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琥珀烟嘴
江南梅雨,独自在飘窗上听雨品茶,想起了父亲。
父亲嗜茶却不挑剔,从上好的龙井到单位发的大叶子,都一概喝得津津有味。
父亲抽烟不多,却极为挑剔。我记得父亲兜里的烟,最常见是大前门。那种灰蓝调子的烟盒上,圆形的图案中,前门楼金碧辉煌。
除了大前门,偶尔也见那种大红盒子的大生产。极少见父亲喷云吐雾,但是父亲抽烟的形象却极为深刻。每次他都悉心地从盒底轻弹出一枝,把一端均匀地捏捏,然后塞进烟嘴的包铜嘴里,点燃,把扁扁的另一端啣进嘴里,划火柴,点燃,缓缓地吸。淡淡的云雾从父亲的口鼻间缭绕出来,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那是个琥珀烟嘴,有一虎口长,金红油润,夹杂着浓淡不一的黑色花纹,黄铜包头,虽不精致,却也大气。它永远和父亲的烟盒在一起。父亲但凡吸烟,一定有它做桥梁。
父亲握烟嘴在手,任香烟慢慢独自燃烧,他一直处于缄默状态,半天呷口茶,好久才深深吸上一口烟。更多的时候是单单把烟嘴拿在手里把玩。父亲吸烟常在两个状态下。一是有客人来访,父亲陪客人时。父亲脸上微微笑意隐在淡淡的烟雾后。父亲是个纳言之人,热闹时是不见他言语的,只有冷场时,他才提个话头。待到大家有了谈兴,他复又安静下来。这时节,兄长姐姐们是不能在跟前的,母亲也只是送上茶水点心,就离开。只有我,常常倚在父亲怀里。父亲留我在身边,就为让我吃水果点心。客人们常常夸赞我文静、漂亮、乖巧等等,父亲就很开心。
我常常拿父亲的琥珀烟嘴玩,但只能是在父亲身边。父亲从没允许我把它带出他的视线范围。
父亲吸烟的第二种状态,就是他一个人时。现在想来,大概是家里遇到了什么大事。平常日子的家长里短、人情往来,父亲从不过问,任由母亲做主。母亲虽拿捏得当,但大事上从来尊重父亲的意见。此时的父亲,那一支烟装在烟嘴里,却不见他点燃,而就是拿在手中,来回摩挲着烟嘴。等他燃起那支烟,一定是心里有了主意。等一支烟吸完,用那只细铜钎挑去烟嘴里的烟头,擦好,主意也就拿定了。
那年深秋,父亲永远离开了。缠绵病榻的大半年,父亲就没再吸过烟。弥留前的个把月,整天心神惶惶的我压根儿忘了那支琥珀烟嘴。
那年春节的除夕夜,梦中的我听到隐隐的啜泣。偷偷睁开眼,看到母亲倚在床头,手里握着那支烟嘴,在流泪。
之后的岁月,再也没见过烟嘴了。直到母亲八十七岁那年去世。我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在她一个古旧的小首饰盒子里发现了这支琥珀烟嘴。
如今,它就在我的身边。我不会吸烟,却常握它在手,甚至衔在嘴里。虽然时光流逝,但那淡淡的烟草味道依然清晰,一如我父母的音容笑貌。
琥珀,苍松的泪滴经由岁月的淬炼而成。一如这支琥珀烟嘴里凝结的父亲的爱。(南京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