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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头苍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倪有章  2017年06月20日09:11

太阳光以大于山坡15度的角度从天空辟下来,砸在沈文浩一蓬花白的乱发上。四周围沙沙作响的修竹,把莫干山北坡的山坞描写得格外静谧。人家少,外人不太进来,狗也不叫。

装修一新的修文阁,文浩自己取的名。

对面的沈老伯问,阿三啊,你将这个破房子修得这么好看,派点啥用场?

“白相点!”文浩笑笑,乡亲呼他阿三,还真不习惯。

沈老伯八十八岁了,跟他讲不清楚。文浩反卷了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踱步,装修了四个月,他就踱了四个月。

一条黑色柏油路,像一条乌梢蛇,隐隐的蜿蜒到这里就停止了,是一条断头路。前方是个口袋型的大山坞,文浩用来“白相点”的修文阁,就在这个大口袋的底部。五间平房,四十年前生产队里的库房,现在的心灵寄存处。

文浩从阿权手里租回来,汽车进进出出不下二十趟,轮胎磨薄了几层。阿权说,我不是不想租给你,我真心为你考虑,你一个文人,勼点钱不容易,你租下来,又要三十年,还要装修,这么些钱,你赚得回来么?

五十万,三十年。在阿权看来,文浩是不是高烧了?人家搞民宿,你会搞吗?

就白相点?还白相三十年,你白相得到那个时候么?文浩知天命好多年,阿权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知天命了。

几个月前,北京一个大诗人来莫干山上讲学,文浩也是地方上的诗人,文浩就将乡野诗人引进了北坡坞。诗人们感慨一通,怂恿文浩租下那些房子,这是极为珍稀的世外桃源,若能拥有,一生何求?

无怨无悔,从阿权手中再租回来。实际上文浩还有自己的一个念想——这个小山坞,是从他开始往上推十八代后再推十八代的十八代的祖先——一个特大文豪的居住地,谁能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与自己景仰的远祖对话?诗情是可以穿越的,听一千几百年前的大文豪先祖和你促膝谈心,还有什么比这更值的?年轻人时兴穿越,那是胡闹,文浩是真的要穿越的。

唯一感觉有点窝囊的是,三十多年前,这房子本来就是自己的,现在要用五十万租回来。这得怪这个沈老伯。三十多年前,生产队处置集体资产,文浩家就获得了这五间值两百五十块钱的平房。兄弟分家,他们都异地新建,这房子就分给了考出去的文浩。沈老伯说,这旧房子,留着没用,卖卖掉么好了,不卖也要坍掉的。文浩就将房子卖给了阿权,两千五百块。阿权承包山林,用作库房。

竣工。文浩将装修一新的修文阁图片在微信朋友圈发了好几遍,还特地发给北京那位诗人。有许多点赞。那位诗人说,他会适时带一些文人过来,捧个人场。

在“民宿在线”挂了一个礼拜,咨询的人有不少,文浩亲自陪在电脑前,一一回复。“在这里,可以穿越一千四百年,和南朝的大文豪对话……”。有个愣头青网友问“南朝”是不是就是“南朝鲜”——现在应该叫大韩民国,就是那个天天发射萨德导弹的小国……

文浩无语!这世界没文化也装逼的人真多!

网上咨询日渐减少,文浩心里空落落的。在澳大利亚的女儿回来了,不愿意进山,他就出去了几天。山外这座小城,高楼林立的闹市,由霓虹灯光和汽车尾气构成的城市氛围,由喝酒、聊房价、算职称工资、侃特朗普……所构成的生命形态。

但他又惦记那空空的山坞里的修文阁,惦记女儿说过的“移民”一词。

女儿在康城住了个把月,她要回去了——她用了“回去”这个词,很显然,她已经将这里看做外婆家,她的心,安放在了那块破童鞋一样的大陆了。

女儿说,她已经非常习惯于澳大利亚的生活,那里华人很多,她建议爸妈退休后,都移居过去。说到移居澳洲,老婆也心猿意马了。女儿说,你们这里春天的时候,我们那边是冬天,在那边,你所见到的太阳、月亮的角度跟中国是不一样……老婆瞪眼咂舌,稀奇稀奇真稀奇。

老婆要他甩掉修文阁。

文浩毅然决然,不行,绝对不行。那是一片可以让心裸露的山谷,会沙沙作响的阳光,定格在千年以前的空气……

女儿回澳洲之前,文浩带了她们母女两个来修文阁参观。你们看,这里几千年前就是这个样,一千四百年前,我们家出了一代辞宗,就在这个山坞……

女儿哼哼,老爸你这是要炼丹么?

没错,这里还真有点禅道的空灵。帮文浩管理修文阁的小伙辞职了,他说在这里就像做和尚一样,一个多月,三笔生意,三千多块钱,你发我工资都不够的,不劳而获,难为情的。

傍晚,有一些悠远的蝉声和虫鸣。文浩拿一些酒菜,到老沈伯的道地上和他喝酒,两只狗过来陪他们。

老沈伯拿把蒲扇,啪嗒啪嗒赶蚊子。对文浩说,这里蚊子这么多,你回来干什么?你要回来么当时考出去干什么?人家考不出去的,也都一个个出去了……

文浩当年是高复了四年才考上中专的。老沈伯的话,他没法解释。他说这里在过去出过一个大文豪,我们沈家的。老沈伯说,他八十八岁了,从来没听人说过。他说,北山坞人家的祖先,是长毛造反时候,从上八府迁来的。

晚上,文浩趁着微微的醉意,捧出几本《晋书》,随意翻翻。他想寻觅先祖的足迹,他要看看能不能将自己的足迹与先祖的足迹做一个焊接,他闭上眼睛,亲自体验“危峰带北阜,高顶出南岑。中有陵风榭,回望川之阴”的那种情调。身轻如烟,飘飘渺渺。一个形容清秀、须髯飘飘的才俊踱过来,摇晃着头,说,“看你如此口臭,几天没读我的诗了?”是谢眺这厮。文浩拍了一下桌子,果然尔神不灭,吾在此养形千有余年矣!谢眺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你以为种几棵黄豆你就是元亮了么……

修文阁没啥生意。阿权跟文浩算一笔账:租金五十万,装修一百万,这一百五十万,就算是4%的利息,一年就是六万……

阿权是好心,但文浩有点反感阿权这样跟自己算账,这是对自己那个初心的一种贬损。文浩说,你用不着难为情的,我既已租了你的房子,生意的亏盈就是我的事。

话是这么说,回过头来,文浩去电脑上、微信里大量发布广告:蝉噪林益静,鸟鸣山更幽——修文阁,禅修好去处!

没啥回应,老婆也不愿意进山。老婆说,修文阁,怎么听就是个和尚寺、尼姑庵的名称。她现在逢人就探讨移民问题,188A签证、132签证,哪个最最可行。她决意要卖掉修文阁……

文浩简直神经衰弱了,什么移民,什么188,老子用的是中国移动139,十多年一个号。

这世界真浮躁!

书架一直通到房顶,,摆满了各种书籍,康城家里的书全部运来了。文浩追寻本家先祖的足迹已经十多年了,可是足迹很模糊,是时间风化了还是原本就没啥足迹?

终于有一天,当了大学副教授的同学给他寄来最近一期杭州大学学报,扉页上写一句勉励的话:探索就是一种坚守!

文浩翻了翻学报,一篇文章吸引了他。瞪大眼睛,一口气看完了。

看完后,文浩陷入了错愕。这篇论文论证了南朝那位一代辞宗——文浩的本家先祖并不是莫干山下北坡人。

十多年心心念念的人文情怀,顷刻间崩溃了……

心都冰凉了。文浩又想起北京那个大诗人,几个月了,只要他发什么微信,文浩每一次不假思索给予点赞,而文浩发了那么多修文阁的广告,那人居然也一次都没有回应,连个点赞都没有。他想起了出版图书被骗的事,北京人,就会捣糨糊!

天热了,本该是避暑的黄金时间,可是天一直下雨。难得的午间阳光,将北坡坞蒸得热气腾腾,云雾缭绕的美景,掩盖的是潮湿燥热的尴尬。文浩守着空阁,因为没有生意,厨师服务员都耐不住寂寞,一个个逃离了。他每天要给门窗家居擦去雾水,烘干床上用品,用吹风机吹去枕巾上的霉味。雨大的时候,要冒雨疏通屋后的小沟。

雨停的间隙,阿权来到修文阁。他已经为文浩找着一个有意向的下家,就是租金问题还要商量商量。

文浩躁动飘摇的心,像一只野猴,不听使唤。

雨又下,文浩看着泥水从山坡上、从石缝里哗哗流淌下来。现在,纵然那流淌下来的全是诗,文浩也无心去接。老婆在催,尽快下山,去雅思参加英语培训。

文浩对阿权说,价格么,可以商量。

守在空屋,陪着他的,还有几只大苍蝇,嗡嗡嗡,没头没脑,没有轨迹,也没有预设的落点。

文浩的手机“滴卤”一声,大诗人回了一次微信:请不要灰心呀!

苍蝇没头没脑的,在文浩的鼻子上、眼皮上、大腿上,很恶劣的爬行,叮咬。反反复复!

啪!无头苍蝇!

文浩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骂了一句。苍蝇飞走了,脸上留下自己的手印。

几天后,阿权打来电话,那个有意向的老板取消意向了。因为乡干部说,北坡坞所有的人家,将来都要外迁,因为这里发生地质灾害——滑坡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