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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水上的名字

来源:人民日报  | 黄咏梅  2017年06月14日07:39

对于游客来说,杭州这座城市的诗意,大多来自于他们所慕名而来的西湖、运河、钱塘江。江南水,的确是最能氤氲出诗意来的。杭州城区里大大小小三千多条河道,清水如带、风定波平、花树环绕,每一条河道都可以当成一种风景来欣赏。毫不夸张地说,就连河道上那艘窄窄的小船以及船上那个穿着橙色环保服的水上保洁员,游客们都会像欣赏一幅画,他们甚至将那个正撑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一左一右,一撇一捺地打捞着水上垃圾的场景视为一种优美。

“我碰到过有些游客,希望能坐到我的船上来,取景拍照。我告诉他们,这不是游船,是保洁船,我们是捞垃圾的。”在一艘保洁船上,张林祥笑着跟我说,好像我就是那个想要登船拍照的游客。这个看上去熊腰虎背、五大三粗的男人一笑,立即减少了些许威风感——五十岁不到,下门牙竟已缺了两颗,就像守城的将军缺席了两员。

在杭州,像张林祥一样干水上保洁的几乎都是外地人,尤其以绍兴人居多,大概就像张林祥说的,因为绍兴人撑乌篷船长大的,水性好,天生能干这个活。张林祥十八岁就离开家到杭州做航道养护工,在运河上漂了三十一年,因为出来的时间长了,绍兴口音已经依稀难辨,一口普通话里似乎什么腔都有。

最初,因为参加浙江省“剿灭劣V类水文艺工作者赴基层”采访活动,我在杭州市港航管理局航道管理处认识了张林祥。在管理处办公室的过道上,贴着张林祥几年前参加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颁奖会报道。我凑近去读那张报纸,图片上的张林祥,因为个子高大,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虽然镜头很小,但我还是能看清他脸上的笑容,双唇紧紧地抿着,下意识地想要掩盖着那缺失的两颗门牙。

听我再次提起“劳模”这个称号,张林祥显得很局促,摆着手,好像在推让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他看来,自己再平凡不过,除了干得年头久一些,他并不比其他保洁员厉害,捞垃圾也能捞到个荣誉,老家人说张林祥在杭州找到运气了。不过,他的同事们却并不这么认为:“老张真的是把运河看得比自己家还重要。”

运河是杭州市的一条大动脉,尤其从鸦雀漾到三堡这段十四公里的水路,既是主要观赏河道,更是主要运输航道。除了保洁养护,张林祥还要参加水上应急抢险,通常是狂风暴雨的半夜三更,张林祥被电话叫醒,十五分钟就能整装出发到达现场,速度之快每每让同事怀疑他时刻都在准备着,就连睡觉也不放松。没有抢险任务的时候,每天早上七点半,张林祥跟同事们一起,准时驾着保洁船出发,一直干到下午四点半回航上岸。

船是那种简易船,船舱里只放着六只塑料垃圾桶,张林祥顶着大太阳站在船头,身穿橙色救生背心,双手拉着一根近三米长的竹竿,竹竿的顶端是一只绿色的网兜。竹竿斜插向水里,随着张林祥手的力量,网兜在河面上翻转、扑捞,运河上的垃圾最后都终止了它们的旅途。当然,光靠网兜是不够的,有的市民不讲文明,图方便,将家里废弃的用品直接扔到运河里,他们只能把船停下,用手合力将它们打捞起来。最夸张的一次,张林祥捞起过两张破沙发。早年间,他曾经一天捞到过一百多吨的垃圾,机器捞和人工捞双管齐下,一天下来,腰像断了一样。

三十多年来,张林祥以船为家,与妻子结婚第一年就开始了分居生活,一个在杭州,一个在绍兴。结婚二十六个年头,虽然两地隔得并不太遥远,张林祥掰手指数数,每年回家不会超过十次。绍兴家里的老少家事,张林祥知之不多,都是妻子一个人承担,他甚至不知道妻子患了癌症,直到做手术需要家属签字的那一天,妻子才告诉他。那一次,匆匆从杭州赶回绍兴,等在手术室门外的几个小时,对于张林祥来说,刻骨铭心。工作几十年,他遇到过水上许许多多种险情,参与并成功解决过许许多多种危机,经验使他形成了一种淡定、从容的态度,而这几个小时,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焦灼,因为,除了医生要求签字的那张表之外,他对妻子的病情一无所知。那一刻,一直以打工挣钱为理由、心安理得地在水上漂着的张林祥突然开始心虚起来,自责和愧疚不时会来敲着他的单身宿舍。好在妻子经过治疗,恢复得还算好,不然的话,“我死都不会原谅自己”。又好在妻子理解他,与其说理解,不如说是一种习惯,就像绍兴人习惯水的一切脾性,她习惯了张林祥把运河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刚点上一根烟,我问张林祥,还没老,怎么门牙就掉了?他惯性地弹了弹烟灰,迟疑了一阵说:“晚上收工在船上住,没事情,可能是烟抽多了。”我不知道抽烟跟掉牙齿之间是否真有关联,但我可以想象,在漫长的三十一年中,那些与水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些船上随波摇晃不定的日与夜,比疲倦更难忍受的是孤独。

对于同样长年在水上清理垃圾的李祝福来说,岸上那个熙攘的城区是陌生的,他只知道,从鸦雀漾段的运河道出发,进入的是杭州的主城区,拱宸桥、德胜桥、武林门、艮山门……这些几千年的历史名胜,在他看来似乎跟自己关系不大,只是他每天必经的一个地段名称。

李祝福是港航管理局航道管理处最年轻的保洁员,江苏淮安人,身形瘦小,看起来倒像个文弱书生,举着那根捞垃圾的长竹竿,他还没有一半高。就像这个简单的宿舍一样,李祝福活得非常简单,对这种简单到乏味的生活,年轻的李祝福却并没有感到不耐烦,他的理想很现实:“像我们这样的人,钱看得是比较重的,就是希望自己能存多些钱寄回家给老婆。”每天跟垃圾打交道,李祝福除了每月拿到手不到三千块的工资,没有任何生财之路,他存钱的唯一方式就是省钱。每天,李祝福驾着保洁船在运河捞垃圾,中午,规定一个小时的吃饭午休时间,无论船停靠在哪段河岸边,他都会穿街过巷,步行到仓基新村的阳光食堂去吃快餐。因为这个地方,是李祝福唯一知道的便宜食堂。他的一顿午饭十一块钱,两份菜,一份半荤半素,一份全素或者一份汤。通常是,李祝福为了吃一顿便宜饭而牺牲掉整个午休时间。

节省下来的钱,统统寄给淮安的老婆。李祝福说,因为自己长年不回家,所以,尽量省多些钱给老婆。这是李祝福对家里唯一能贡献的东西。

在船宿舍的“客厅”角落,有一个小茶几,上边放着一台小电视机,这是李祝福和他的舍友们了解岸上世界的一个窗口。每天下班了,简单地做一顿晚饭之后,李祝福他们就围着这台小电视,边吃边看,看完新闻,接着看电视剧频道,直到被瞌睡虫啃咬。舍友们常常会咪点小酒,李祝福从不参与,他既不喝酒也不抽烟,认为这样能更好地省钱。

计算一下,李祝福在干这一行的时候才三十四岁,这个年纪找工作正当其时,他却偏偏上了水上保洁这条船,钱赚得不多,又辛苦,整天双脚都不踏地,发展前途渺茫,为什么还要干?李祝福回忆当初老乡介绍过来第一次上船工作的情景,一天干下来,自己就喜欢上了,相比起路上那些喧闹、拥挤,车水马龙,他更喜欢水上的简单、安静,水面蒸起的热气以及散发出的那股带腥的特殊气味,让他想起了家乡的童年生活。“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保持河道清洁,跟垃圾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轻松多了。”李祝福话很少,不知道是长期独自在河面上工作的原因,还是天性如此。看着这个沉默弱小的男人,我不忍去猜度,三十四岁踏上这条船之前,他不知道在岸上遭遇过什么跟人打交道的复杂情况,但我清楚地认识到,人世间的深浅,他一定是自知的,就如他对这些运河段的深浅一样,了然于心。

在保洁船的船舱里,存放着一捆不起眼的小纸片,用橡皮筋扎牢。这些是李祝福平时在运河上打捞到的。名片、健身卡、美容美发卡、面包店卡、电影卡、干洗店卡……不少卡片上边还写着名字和手机号码:房地产中介李成建、徐小姐的美容卡、王姓人氏的面包卡、老狼的健身月卡……这些被丢弃的“失物”无人认领,李祝福却认真地将它们收留下来。“肯定是人家不要的,收着就是好玩吧。”除了身边的几个保洁员同事,李祝福在杭州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大概这些从水上闯入李祝福孤单生活里的陌生人的名字,能像朋友一样安慰着他。面对日益清澈、洁净起来的运河,李祝福的心情也不错,这里边多少有自己的一份功劳,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城市多少有了归属感。

跟沉默的李祝福不一样,胖乎乎的杨刘宝总是显得一副开朗的样子。他是港航局保洁员里为数不多的杭州人。十年前,他从航运公司轮船师傅的工作下岗,其实有机会去做生意,但是,他一直干的是开轮船的工作,离开了水,他担心自己就像鱼离开水一样难以生存。杨刘宝最终选择留在水上,当水上保洁员。这份工作远远比开轮船辛苦。冬天的冷还能扛过去,最难熬的是夏天,只要气温升到三十五摄氏度以上,船上就有五十多摄氏度。捞垃圾是露天作业,烈日经由水的折射烤在身上,一天下来,皮肤像烧伤了一样,又辣又疼。最难过的是脚底板,因为长时间站着捞垃圾,脚踩在滚烫的船板上,很多时候,感觉鞋底已经融化了,像光着脚踩在船板上似的。胖乎乎的杨刘宝最怕热,说起夏天作业,头都大了。“我们夏天必备三宝,藿香正气水、清凉油、空调服,没有这三样东西,八小时在船上工作,心里都不踏实。”船一离开岸,发生任何危险情况,只能靠自己,这些防中暑的必备品,成为他们出船的“定心丸”。杨刘宝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中暑了,要是碰巧打捞上些腐烂的垃圾,散发出令人反胃的臭味,往往会加剧中暑的症状。那滋味令杨刘宝终生难忘。

在运河上干了十年保洁工作,除了捞垃圾,杨刘宝还“捞”过人。这事情在杭州的水上保洁员中传为佳话。2014年的夏初,杭州连日暴雨,运河水涨,杨刘宝驾保洁船到文晖桥一带,看到一个老人在离自己不到一百米远的岸边,不慎掉进水里,他奋力将船驶近老人落水处,跳入湍急的水流,将老人家救上了岸。因为抢救及时,老人从生死线上被拉了回来。“捞人”的杨刘宝一时成了名人。“这又没什么的,谁会见死不救?”事情虽然过去了几年,说起来杨刘宝还是觉得很开心,这大概是工作几十年来,他认为自己最“有用”的一次了。

跟着杨刘宝出船捞垃圾,是四月初的一个上午,阳光浅浅,微风荡漾,两岸万物生长。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水上保洁人员,杨刘宝向我预告,今天垃圾不会很多,要是初八或者十五那几天来,就有的忙了。垃圾又不是庄稼,还有收获的时段?我以为杨刘宝在讲笑话活跃气氛,因为他开始担心身后那几桶逐渐增多的垃圾,散发出的臭气让我感到不适。没想到杨刘宝认真地告诉我,杭州的老百姓有到运河放生的习惯,初八或者十五,他们会从市场买活鱼放进运河,可是,多数养殖的鱼很难适应运河的水,很快就会死掉。最多的时候,他一天能捞到满满四船死鱼,实在是很可惜的。杨刘宝无奈地叹了口气。放生固然是人的一种慈悲精神,但是因为鱼对水域的不适应,反而将鱼放入了一条死路,也制造了更多的水上垃圾,这让杨刘宝很是哭笑不得。

作为土生土长的杭州人,杨刘宝比其他保洁员都更珍惜运河。从鸦雀漾到三堡这段水路,要经过二十多条桥,每一条桥,杨刘宝都能讲出典故来。这么些年来,他总是驾着船驶过这些景点,岸上四季的花开不断,梅花、迎春花、桃花、玫瑰花、杜鹃花……实在漂亮得很,可惜他在船上都是“走马观花”。杨刘宝说,再有两年他就退休了,他决定每天都到桥上走走,到岸边散步,凑近去闻闻花香。他已经计划好了自己的退休生活,打算花大价钱买一台专业的照相机,学摄影,将这美丽的河岸好好地拍一遍。这一切美好的愿景,都跟眼下这条运河的水清、风清有着唇齿相依的关联。

杨刘宝站在船头,迎着风,用那根三米长的竹竿去够不远处漂浮着的一团枯枝败叶,因为逆水,是需要花力气的。没过多久,他的脸上就冒汗了,气息也变粗了。毕竟,他还有两年就快退休成为一个老人了。他专注地打捞着垃圾,如同过去的每一天,竹竿划动着运河的水,左边一撇,右边一捺,脚下的水便随他手臂的运动泛起了涟漪,就像是他在水上写下了些什么,一边写,一边就随水流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