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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战军讲《西游记》:作妖史与捉妖记 ——“名家讲经典”系列讲座第二讲

来源:十月文学院 |   2017年06月14日16:12

“名家讲经典”第二回

佑圣寺喜迎孙大圣,施主编点化众施主

5月7日,十月文学院系列文学讲座“名家讲经典”第二讲在佑圣寺举办。主讲嘉宾为《人民文学》主编、著名文学评论家施战军先生,他以“《西游记》:作妖史与捉妖记”为题,从“中国式成长小说”的独特视角,深入细腻地讲解了陪伴一代代人成长的经典名著《西游记》。整场讲座别开生面,妙趣横生。

来自首都各大高校的学生代表、鲁迅文学院的青年作家以及文学爱好者近百人参加了本次活动,并现场与施战军老师就《西游记》进行了深入生动的互动交流。幸运观众还获得了由十月文学院提供的《西游记》著作。多家中央与北京媒体参与活动报道。北京出版集团总经理、十月文学院院长曲仲出席活动。十月文学院副院长吕约担任讲座学术主持。

《西游记》:作妖史与捉妖记

(摘录版)

引子

刚才我们从十月文学院走进来,耳畔就回响着80年代电视连续剧《西游记》里的插曲,主持人也说每到假期电视上就在放《西游记》。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西游记》在各个艺术门类的衍生能力都非常强,这在古典名著中是非常特殊的。无论是已经经典化的86版电视剧,还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范小天的《春光灿烂猪八戒》,我们这代人看的上影动画片《大闹天宫》和《三打白骨精》, 都非常深入人心。

前年的一部动画片《大圣归来》,也是由《西游记》衍生出来的,口碑票房都很好。从过去的《三打白骨精》、《大闹天宫》,到《大圣归来》中国际化的审美,反映出我们个人对经典作品的诠释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是过去千人一面的循规蹈矩,而是将它艺术化、形象化、动感化。

像《大圣归来》,就把师傅、孙悟空之间的顺序做了重置。江流儿是一个小孩,特别可爱的卡通形象,现在微信表情里我最喜欢的就是江流儿,经常回忆起他在电影里喊着“大圣、大圣”的画面。唐僧从一个本来古板规矩的人,变成活泼的小屁孩儿,跟我们小时候的状态很像,对什么都好奇。如今动画片的形象改编能到这样的程度,很让人欣喜,可爱程度让人难忘。同期刚好有部电影叫《捉妖记》,这两部片子都有一个共同的关键词——“妖”。人们心中那种捉妖的感觉,对于怪的好奇、头脑中妖娆的想象力,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动静之辨:

不安分力量与更高的“制动”力量

动静之辨,我认为是《西游记》这本书中的第一组密码。

我们的前辈在中国文化刚开始向现代转型时,曾有过激烈的文化论争,即东西文化大论战。这场论战的阵地是《东方》杂志,当时的主笔杜亚泉提出了 “动的文明和静的文明”这一概念。他认为我们东方是静的文明,西方是动的文明,而东方文明是更高级的文明。恰巧就在那个时间,印度诗人泰戈尔这个以“老虎”(tiger)命名的东方诗人,获得了诺贝尔奖。那时西方有一股“新人文主义”思潮,白璧德他们看到了资本主义式的争抢、战争的后果、金钱以及无度扩张对人类和人性产生的冲击,想要借助东方文明的特点,来改造西方世界。我们今天借助这个维度,来讨论《西游记》的密码。

这部小说里天然的、或者说大部分的力量,都是“动”的。古典文学中“动”的元素也不少,《三国演义》、《水浒传》明显都是“动”的,《红楼梦》是静的吗?也不能讲得这么绝对。那么,在接近大众的表达、叙述,以及学者所认为的“民族本质”之间,四大名著的呈现,有着看似微小,实则明显的差别。《西游记》这部作品,它“动”的背后确实有静,这是一种虚静。就像《红楼梦》的热闹和“空”的关系一样,《西游记》也是整个小说以空、静作底色的,就像大圣的佛名叫“悟空”。这个空和静,实际上根源于先秦时代的老庄思想,是中国文化的本质性特征。

相比于“静”而言,《西游记》的“动”则体现得更加明显。首先是闹。“闹”这个字在《西游记》里是关键词:大闹天宫、大闹盘丝洞,有的是真的在打闹,有的是吵闹,有的是在闹着玩,反正主题都是“闹”。其次是“打”。打上天庭,孙悟空的棍子说举起来就举起来,每个人都随时出手就打。再就是人物动作非常有特点,比如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另外,《西游记》中还有很多动的元素。比如风,妖精出现的时候肯定狂风大作。水也是影响故事发展的重要“形象”,沙僧是从流沙河出来,白龙马也从浪涛里边出来,等等,都与水有关。

都这么不安分怎么行? 如来、菩萨、唐僧等形象,就是面对种种不安分的“制动”力量。他们镇定、自信,自信才有本钱静得下来、不闹下去。我们现在提的“文化自信”也是这个道理。

虽然每每关键时刻他们都出来“制动”,但其实最难捉的妖精都是他们放出来的。这种制动历史、制动人类的最高力量,决定着无论态势如何发展,怎么往前走、往后退、怎么摔打,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猴哥的筋斗翻得再远也逃不出如来的手掌心。所以,静,就在于掌控的、恒定的某种力量。西天取经有九九八十一难,孙悟空有七十二变,猪八戒只有三十六变,这种发展着的、变化着的“动”,都是被“静”的力量所掌控的。

生死之辨:

“六贼”背后的杀生与护生冲突

第二组密码,更贴近文本本身,是生死之辨。

无论是唐僧还是菩萨,他们都是慈悲为怀的“护生”者。但小说中更多人物是说杀人就杀人,因此“杀生”与“护生”就构成一个矛盾范畴。孙悟空后来叫“心猿”,这个词在章回题目中上镜率很高。为了跟他相对,白龙马叫“意马”。即使猴子变成了心猿,他依旧是个不稳定因素,没法确定他是否会听话。有这样的形象存在于身边,一方面使我们的生活充满活力,存在着各种可能性,同时他也随时会带来大大小小的危机和事故。

因此,相比于拦路发难的妖精,孙悟空的存在,更像是爱因•兰德所说的“基于恐吓的论证”。这个小说对生活的设定是不顺的,可能是动的、乱的、闹的,在闹的情形下寻找恒定。把孙悟空开始走向取经路,和成为斗战胜佛后的部分来对读,是非常精彩的,有深意存焉。

第十四回孙悟空被唐僧从五行山——此时已经叫做两界山,这一个山的两个名字也很耐琢磨——救了出来,准备上路时,突然出现六个长得很难看的人,分别叫:“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即六贼。这六贼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是从民间文化中总结得来的。民国后期巴金曾翻译了一本外国书叫《六人》,是从六位著名人物的分析中,展示六条人生道路。当然是从正面价值上起劲的。这跟我们中国文化追求“六根清净”不是一种路数,但都是训示为人之道。西方成长小说成熟的年代当然比《西游记》晚多了,而在《西游记》中,对一个人心理结构、日常生活、规则结构的思考,就都包括在“六贼”中了,中国古典文化确实了不起。

后来孙悟空因为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毫不犹豫抬手就把这六贼打死了,此刻唐僧才意识到这泼猴是个杀人狂,于是就有了观音菩萨送来的紧箍咒。

这是取经路正式开始的第一场故事,在小说中非常关键,相当于打开了全篇的瓶塞,接下来所有的矛盾都是由此生发的。“杀生”与“护生”之间的冲突、所有约束与自由,都建立于此。后来每次孙悟空动杀心、打妖怪的时候,唐僧都要念咒,这其中有非常多的正确选择,同时也出现了很多误解。经典的小说,应该是故事背后还有故事,思想下边还有思想,思考后边还有思考,精彩的背后更有精彩。像这样有着巨大吸引力的故事,有着巨大可能性的情节的,才是好的作品。

初心与多面:

成人?成佛?其实它还是猴

《西游记》的第三组密码,是初心和多面性的关系,也就是“妖”“猴”之辩。人都有一颗童心、初心,在长大的过程中,你的思维不断被成人世界修改,各种各样力量像绳子在牵引你,让你感觉成长简直就是五马分尸,可能你初心的向往最后完全实现不了。

很多条件相对较好的家庭,对孩子的教育标准是让孩子将来达到自己的程度就可以,也就是“你可以长大,但是长到像我为止,不准像别人,就是你不可以成为自己,你必须成为我”。孙悟空走的路,事实上就是这样一条路,他的家长不只有唐僧,还有佛祖、菩萨,果然他最后长大成为斗战胜佛,这个小说只好结束,无法再写下去。

但结尾时有个细节很有趣。当他们最后都成了佛,孙悟空却又对唐僧道:“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还戴金箍儿,你还念甚么紧箍咒儿捕勒我?趁早儿念个松箍儿咒,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人。”这时候,孙悟空作为一个已经成了佛的尊者,说的还是猴话。我们可以把这看作沉重的肉身,也可以看成不变的初心。孙悟空为什么从始至终都可爱?是因为他的初心一直没有被摔坏、没有被粉碎,猴性还在。

我们可以在孙悟空身上看到一种成长小说的范例——他长成以后依然在成长,是不结束的成长。全篇小说就像一个循环,但是这个循环就像一个老式银镯子,镯子的中间可以张开。小说为悟空的成长留出了缝隙,留下了空间,没有完全成了定型的、甚至已经走向死亡的形象。因此,虽然《西游记》在艺术上有粗糙之处,但该讲究还是非常讲究。

《西游记》是一部很有趣的小说。为什么有趣?是因为事实上它就是人间的某种写照,而这个人间没有固定的朝代,不是唐朝也不是明朝,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可能存在这样一种人间。

因此,《西游记》的普适性功能,在四大名著中首屈一指。《水浒传》是男人的梦,《红楼梦》是要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回头看才能感悟到人生沧桑,《三国演义》是成年男子对建功立业的憧憬。而恰恰只有这部《西游记》,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书里伸出的一只只小手都能搔到痒处,这就是《西游记》的趣味性所在。

一部文学作品如果一点趣味都没有,始终板着脸,那不叫文学。这些趣味有时是非常明显的玩笑,有时是幽默。看着猪八戒说话我们都会噗嗤一笑,然后看唐僧那么正经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又觉得是一种冷幽默。我们看到天庭人物发号施令,本来非常有威严,却被泼猴一通大闹,也觉得挺好玩。这种审美的空隙,能够让普通读者加入很多自己的想象和感慨,现实中得不到安慰时,《西游记》就成为了心中块垒的稀释剂,这也是非常重要的。

捉妖宝典:

大妖精,小妖精,土匪和花痴

《西游记》最核心的情节,是师徒四人加上白龙马的取经之路,可以借用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的书名来概括,恰好86版电视剧主题曲也叫《敢问路在何方》。

但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有很多人物。比如如来,“制动”一切的首席大咖;还有天庭的玉帝,这是一个喜怒哀乐很丰富的人,虽然是天庭老大,但孙悟空对他并不尊重,称呼一声“玉帝老儿”。与玉帝相比,唐太宗在《西游记》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唐太宗以唐僧为御弟,用亲情的方式,让这位佛界弟子履行文化交流的使命。

《西游记》中妖怪分为好多种。有些是有亲属关系,比如牛魔王、铁扇公主和红孩儿,红孩儿最难缠,作者也用了很多笔墨来写。这部小说中有两个小孩的形象都写得非常精彩,一个是红孩儿,另一个是也让孙悟空吃了很多苦头的哪吒,都是活泼可爱的形象。由此,能看出作者非常喜欢这两个孩子,孩童形象写得最精彩,因为他确实是用童心、初心在写作的。

第二种是充满贪欲的妖怪,有的是看中了唐僧的袈裟想据为己有,有的就是要吃唐僧求得“长生不老”。还有一种土匪型的妖怪,像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占山为主,像土匪一样排座次的。最有意思也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花痴型。除了女儿国国王外,像盘丝洞的妖精、白骨精等,是集花痴、土匪于一身。这些不同类型的人物关系,在他我之间产生巨大的张力场,有夫妻关系、亲戚关系、师徒关系等。《西游记》恰恰就是把所有复杂的关系的厉害,都让师徒四人尝试一遍,文学就在关系场的张力中诞生了。

除了真正的妖怪,这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难缠的“小鬼”。如来佛祖的下属,一个叫阿傩,一个叫伽叶,因为师徒四人没有带“人事”也就是礼物来,非常生气。结果这两位中层干部,就用无字经书代替真经给他们带走了。虽然后来佛祖在师徒过通天河时换了回来,但对阿傩、伽叶一句批评都没有,如此之宽容,让我们非常有理由怀疑更资深的师父也是这样过来的。这样趣味盎然的人情社会,非常有文化的普适性。

结语:

《西游记》的无穷变化与广大神通

首先,《西游记》的语言细节非常有趣。小说中有很多异体字,当然也有方言,我琢磨了一下,大致相当于苏北、皖北、鲁西南这个范围的语言,比如“俺”的说法,比如“恁”,都是民间的口语。书中还会把“孩儿们”的“们”写作“每”。这个我很熟悉,我在山东读研究生时,周末大家去唱卡拉OK,山东同学经常点《在希望的田野上》,唱“我每的家乡”。说到地域,好多带有野心、出走的故事,大家都愿意选山东做基地,像《水浒传》的水泊梁山、《隋唐演义》、《金瓶梅》、《西游记》等,这一带近乎是我们中国古典小说的圣地。

第二,就是孙悟空这个形象“命名”的不断变化。他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猢狲,成为美猴王。但猴子有了本事未必就有造就,于是他到天上闹了一番有了新名字“齐天大圣”。被压在五行山下后,“心猿”名字冒出来了。他开始有心,有了心就开始有担当,担当就是辅佐唐僧西天取经。当猴子有了本事、有了心之后,就成为有心猿,就开始了不断修炼之路。因此,古代小说教谕功能非常强,四大名著的教谕,主要不是在道德层面,而是人生的训教。人生怎么走路、怎么对他人?怎么滋养自己同时又给他人留出活下来的空间?这些教谕在《西游记》中就表现得非常好。

孙猴子由最原始的状态,一点点脱去最原始本能的东西,我们眼睁睁看到他一次次哭、一次次长大,成为斗战胜佛,取了真经,完成成长过程,我们心也跟着衰落下去。但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猴哥还惦记着他的紧箍咒,让我们看到,他的猴性没死。中国传统的古典小说,很少有大团圆或大毁灭的结局之后,还像《西游记》这样留出了继续下去的一点缝隙和空间,这也是《西游记》非常重要的成就。

第三点,面对“六贼”,孙悟空可以轻而易举就打死,我们在不断成长、对这个世界发生认知的过程中,也是这样,对“六贼”往往缺少认真辨析。人的内心复杂性、世界的复杂性、自己某种念头的复杂性、社会的客观性,我们从小让孩子知道太少,大部分都是马尔库塞所说的“单面人”的成长,仿佛孩子小时候越傻越好、越单纯越好,最后却几乎都长成了势利鬼、世故妖。但《西游记》这种传统教育,是既让孩子怀着初心不断长大,也要让孩子知道:每个人都像孙悟空一样,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本身思想里就有“妖”的存在,成长得好就长成神仙,成长得不好就成了孽障。这个小说没有夸大“六贼”的出现,但其实“六贼”就分布在每个人的成长中,《西游记》就隐藏了很多这样的教谕功能。

最后,我想跟大家说的,是个人价值跟群体性规约之间的关系。梁启超当年也曾写过《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孙悟空是大圣,他身上最让我们无限向往的,就是自由。他学来七十二变,还有分身法、定身术,这些本事太厉害了,给了他赢得自由的本钱。后来,他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谓的自由是被规训的。这种个人自由与群体规约之间的关系,是人类始终都要面对的古老的话题。孙悟空给了我们什么样的启示呢?虽然他是以猴性为基本特征,但他的使命、要完成伟大事业的责任,要求他必须具有神性。

这种猴性和神性之间的不断拉扯、推搡,让孙悟空身上开始有了“人味”,人性就是两者碰撞中出现的。因此,一个成功的形象,肯定不是单纯神性的化身、也不是某种单纯动物性的化身,而是两者之间碰撞化合的产物,我们暂且叫它人性。人性所有的优点、缺点,在孙悟空身上都是充分的,这样饱满的人物性格,在中国传统文学名著的经典形象中可以位列前三甲,也是《西游记》最伟大的创造之一。

花絮集锦

王母娘娘的沙龙很危险

王母娘娘在小说里虽然出现次数不多,却很重要。很多主要人物出事,都与她有关。孙悟空在蟠桃会上大闹、猪八戒戏弄嫦娥、沙僧打碎琉璃盏,都来自王母巨大的“沙龙”——蟠桃会。这种豪华的太太沙龙,是很有杀伤力的。

金毛犼和祁同伟有相似之处

金毛犼和祁同伟的相像,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好老师。金毛犼是观音菩萨的坐骑,周围的人不得了,都是尊者。这样的人放纵自己以后,很容易无法无天。你看祁同伟,最开始是怕老师,后来有了把柄之后就开始掌控老师,祁同伟比金毛犼可厉害多了。《西游记》里的很多形象,在今天都能看到不甚新鲜的现实对应物。

其实,这也是我们在面对个人存在这种大问题时的困惑。我在这个社会上,有多少人关注我,我有多少价值?很多人在读的时候,会将自己和《西游记》的人物进行对照,有人自比孙悟空,却没有孙悟空智慧、没有孙悟空的本事;有人自比唐三藏,但是很笨,没有唐僧的智商,因此还是觉得八戒更具亲和力和互参性。这些都是能够在生活中看到很多影子的。从这个层面来看,《西游记》的确是在很多民间智慧之上由作家总结完成的,可以说是中国人集体创作之后提炼出来的精华,这也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师徒四人中你最想成为谁?

曾经有机构在90年代发起过一次投票,问在《西游记》师徒四人中,你最喜欢的人是谁?你最想成为的人是谁?结果出来以后,让人惊讶。因为在90年代以前,人们活得很古板,没想到“你最喜欢的人”中,猪八戒高票当选。之所以最喜欢猪八戒,有很多理由。女孩说猪八戒是好老公,因为虽然能吃费点粮食,但是它是单纯的人、耿直的人,有什么说什么藏不住,不像唐僧套路太深,琢磨不透他。孙悟空也不行,虽然他也很爷们,但是他不守窝,花果山那么好都待不住,待两天就想回去见师傅。沙僧也有很多人选,因为他最有安全感。一般情况下师傅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惹祸,不多说一句话,很看重集体的氛围。

很多青年人选择把票投给白龙马,认为白龙马长得帅,而且也有本事,关键这个人有良心,可靠。白龙马确实很乖,他是西海龙王的太子,师徒无计可施的时候,它开始说话,在关键时刻总是起很可靠的作用。其实,关键是白龙马跟这些人相比,形象是最可看的。猪八戒没法看,吓人。沙僧也长得不好看。

作为学霸和杰出老板的唐僧

可是,几乎没有人选唐僧。因为唐僧在这部书里边确实是被符号化了,他是取经的主体形象。但其实,从人物来由上看,江流儿是遗腹子,从普通的庙堂到最高佛堂,然后成为西天取经的使者,完全是学霸的形象。这个学霸有自己的本事,有自己的追求,有他的理想和价值。

唐僧这个形象不是完美的,创造者给他留下了缺口。但作为执法者,在人物关系中,唐僧是个合格的老板,扮演着掌控者的角色。他对待每个人态度是最诚恳的,也能找到适合跟他们交往的思路。唐僧的情商和智商在这个小说里都是最高的。而在法力方面,他又最弱。所以他的西天之路是历经坎坷后走下来的,他身上有很多令人肃然起敬的东西存在。

学术主持人吕约总结

充满奇思洞见的文学课和人生课

施战军老师以他的奇思和洞见,为我们上了一堂别开生面,妙趣横生,又富有启示性的文学课和人生课。

先跟大家分享一点幕后小故事。我们“名家讲经典”系列文学讲座,是以家喻户晓的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来开篇的。施老师是著名文学评论家,《人民文学》主编,也是教授学者,有多重身份。但我在邀请时,施老师很谦虚地说,他是主攻现当代文学的,讲古典名著恐怕不够专业。我的想法是,“名家讲经典”不是学术课,而是文学课,它最大的意义在于以丰富的文学感受力,将经典激活,让我们带着自己的人生体验与心灵体验,与文学作品展开永不终结的对话。幸亏我很快就说服了施老师,否则,今天我们就听不到这么精彩的文学课了。

研究现当代文学的人来讲古典名著,切入点往往很独特新颖,比如施老师就抓住了《西游记》作为“中国式成长小说”的本质特征,为我们解读主人公孙悟空在从猴到人到成佛的道路上,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些经历又意味着什么,与每个人的成长体验相呼应,特别能引起大家共鸣。

“中国式成长小说”的独特视角

《西游记》是神话,也是童话,可以说是中国人童年的第一本启蒙读物,鲁迅叫它神魔小说。“成长小说”,是西方近代以来的文学概念。施老师从“中国式成长小说”的独特角度,解读何谓“中国式成长”, 把我们最熟悉的启蒙读物重新激活了,而且引起很多人生的联想。

“十月文学院”微信公号做预告的时候,我拜读了施老师的文章《论中国式成长小说的生成》,他讲到几个重要的概念,比如妖、人、佛之间的关系。无论文学如何七十二变,它的真身还是人学,所有表面在写妖、写佛的文学,本质上还是在揭示人性。所以施老师讲到“心猿”这个重要意象,《西游记》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其中有一句诗:“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这就点出了小说的主旨,写出我们的心就是猿猴,永远存在不安分的力量。不安分,才有生命的展开,否则就是一片死寂。

大作品展示宇宙人生的“大矛盾”

今天最大的收获,是在施老师的带领下,破获了《西游记》的最大密码,也就是几对最大的矛盾。

首先是动和静的矛盾。所有长篇小说叙事都是在矛盾的推动下往前走,没有矛盾,小说就死亡了。世上的矛盾,又可以分为大矛盾和小矛盾。孙悟空就是“动”的力量的代表,原始生命力的代表,代表中国民间想象中的最高、自由的生命力,他是中国文学史中少有的反抗的英雄,也是我们童年的第一个男神。但是,就算他是英雄,也总有更大的英雄来“制动”他,比如代表恒定之“静”的如来佛。施老师所揭示的“动和静”的冲突与和解,是《西游记》这样的大文学作品背后的一对大矛盾。大文学作品之所以“大”,是因为它触及到了宇宙与人生中最大的矛盾。不像我们现在看的电视剧,最常见的矛盾往往是上下级矛盾、夫妻矛盾、婆媳矛盾,与大矛盾相比,这些只能算是鸡毛蒜皮的“小矛盾”。

第二组矛盾是生和死的关系,这是人生的基本命题。与“动和静”相呼应,生就是动,死就是静。生和死,在《西游记》里演变成杀生和护生的关系。想吃唐僧肉长生不老的“妖”,就是试图逃脱死亡定律的人。这也是人心中最大的“妖”。从作妖到捉妖,妖怪里边最厉害的才能捉住其他的妖怪,才能“成佛”。从作妖史到捉妖记,蕴涵了无数个充满可能的人生故事。最有意思的是,施老师把妖怪分为很多类型,大妖精、小妖精、土匪和花痴等等,对妖怪进行了科学分类。动与静,生与死,这两组最大的矛盾,以及由此派生出的“人妖”矛盾,是今天讲座最深刻、最精华的地方,也是施老师带领我们破获的《西游记》最大密码。

受今天讲座的启发,我突然想到,我们的“名家讲经典”也可以做成一部章回体小说,如果有一百讲,就是一百回,正好是《西游记》的篇幅。我杜撰了一个章回体题目,献给施战军老师:

佑圣寺喜迎孙大圣,

施主编点化众施主。

观众互动

你能够上天入地又如何?

问:战军老师好,我是《环球时报》记者,最近太极打假事件引起很大争议,有人说中国武侠小说把中国功夫过于神化了,您觉得武侠文学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施战军:首先,好像太极搏击比赛跟文学的关系不大,那个是社会事件。文学主要还是精神世界,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他有七十二变,里边的妖怪我们一个都没见过,但是我们会把自己带入到想象中,这是文学给我们带来的。武侠也可以如此,主要是一个男人梦,表现游走人间江湖、兄弟情分等。但是中国功夫的力度,是有电影扩展和宣传的影响在的。

武侠小说是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重要门类,《三侠五义》在我们小时候比《西游记》读的还早。每个人都有一种身在情谊当中、但是无限孤独、希望得到巨大本事的梦,这种梦在武侠类小说和艺术作品中,能够满足我们的精神对应性,同时又能够激发我们的想象力。今天武侠小说很多人在写,我有一个朋友叫徐皓峰,《一代宗师》的编剧,他是当今新的武侠小说最有成就的青年作家。他改编成电影的《师父》,是我们《人民文学》2012年12期发的短篇小说。近年来,新武侠在创作上依然很兴盛,有专门武侠小说的协会,像徐皓峰他写的就是非常先锋的武侠。

为什么《西游记》今天仍有这么多读者,大家都还有兴趣?事实上,是有了上天入地的本事,和能够上天入地又如何的感慨。你有那么多本事又怎么样?恰恰这个东西是我们中国古代文化最吸引人、最有魅力的地方,你琢磨不尽。武侠写到最高境界不是动手、动兵器,而是往往在精神上、意念上发力。关注点在谁把谁打败,从文化分析角度是科学主义的逻辑,科学主义逻辑讲究现实、实证,而人文主义逻辑不是这样。人类历史就像有两岸的巨大河流,那些被冲垮的树木、房屋、尸体,不断流走,但是河的两岸并没有远去,有建筑,有雕塑,有歌唱,有月光,哲学和文学始终就在岸上。新闻说太极不行,那是属于大河里随之漂走的东西,给予人类安慰的想象力始终都在岸上。

作为中国式成长小说的《西游记》

问:战军老师好,我是来自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我的问题是,您如何看待《大圣归来》这种类似美国好莱坞大片英雄的成长,它和《西游记》小说的差异在哪里?还有像蝙蝠侠、蜘蛛侠,他们之间本质的差别是什么?

施战军:我博士论文写的是“中国式成长小说的生成”、“中国式城市小说的生成”等,中国式成长小说的生成,是我下功夫最多的,读了国外歌德的成长小说、巴赫金的成长小说理论之后,再回头来审视咱们中国的成长小说。像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是奠定美国精神的小说,写哈克贝利和好朋友汤姆索亚捡到宝要跑,躲爸爸、躲酒鬼,想成为一个更自由的人,路上遇到一个黑人。一路上哈克从黑人那里领略了许多陌生的东西,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是有爱的,美国现代文明基础就从这个小说开始。

这部小说还有无限的生长性,包括海明威、福克纳都曾表达过对它的敬意,是因为它几乎包含看似建立在冒险精神之上的西方价值最核心的三元素。它对民族、国家、人类是有担当的。事实上,我们中国小说对自己的文化、对自己的民族也应该有担当。现在我们的当代文学创作,经常不甚在意担当,好像担当是不对的。俄罗斯作家从来没有一个不爱俄罗斯,到了国外也一样,即使流亡都爱俄罗斯,中国文学有时候以说中国不好为乐,这个特别奇怪。

刚才讲到成长小说这个话题,《西游记》比西方成长小说还要早,并且它是完满的成长小说。现在一些成长小说都是快节奏、碎片式成长,未完成的成长,不知道最后落在哪里、长成什么样?有些成长小说,写80岁的老头依然没有长完,长不大,他思想价值观就没有形成。《西游记》从孙悟空成长的角度,从一个猴子到美猴王、到齐天大圣、到弼马温,从来都是有冲突,猴子身上成长力量出自于哪里?自尊心和虚荣心的搏斗,人都处在这个搏斗之中,尤其是年轻人,必须原谅他们的虚荣心,虚荣心往往是雄心和野心的代名词,最后都是要取得巨大的自尊。孙悟空在这个时候完成他的特点,不断向着最欢腾、最有趣的成长渐渐告别,最后形成相对稳定的人格。

今天在很多影视作品都尽量展现所谓的民族特色,想要和西方区别开来,事实上,人类尤其是在文化角度和艺术角度上,很多想法都是共通的。我们也可以看达芬奇的画,可以听贝多芬的音乐,可以欣赏莎士比亚戏剧,没有障碍。西方也可以直接去欣赏孙悟空的故事,《宝莲灯》就是好莱坞拍的,中国人看有违和感吗?没有,插曲也是华裔唱的。过去国产片没法跟美国大片比,但现在我们有得一拼了。你提这个问题非常敏锐,我们可以作为研究话题继续研究。

大圣本领“缩水”,是因为有了责任

问:战军老师好,有个问题一直都在困扰我,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特别厉害,做什么都可以,但为什么到取经途中感觉“缩水”了,很多妖怪都打不到?

施战军: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西游记》时冒出来的问题,那么能耐的人怎么突然就没能耐了呢?取经之前的孙悟空,按照现在说法就是得瑟,大闹天宫时他自己气场发挥到最厉害的程度,简直是满天星光。正是过去作妖的历史,让他深深知道了每一个敌手、每一个角落都可能有比自己更强大的存在,所以他之后捉妖的过程中,试探和犹豫多了起来,跟过去那种不顾天地、不怕生死的打架构成区别,因为这个时候他有负担,不仅为自己,还要为师傅、师弟而活。

孙悟空就是这样人,到最后他开始成为家长,主导团队,是实际上的“常务副总经理”。在这个时候他必须把自己保护好,很多妖怪确实非常厉害,来头也大,这个时候他学会了借助其他外力帮忙,像黎山老母、观音菩萨这些人也来帮他。为什么?因为孙悟空这时候坚信有人会救他。他是有组织的人啦,但其实他最受不了的是师父的随意性。师父的随意性往往会妨碍他捉妖,而且说念经就念经,说把他打发回家就打发回家,这是孙悟空最受不了。

人在世上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你知道上头的基本意思是什么,但往往你的认知力和执行力还要受身边人影响,他们能左右你的发挥、情绪、生活质量。孙悟空的本领缩水,并不是他主动缩水,因为他确实要负责任,他从一个愣头青开始向模范家长的方向长进,同时,他由一个过去情绪型的人,向智慧型、思想型的人的方向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