兴,她心里有了事。村里人再来看奶奶,奶奶说,真主怕是把我这个老婆子给忘掉了。村里人听了,笑着说,忘掉了才好呢,你就一直活着。孙媳妇听了,这才知道奶奶的心事,奶奶是活够了,怕真主忘了她了。孙媳妇仔细一想,心下一惊,人要真的给忘到这个世上,是多可怕的事情呀!

奶奶心里真的着急了,说,我要睡土。

孙媳妇知道奶奶的意思,村里把老年人死亡叫无常,也叫睡土。孙媳妇故意打岔说,这么软和的床不睡,还想睡土炕。奶奶被提醒了,说,我要睡土炕。奶奶这样说,孙媳妇没办法,就把她挪到土炕上。怕奶奶硌着,孙媳妇在土炕上铺上毛毡、毯子、褥子。奶奶不要,叫把毛毡、毯子、褥子都拉掉,就要个光席子。她还要孙媳妇给挖绵绵土来,她要睡在土里。孙媳妇就想起奶奶伺候她坐月子的事。奶奶从山坡上挖来绵绵土,拍碎,捏细了,堆在炕上,她和儿子就睡在绵绵土里,那时候还想着不卫生,这会儿想起来,感觉睡在绵绵土里,很舒服。她就从山坡上挖来绵绵土,拍碎,捏细了,堆在炕上,让奶奶睡在绵绵土里。奶奶看到绵绵土,连衣服都不想穿了,孙媳妇只能给她脱光了。奶奶睡在土里,这才高兴了,手脚乱蹬着,咿咿呀呀地说话,简直就像一个婴儿。

家里又添了一个婴儿,是孙媳妇的孙子。

孙媳妇的孙子,是在医院生的,儿媳妇坐月子,也不在土炕上,而是在床上。孙媳妇伺候月子,她没有坚持叫儿媳妇在绵绵土里坐月子。

奶奶知道重孙媳妇生娃娃了,也要去看。孙媳妇就抱着她进去。奶奶看到月婆子和婴儿睡在床上,似乎想说点啥,也没有说出来。她很快被刚出生的小孩子吸引住了,爬到小孩子身边。孙媳妇的孙子、重孙的孩子,奶奶不知道该叫啥。她望着孩子,笑着,轻轻地叫了声,娃娃。奶奶一叫,孩子也看着她。奶奶显得很兴奋,看看孩子,回头再看看孙媳妇,满脸的皱纹像开了花。奶奶又叫了声娃娃,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婴儿并不会应,也还不会笑,奶奶还是高兴。奶奶不知是把自己当成了孩子,还是因为刚出生几天的孩子,也是满脸的皱纹,奶奶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伙伴。

这一下,奶奶高兴了,整天都要和娃娃在一起。孙媳妇倒是省事了,反正两个都要她带,放在一起带更方便。小孙子一天天长大,会笑了、会爬了、会走了、会说话了。奶奶跟着小孙子爬,跟着他学走路,跟着他笑,跟着他说话。小孙子学会叫奶奶了,孙媳妇高兴地应了声哎——在旁边的奶奶看着她,嘴皮子动了动。

孙媳妇有些担心,奶奶要是喊她奶奶,她应不应呢?

短篇小说《奶奶活成孙女了》,作者李进祥,原发《回族文学》,《小说月报》2017年4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