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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申故事集》书摘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6月15日11:28

我终于站在了他的门前。门楣上挂着一块写有“小仓山房”的横匾。我的掌心全是汗。

“进去吧。”女孩对我说,她都没敢抬头看我。

“谢谢你。”我为自己给她带来的惊吓而内疚。

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

“老师?”

房间里有股难闻的味道。窗上的纱帘可能刚刚被拉开,在微风中飘荡,依然有一种大梦初醒的动势。

“老师,是我,我是杨洁。”

没人回答我。那张遍体雕花的木床上传来窸窣的声音。我看到他了。想象中,我认为他应当是盘腿坐在床上——不像是他,而像是塞在神龛里的一尊破败的偶像;实际上,他是躺着的,一条薄被一直盖到了下巴上。当然是这样。还能怎样呢?即便那明亮的大厅里有着他豢养的年轻女孩,即便窗外就是万物生长的夏日,他也只能够这样几乎被完全覆盖着奄奄一息。我不想将之说成苟延残喘。但他真的就剩下半口气了。镂空的床楣上有一只蜘蛛在快速地爬行。一切就是这么的腐朽,还有股挥之不去的臭味。我的心里升起凶恶的伤感。我想大声骂他,用恶毒的话诅咒他。我们彼此启蒙,如今,他用一座随园戏仿了一座墓园。我像是遭到了背叛,但也说不好。我发散着的愤怒之波一定强烈到令他有所触动了,他盖在薄被下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他的嘴巴蠕动着,嘴角流出黑褐色的液体。我凑近他,他身上熏蒸出的苦味让我的心变软了。

“好吧,这不能怪你,这世界连戏仿的耐心都没有了。”我在他耳边说。

那只蜘蛛爬到了他的头上,我伸手替他捉了下来。我不忍心看他形容枯槁的脸上再爬过一只该死的蜘蛛。我在他身边坐下,从薄被下摸出他的左手摩挲。他的掌心岩石一般冰凉和坚硬。

我把手伸在他眼皮前,对他说:“看,白骨。”

他的眼皮翕动,终究还是没有张开。我有一瞬间以为他已经死了,将手指探在他的鼻子下面,那微弱的生命之息令我一阵感动。

“你得跟我说说话。”我对他抗议。

他悄无声息。

“跟我说句话吧。”我跟他商量。

他悄无声息。

“求求你,跟我说一句话。”我发出了呜咽。

他依旧悄无声息。

我哪儿敢摇撼他,我怕一使劲,他就会化为齑粉,让人连一把骨头都得不到。屋子很热。床脚一只大铜炉里的木炭余烬未熄。一部翻开的《子不语》扔在地板上,山风掀动着它黄色的书页。我过去把它捡了起来。结果它下面还扔着一本《夹边沟记事》。我把两本书放回窗前的书案上,让一本压着另一本。透过敞开的窗扇,我能隐隐听到野草发出的叹息般的歌唱。窗外的亭台楼阁,在我眼里一点一点成为了残垣断壁。

后来,我又回到了床边。我半跪在他面前,双手小心翼翼地搬动他的脸。他的嘴唇乌黑,我慢慢地亲吻上去。我用舌头开启他的嘴唇,他紧咬的牙齿顺从地松动了。我的舌尖轻微舔抵他的上腭,品尝着他的苦味。于是,我们便共同成为了没有牙齿的熟睡的婴儿。

我从随园的大门走出来时,看到山坡下老王站在车外和一个挎着篮子的妇女聊天。那个妇女头上裹着当地女人常见的红色头巾,与穿着红色冲锋衣的老王相映成趣。她可能是上山捡拾药材的。我慢慢地顺着山坡向下走。我没有回头,但知道身后的那座庄园在无声地坍塌。不,那不是灰飞烟灭,而是方生方死,海市蜃楼般的随风消散。我的心里星堕木鸣。老王和那个妇女相谈甚欢,慢慢地,我从这幅景象中看到了自己。我想我会去和老王养野鸭的。这是命运,一切都不是蓄意为之——谁让我已经学会了怎么分辨雄鸭和雌鸭的叫声?何况,在那样的生活里,我还可以不用再戴着一只悲伤的义乳。

老王看到我了,向我跑过来。

“怎么样?”他远远地问我。

我望着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慢慢地说:“执黑五目半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