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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马尔克斯与《百年孤独》 ——“名家讲经典”第三讲

来源:十月文学院 |   2017年06月14日16:27

“名家讲经典”第三回

百年过半已知天命,尘埃落定再说孤独

5月24日,十月文学院系列文学讲座“名家讲经典”第三讲在佑圣寺举办。主讲嘉宾为小说《尘埃落定》作者、著名作家阿来老师。他以“马尔克斯与《百年孤独》”为题,从马尔克斯对中国文坛的影响谈起,为我们梳理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被孕育的时代土壤和发展壮大的历史脉络。阿来老师他以自己扎实而详尽的阅读储备,为我们带来了一场信息量很大、含金量很高的文学讲座。现场气氛格外热烈,大家踊跃提问和互动,文学氛围浓厚。

来自首都各大高校的学生代表、文学爱好者百余人参加了本次活动,并现场与阿来老师就《百年孤独》进行了深入生动的互动交流。幸运读者还获得由十月文学院提供的《百年孤独》和阿来老师著作《当我们谈论文学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多家中央与北京媒体参与活动报道。北京出版集团总经理、十月文学院院长曲仲出席活动,十月文学院副院长吕约担任讲座主持。

今年是《百年孤独》出版50周年,“名家讲经典”选择这部文学经典,并邀请著名作家阿来先生担任主讲,具有特别的意义。阿来先生的写作,根植于藏族民族生活与历史文化的土壤,别具智慧与灵光,与《百年孤独》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呼应关系。他对于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关系的独特思考,也为当代文学提供了一种别样的启示。

《百年孤独》是20世纪世界文学中的一部奇书。作为“拉美文学爆炸”的代表作之一,《百年孤独》已成为世界范围内影响最为广泛、普及度最高的20世纪经典。在西方发达国家的现代主义文学陷入困境和停滞的时候,来自拉丁美洲的新文学浪潮,以其强劲的生命力,冲击着固有的文学观念,影响了全世界。在20世纪以来的世界文学中,《百年孤独》是最不孤独的作品,甚至可以改名《百年热闹》。它为什么这么热闹?值得分析。

《百年孤独》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尤其值得回顾反思和讨论。在“第三世界文学”的共同背景下,以《百年孤独》为代表的拉美文学,以其民族经验的独特表达、强大的想象力和解放性,对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产生了深刻影响。从影响的层面来看,《百年孤独》可以说是一部影响和改变了中国当代文学的面貌,乃至发展走向的世界文学作品。

在《百年孤独》出版五十周年之际,重新解读这部现代奇书,以及它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具有特别的意义。在今天的文学语境中,如何重新理解20世纪经典作品《百年孤独》,以及它对中国文学所产生的影响?

今天,阿来先生的讲座,是一次中国当代作家与世界文学的再对话,也是献给《百年孤独》五十周岁庆典的一份礼物。

——十月文学院副院长吕约

阿来:马尔克斯与《百年孤独》

(摘编版)

引子

“初读《百年孤独》时,既兴奋又理性”

大家上午好。在中国文坛上,不能不谈马尔克斯,不能不谈《百年孤独》,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马尔克斯在当年的出现就和福克纳一样,的确在叙事学和小说观念等方面对中国作家影响很大。当然影响的层面有深有浅,有些人模仿简单的句式,有些人将其作为文学现象来深入研究,并从这种现象发生的背后得到启示。

今天我也不能免俗,我也来谈谈马尔克斯这个人和这部《百年孤独》。我主要想分成两部分谈。第一个是我怎么看待马尔克斯和《百年孤独》的,或者说我怎样看待《百年孤独》背后的“拉美文学大爆炸”这样一个深刻的文学现象的。马尔克斯的出现,在我看来是这次文学运动的高峰。第二个,如果说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影响了一些中国作家,那么这种影响是在什么样的层面发生的。经常有人挖苦说,看了《百年孤独》就学会了一个句式——“多年以后”。

话说回来,当年我第一次读《百年孤独》时,好像是在武汉还是在长沙,乘船到重庆,带着这本书穿过长江三峡,大概走五天五夜,吃住都在船上。这五天就靠这本书,它启发我思考了很多问题。

关于西方现代文学,我们这批人在八十年代从印象派开始已经读过很多了,印象派、新小说派、意识流等等,有些是技术性,有些是观念性,意识流带给我们一些技术上的启发,像卡夫卡可能带来的是观念性的转变。所以魔幻现实主义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已有所准备。当读到《百年孤独》的时候,我自己既兴奋,惊艳,但同时也很理性。从技术角度来讲,《百年孤独》不是凭空出现的,它的出现一定有它的原因,一定有前人在这个方向上有所开拓和指引。那个时候我都还没有写小说的打算,我那时只想成为一个诗人。

《百年孤独》的诞生,绝非一个孤立事件

过去接触西方现代文学的这些经验告诉我,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绝不可能是一个孤立的事件。我为什么强调这件事情?近些年来,无论是媒体还是批评界和学术界的人,在谈到拉美文学爆炸或者魔幻现实主义时,有一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倾向。好像拉美就只有一个作家——马尔克斯;只有一个主义——魔幻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就是马尔克斯,马尔克斯就有一部作品《百年孤独》。这样的阐释就把一个文学的、甚至与拉丁美洲独立有关的文化运动,最后描述成一个孤立的、偶然的文学现象。

在早期,我还没有写小说的想法,我倒希望慢慢做一点研究性的工作,研究这样一个文学现象,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个国度,在那样一块大陆上出现。那个时候我喜欢的是诗歌,我特别喜欢聂鲁达,到今天为止他还是我的最爱。当时在船上读过《百年孤独》后,我差不多二十多年没再看过,昨天在机场书店又买了一本,重新翻阅了一下。但聂鲁达的诗歌,可能每过两三年,我都会把一些篇章拿出来重读。我记得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有两家出版社,漓江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出了很多拉美文学的书,包括各个文学流派的各个作家,我就把当时能够找到的、翻译成中文的马尔克斯的作品都读过了,现在那些书的封面样子我还记得。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过一些马尔克斯的单行本,比如今年也能够读到的他的《枯枝败叶》、《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等,里面已经显露出马尔克斯的一些文学观念。纵观后来马尔克斯逐渐的发展,比如继《百年孤独》后推出的《迷宫里的将军》,可以看到他对别的作家学习和模仿,他自己在一些文章中也并不否认这一点。

“兄弟,活儿就要这么干!”

除了马尔克斯之外,还有哪些人在用这样的方式在写作?答案是,有一大堆拉美作家。比如说《人间王国》的作者卡彭铁尔,再比如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也是同样的写法,他的短篇小说集《燃烧的原野》,大家都可以拿来看看。

鲁尔福的小说有点像鲁迅写的短篇,他写墨西哥乡村发生的故事,他笔下的乡村,不是古典意义上的、宁静和谐的乡村。拉美这些国家工业化比中国要早,上个世纪大概50-70年代已经有农民大量向城市转移,农业也向工业转移。所以在当时,拉美的农村已经有农民失去土地、农民进城出卖劳动力这样的故事。

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有一天,《佩德罗·巴拉莫》横空出世。这本书写一个乡下大地主佩德罗·巴拉莫的故事,书名也由此而来。小说非常经典,马尔克斯曾在一篇随笔中谈到这部小说对自己写作的影响,后来这篇文章还收入了《佩德罗·巴拉莫》作为附录。

写《百年孤独》时期的马尔克斯,彼时正在在墨西哥一边当记者,一边写广播剧。说起这个作家写广播剧,作家略萨年轻时也写广播剧。有一天,一个朋友拿到一本薄薄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是中篇小说)到马尔克斯租住的房间,掏出一本书,说“兄弟,活儿就要这么干!”,他们似乎找到一种新小说的写法,感觉不能再向以前那样写作了。

魔幻是皮,现实是核

所以慢慢追溯源流,我们能够发现,魔幻现实主义并非马尔克斯发明的。我们应该考察文学运动的原理,只有弄清楚怎么发生、怎么壮大的,才能在学习到更本质更内在的东西,而不是简单的模仿一个句式,一种腔调和一种粗浅的技法,况且那样难免生硬,反而东施效颦。

我慢慢读这些书,才知道最早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阿斯图里亚斯就写出了《危地马拉传说》,这个在中国也出版过。当六十年代马尔克斯还没有写出《百年孤独》的时候,阿斯图里亚斯已经靠《总统先生》得了196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这也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我觉得那时欧洲人尚没有彻底弄明白这种写法,只是认为这种处理现实(拉丁美洲军事政变和独裁统治等)的手法特别欢快和别致。

《百年孤独》中也有这样的倾向,体现在内容上是两个重要因素——政治方面是拉美的独裁政权;经济上美国跨国公司在马孔多开辟香蕉种植园。马孔多繁荣是因香蕉而起,衰落也是因为跨国公司的转移。奥雷里亚诺上校一直在面临形形色色的枪口。这是谁的枪口?是独裁主义者的枪口。我们很多时候读《百年孤独》,很容易被魔幻现实主义的那种云波诡谲的技法所蒙蔽,背后涉及拉丁美洲的现实情景很难读出来。我们不能仅仅模仿这种技法,而要思考一种风格的造就和形成。

到巴黎去:全世界文艺青年的天堂

我们不妨开始回溯拉丁美洲这些作家的创作历史。先是阿斯图里亚斯,他算得上是魔幻现实主义写法的奠基者,而且也凭借这个得了诺贝尔奖。还有我刚才讲的《人间王国》的作者,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为什么是这两个人?这里又有一个值得追溯和探讨的点。这两人的文学观念的变革,都与一段经历有关——他们都曾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巴黎呆过。那是一个全世界的文艺青年都要去巴黎的年代。

阿斯图里亚斯和卡彭铁尔在20世纪30年代都待在巴黎,而且都或多或少地参加了当时巴黎最大的文学运动——超现实主义文学运动,当时巴黎别的文学思潮已经慢慢退去了。当时文学界活跃在巴黎的有非常多的人,你看海明威《流动的盛宴》就可以感受到。比方说法国小说家阿拉贡,得过1963年的诺贝尔奖希腊诗人乔治·塞菲里斯,还有另一位得诺奖的希腊诗人奥德修斯·埃里蒂斯。也有一些美术界的画家,比如后世成就最大的毕加索。还有当然还有第三世界像朝圣一样地到巴黎去的人,这些人都在巴黎。

超现实主义对当时的文学到底有怎样的影响呢?那时流行的观念是,小说、文学不行了。按照布鲁东的观点,现实主义就像照相机拍一张照片一样地反映现实,但这样来表现现实是根本不够的。这个时候,阿波利奈尔说了一段著名的话——表现走路有两种方式,一种用腿走,这叫现实主义;现在有了另一种走路的方式,轮子和翅膀,这是超现实。他们号召,“现在我们要以超现实的方法写作”。谈可以这么谈,但是这样写很难,到底“现实”是什么?“超现实”又是什么?那时侯,现代主义的文学,向外寻找不到合适的途径,那就往里走——依靠梦境、潜意识来进行创作。但这样写出来的作品,别人是很难看懂的。所以说超现实主义的观念很超前,但在文学实践中,问题很多。在三十年代的巴黎,超现实主义的观念是好的,但文学写作上没出什么好作品。

超现实主义运动核心主要成员没有找到出路,那些在外围的人,比如阿斯图里亚斯,得到了很多启发。他认为,不如回到南美洲的印第安神话中寻求资源,将超现实主义和本土民间神话结合起来。民间故事当中不就是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吗,人间和灵间是没有界限的,他想着原来用不着到巴黎学习,我们就把我们这种东西写出来。

第二个原因在于,拉丁美洲在上世纪中后期,刚从西班牙的殖民统治摆脱出来,成立那么多国家,独立以后经历了政治意识的觉醒。用今天后殖民理论来说就是身份意识和文化认同的觉醒。这个时候,当拉美人民不再是西班牙人,而是彻彻底底的智利人、哥伦比亚人、墨西哥人了。在文化意识的觉醒、政治身份的觉醒后,他们急切地寻找属于自己国度的独特表达,而且还要与原来的殖民国的文化区分开来。他们渴望发出拉丁美洲自己的声音,不再学西班牙人说话。这是魔幻现实主义被孕育和诞生的政治和文化条件。

最后一点,是这两个作家都在法国待过,他们较早地把超现实主义的观念和丰富的印第安民间传统结合起来,尝试创作。而且走向独立后的拉丁美洲本身的现实,也是荒诞诡谲的。民族国家独立以后,领导者并没有像他们许诺人民的那样,使这个国家独立的人民过上更富裕、更文明的自由生活。这些军事独裁者,依靠残暴的武力和贪婪的野心镇压着他们的民众,甚至甚至超过原来的西班牙殖民,这就是当时拉丁美洲的现实状况。所以《总统先生》、《人间王国》等都着力刻画这样残暴的军事独裁者,《百年孤独》中也包含着这样的主题。我们看到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就是这么来的,既有外来的文学思想的影响,更有本土民族意识的崛起和对本土文化的认知。

《百年孤独》:魔幻与现实的绝妙平衡

马尔克斯曾经说过,他有两个文学父亲,一个人叫福克纳,一个胡安·鲁尔福。这点出了魔幻现实主义内部作家间的关系。文学思潮在一步步向前推进,而同一个文学流派,内部也是在不断积累经验。你说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好不好?当然好!阿斯图里亚斯得了诺贝尔奖了,他的《总统先生》好不好?当然也好。但我认为,都还是没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好。

前两者超现实主义技法层面的东西太多了,这样就造成小说对现实的冲击感和对现实意义的揭示就变少了。《百年孤独》中魔幻的、超现实主义的修辞,和通过马孔多镇的香蕉热和独裁者之间的斗争来揭露的现实,两者之间,达成了一个绝妙的平衡。超现实主义的失败在于他们超越现实本质上是为了逃离现实。写内心潜意识,写白日梦,写内心呓语,最后演变成毫无意义的个人化写作。所以后来有人说魔幻现实主义了不起,虽然受到超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但他们用这种技法来刻画更荒谬至极的现实,这比一般的现实更高级。他们不但没有脱离现实,而是更深刻揭示现实。

魔幻现实主义的内核依然是现实主义的,那种揭露社会的黑暗,批判社会的不公的主张,只不过援引的是新的技巧和方法。正如《百年孤独》中,吉普赛人梅尔加德斯拿着的磁铁并不是什么宝贝,只是这个地方的人没有见过而已。当地人把磁铁买下来,就可以找到地上的金子。小孩去摸冰的时候说它把我烧了一下,热带的人没有体验过冰块的这种凉。还有小孩子长猪尾巴等等,诸如此类这些荒诞的写法。你把一个个超现实主义的描写和修辞语剥开,都会发现背后的现实论调。

拉美文学:不只有魔幻现实一条路

对我自己而言,刚才所分享的对拉美文学的看法,其实也来自我这辈子一贯的读书方式。我喜欢这样一点一点,深挖下去,扩展自己的知识面。我相信大家读书比我多,但是我还敢坐在这里讲,是因为我是完全按照自己摸索出来的路数说的。

从《百年孤独》开始,我顺着文学流派的来龙去脉延展,不光读文学,还读了拉丁美洲一些国家的历史、宗教,经济等等。比方说有一本《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就是讲跨国公司通过商业运作,在当地开采资源,开采资源的时候造成国家暂时性的经济繁荣,像种香蕉的时候一样,当这个资源消耗殆尽,他们就走了,开采矿产留下的是破碎的山河大地。这样的书籍增进了我对拉丁美洲历史和现实的了解,对我仔细研读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很有帮助。

必须强调的是,魔幻现实主义在拉美甚至全世界风靡时,拉丁美洲其他方面的文学也不弱。比如博尔赫斯的小说,深得全世界文学青年的热爱;再比如老来才获奖的略萨,我八十年代就读了他的《城市与狗》和《绿房子》;还有智利诗人聂鲁达、墨西哥诗人帕斯等等,这些都是是拉丁美洲文学在寻找自己的声音、自己表达的时候出现的大师级的作家。

所以拉美的文学,远不止魔幻现实主义一种风格,博尔赫斯写的幻想性的小说,是一种道路,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是另一种道路。魔幻现实主义也不仅仅只有一个马尔克斯,不仅仅只有一个《百年孤独》,它有它的起源,它的发展,和它的高峰。而且当拉丁美洲自己走上民族独立运动之路以后所发出的声音,也不只有魔幻现实一种,还诞生了其他伟大的声音,这才是文学真正的生成机制。有些人说特别愿意讨论哪个文学流派是好的,对文学流派的评价也是在很多小作家中捧一大作家。用大作家去衡量当然是好的,如果用小的不够好的去衡量呢,也能看出不够好,文学就是这样一件事情。

学着自己说话:民间资源的珍贵性

就我自己而言,当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想起马尔克斯。我当时问自己,我是应该向他学句式,还是学修辞和比喻?

正式写小说之前,我还读了其他拉美作家的作品。我所得到的启发是,充分运用自己所熟知的民间资源。我在藏区长大,也有藏区的血统,我所讲的不只是汉语,还有藏语。在这种语言之中,和阿斯图里亚斯他们从巴黎回来所回望的印第安传统是一样的,充满着神神鬼鬼的东西。读了这些拉美作家的书以后我非常明白,支撑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背后,还有一种叫民间传统的资源。比如藏区的村落、人群、神灵鬼怪等等,这些东西都包括其中。所以基于现实之外,我们也要把这些东西吸纳到我们自己的故事当中来。

阿来问答录

“世界上是否还有这样一个乌托邦?”

问:阿来老师您好,我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学生。我特别想问一下,您是否认为当今世界上也存在一个像上世纪三十年代巴黎的地方?那里有比较先进的流派,有系列的观念碰撞,青年写作者可以去那个地方寻找更多的灵感或者启发。

阿来: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后,世界文化中心的时代好像就过去了,确实很多我喜欢的外国作家年轻时代都要去巴黎,比如海明威。现在可能这个时代过去了,将来有没有可能出现这样一个中心也很难说,因为今天互联网时代到来,世界就平面化了,我们在任何一个地方获得信息的可能性都增加了,就不用再跑那么多地方。

但当时那样的情境还是令人神往的,我自己去巴黎的时候做了一个功课,在巴黎地图上做了很多标注,哪个咖啡馆是海明威去写小说的,哪个酒馆又是阿波利奈尔去喝酒的。我在巴黎呆的时间很短,但如果现在要我去,我很自信地说我可以做这方面的导游。当时那样一种文化情境,那样一种文化氛围还是令人迷醉和神往的。我倒不常读这种书,前不久两个月前第三次读了《巴黎的盛宴》,就想重温那种场景。

“当我们读《百年孤独》时,是在读什么?”

问:你好,我是一名普通读者。我的困惑是,我在读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时候我没有太读懂,到一半就读不下去了。我们在读这样一本著作的时候,应该关注这样著作哪些层面的问题,或者读的时候应该做好什么样的准备?

阿来:怎么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个是你要明白,它创造了一种修辞,这种修辞夸张、光怪陆离、敢于想象的方式。这是最直观的。当然你可以思考在他们很多小说中都被使用得有点过度,如果稍微节制会不会更好一些。魔幻现实主义的魅力第一个就体现在修辞上。但是,作为读者,我们有义务读出修辞背后的种种现象。人很容易被特别宿命的东西控制,我们每个人都很难超越自己,但是每个人背后的宿命感都是一致的,这种东西叫宗教,每个人的宗教感不一样,但是我的宗教感就是宿命。再强大的人,也会畏惧生命尽头来到那一天。《百年孤独》当中经常会说到这种孤独,这个就是马尔克斯自己命名的原因。我读过一次,但这是我的理解,留下的就是这样一些印象。

“在美好的少年时代,多吸一点新鲜空气”

问:阿来老师好,我今年12岁,今天特意请了假来听您的讲座。您在讲座当中提到马尔克斯、阿斯图里亚斯等作家,我想请教您,如果开始阅读他们的作品,您想给出我们什么样的建议?您建议在什么样的年龄开始阅读是合适的呢?

阿来:我认为你可以长大一点再读,高中的时候读比较合适。你在十二岁的这这样的年龄段中,对幻想性的作品可能更好奇和感兴趣。我觉得有很多特别有意思的书适合在这个年纪读,如果要我推荐一本的话,我推荐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我都经常读,总共读过五次。

而且我建议,你可以结合圣埃克苏佩里这个作家本身的人物传记来配合阅读,比如他开飞机探险的经历,被困撒哈拉沙漠的经历,《小王子》的故事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的。还有他过去写飞行的冒险小说,从天空的视角看这个世界,比如《夜航》和《人的大地》。他的飞机在撒哈拉沙漠中失事,那一刻所感受到的是人的渺小。后来流亡到纽约,没有人认识他,寂寂无名,非常悲伤,写了这篇小说,写完重返战场,后来又失踪在战场上。所以结合圣埃克苏佩里的传记和他的别的作品一起来看《小王子》的话,你会感觉到这本小说的含义就更丰富和立体了。你作为一个少年,应该接触更多更优美的东西。世界上当然有雾霾,但趁现在,先多吸点新鲜空气,让胃健康一点。

“我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问:阿来老师好,我是环球时报的记者。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百年孤独》这本书之所以经久不衰,是不是也反映了人类历史上所有人类都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孤独。每个人都是孤独生下来,孤独死去,为了排挤孤独有了各种各样办法,最后结果是所有东西都将消失。既然宿命这种东西没有办法解决的话,那人为什么要活着,人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阿来:如果要说死亡是宿命,其实遗忘比死更可怕。《百年孤独》中有一个遗忘症的隐喻,当所有事情都被遗忘了,所有物件都需要贴上标签。贴标签也不够,还要把这些事情记下来。死亡一旦发生了,自己是不知道的,但是遗忘是知道自己遗忘,这种孤独是更可怕的孤独。孤独是绝对的,包括马尔克斯的演讲词中提到的属于整个拉丁美洲的孤独。他说,“朋友们,这就是我们的孤独之症结所在”。比如和宗教界讨论问题,可以转世吗?你想说没有转世,他是说有转世,关键在于你说的和他说的都没有意义。为什么没有意义,因为转世以后都不记得了。生命只有几十年,根本上是悲观的,但是我又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这是什么意思呢,几十年不容易,感谢我父母把我带到世界走一遭,尽量利用这几十年多经历一点,多懂得一点,自己安慰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