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旁的笑声
一直以来,喜欢冬天。尤其喜欢漫天雪花飘舞的日子。那是因为,一阵阵北风卷着雪花,从遥远的天际,一波一波地呼啸而来,弥漫着整个天空,一会铺满大地,挂满树梢,严严实实地把整个世界装扮一新。看着那银白的世界,儿时的我总有种欣喜若狂的感觉,往往站在雪地里,迎着片片雪花,用双手接着,然后捏成一坨,当成游戏将它甩得老远,看着它摔得粉碎,心里格外惬意。也不知是哪来的那股激情,将自己融入冰天雪地里,去陶冶一份从未有过的心情。这应该感谢祖辈们传给我的情操,更感谢祖辈留在我心中的那团篝火。
一
记得那是六零年,那年的冬天,村子里家家户户和往常一样,各自都躲在家里熬过漫漫的寒冬。因为农村有个习惯,就是:“半年辛苦半年闲。”越冬如候鸟差不多,只要寒窑能避风雨就行。记得那天傍晚,一阵阵北风呼啸,像狼狗似的惨叫,悲号、呜咽、怒吼,一阵紧一阵。一树一树的群鸟低吟,满地的麻雀一滩一滩地打碰。那时没有天气预报,凭着经验,太祖父说:“看这天气,会下大雪的。”太祖父那沙哑而洪钟般的声音,深深地留在我的脑子里,到如今还记忆犹新。
真的,太祖父说准了,一场狂吼的暴风雪整整地下了一夜,清晨还未停歇。好在那是个星期天,上小学的我可以在家里睡个懒觉。大约七八点钟,听祖父在堂屋里大声嚷嚷:“伢们快起来啊,谁起晚了,就没吃的啦!”听到祖父的嚷嚷声,我和大妹迅速地钻出被窝,我麻利地穿好衣服,大妹还要等着母亲给她穿,当时母亲还要照顾嗷嗷待乳的大弟弟,当母亲把我们姊妹穿戴好来到堂屋,伯父的儿子堂弟也来了。堂屋被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照得通亮通红,看着那团火,我和堂弟、大妹兴致勃勃地往前拢靠着,太祖父看着我们来了,笑眯眯地在火中掏出几个已经烤好的红薯,递给我们一人一个。拿着那个还烫手的红薯,我们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吃起来,烤熟的红薯格外香酥粉甜。我们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小脸儿被火烤得通红。我们边吃着红薯边吵着太祖父继续给我们烤。一会,母亲抱着大弟过来了,第一句话就说:“你们问问太祖父、祖父吃过了吗?”听母亲这样说,我就不好意思再吵了。堂弟、大妹小些,他们不知道,其实,当时太祖父、祖父根本连尝都没尝一口,捆着肚子都省给我们吃。
后来太祖父继续烤熟着红薯,是大弟的。大弟自己不会吃,母亲就用开水把它的瓤子捣成烂泥,再一口一口地喂大弟。太祖父说:“这烤熟的红薯是最养人的。”说起红薯,那是太祖父、祖父平常把并不多的红薯留着以防寒冬腊月没吃的再拿出来让一家人度日子的。尽管他们饿肚子,省下来也让我们吃饱。那时,伯父在武汉一家工厂工作,叔叔在武钢工作,剩下的就是一屋老小,其中还有双目失明的伯母。年轻的父亲挑着家人的重担,不辞劳苦地里里外外奔波。
大约中午,堂屋的大门突然被推开,看着父亲从外面回来了,浑身上下都是雪,头发眉毛还结着细细的冰,一手拎着一篮子白菜,一手拎着一个小木桶。木桶里装着小鱼虾。原来父亲早早就到湖岸去捞鱼去了,说是乘着还没结冰赶紧去捞点细鱼细虾回来做菜吃。其实,那时根本就没有饭吃,后来母亲就把白菜切碎和红薯再加一些颗颗盐一起煮,太祖父说:“只要有盐,能吃就行。”后来,我们一家人就围着那团篝火,有说有笑地吃着中餐。晚上,父亲就把那些细鱼细虾勾白菜一起煮,煮熟了一人盛一碗,我们吃的白菜里虽然没有油,但是那个味道用母亲的话说:“只要沾点腥味儿的,就是吃荤。”当时,那么贫穷,但一家人从不怨天怨地,也从没听到祖辈捅娘骂老子,也没听到父母埋怨我们姊妹多,始终默默无闻地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一家四代同堂其乐融。太祖父、祖父对生活总是充满了乐观,总用那慈祥爱戴的心对待我们晚辈,总将温暖不经意间播撒在我们身上。
高兴时,太祖父还常给我们回忆往事,讲他十三岁四下河南学武艺的故事,每次来回都是步行,一个来回就要走个把多月,常常在路上忍饥挨饿,有时连一口水都没的喝,还说这如今的日子比往年好多了,起码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围在篝火旁打趣说笑。
在往后的日子只要遇到困难,想想祖辈的话,心就踏实了许多。人,有什么样的能力,就过什么样的日子。平常的人,平常的心态,不去无味攀比,异想天开,靠的是脚踏实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二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就到了六六年,那年的冬天,和往常一样,冰雪如期而至。那年的经济形势有所好转,家家户户再不是像寒候鸟过冬那么惨淡了,粮食不多,但起码能填饱肚子。那时,我有十三岁了,十三岁在农村已经是大孩子了。当时父亲参加公社水利工程建设去了,家里后来添了三妹四妹,母亲就带着我们姊妹五人在家里过日子。一天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下着,生篝火就轮到我了,在母亲的吩咐下,我把门前平常晒得枯枯的树兜子搬到堂屋里,然后用细柴引火,一会就把火烧得红红的。
母亲看我把火生好了,就拿些糍粑来烤,糍粑在火边一会就烤熟了。母亲特别会烤,一点也没烤糊,而是两面黄黄的,那是真正的香酥可口。母亲就把祖父叫来一起吃早餐,因为太祖父在六二年因病去世。这时家里不再是缺衣少食了,而是一家人都能按时吃上早中晚餐了。祖父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心情特别舒畅,整天乐呵呵的。
吃完饭,我就带着弟妹们在雪地里去玩堆雪人、打雪仗、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玩累之余,我就静静地站在雪地里,看着洁白的雪花,想着现在的生活,细细体会着祖辈们为我们创造生活的不易。透过飞舞的雪花,体会到祖辈们如雪花般晶莹剔透的做人品质,他们是那样的淳朴、善良、高洁。这纯白洁净的雪花,不就是他们品质的象征吗?
那树,那山坡,那田野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光秃秃的树枝玉树临风般地伫立在村庄的周围,一挂挂冰凌压弯了枝桠,如一幅幅冰雕素图,是那样的精美醉心。此情此景,让我如痴如醉、忘乎所以。雪花打在了我的脸上,漫过我的头顶,我猛醒,一个人如痴如狂地围着村庄欢快地奔跑着,纵情享受着那种奇妙的感觉。后来我就想,人总会在自觉不自觉地选择一个适应自己成长的环境,我愿意接受风雪的洗礼与考验。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也验证了我当初的选择。
跑够了,气喘吁吁地回家,母亲责怪地说:“只顾自己去疯,把弟妹们甩着不管。”我当然是一脸的憨笑。
暖暖的篝火旁,祖父带着四妹,脸颊被烤得通红,幸福与甜蜜溢满老人的脸庞,母亲就在篝火旁为一家人做着针线活,老大一直排到老五的鞋子、靴子,以及家人的旧衣服缝缝补补的,这都是母亲不辞疲倦地为一家人操持的活儿。
家人就是这样亲亲热热地过着老百姓的普通日子。就在那天晚上,在武钢工作的叔叔踩着一双湿漉漉的棉靴回来了,正在篝火旁忙得不开胶的母亲见着叔叔回来了,立马丢下手上的针线活,赶快为叔叔烧热水烫脚,烘烤打湿的棉靴,换掉身上的湿衣服,又赶快为他做晚餐。坐在篝火旁又吃又喝的叔叔,一会就浑身发热,嬉笑颜开地打开话匣子谈天说地。因为那年正是文革开始的一年,红色风暴席卷大江南北,整个政治形势紧迫,工厂停工,学生罢课,还有什么农宣队等等,听着叔叔夸夸其谈地介绍他在外面的所见所闻,母亲听着听着说:“你这么大人了,应该考虑终身大事,莫不知天高地厚的。”祖父一听这话,好像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连忙在一旁补充说:“嫂嫂说得对。”记得那晚,母亲和叔叔围着篝火一直谈到半夜,主要的还是这个大家庭的生计问题。听母亲说:“祖父往后会是一年老一年了,我们晚辈应该早作打算,不能让老人把一生的苦带到棺材里去。”
当时母亲还只有32岁,年轻的母亲就是这样全心全意地想着一家人的生计大事。母亲聪明而贤惠,上孝敬老人,下爱幼小。从我有记忆起,母亲就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叔叔,因为母亲总认为叔叔从小没娘,所以一直将自己的爱心无限地倾注,这是十里八乡都有口皆碑的。
三
乡亲们不知不觉地将忙忙碌碌的脚步匆匆跨入了八十年代初,那就是改革开放的年头了。这年头政策扶持到位,家家户户远不止烤红薯烤糍粑吃了,而是生活上了一个档次,讲究美味佳肴了。
打那开始,家乡村村湾湾兴起了回归习俗,相继建起了寺庙修起了祠堂。族长就把每年的冬至定为祭祖日,当这一天来临,无论天气是否下雪,族长就会带领一些人在宽敞的祠堂中央点燃篝火,迎接八方的游子。这一天,就是村里最最热闹的一天。篝火旁,回家的游子们谈笑风生、谈天说地,有历史的,有现代的,有家事,也有国事,一应俱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只是老幼尊卑之礼仪。
敬祖仪式开始了,乡亲们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排着长长的队伍来到神龛前,神龛上的灵牌写着:“李氏祖宗之神位。”大家一个个按着顺序对着祖宗叩头行礼祭拜,缅怀祖宗们艰苦卓杰的丰功伟绩,缅怀祖宗们在那个无数艰苦的岁月里与苦难抗争的大无畏精神。
祭奠活动最热闹的就是大家一起围着篝火吃中餐了。
家乡传统老规矩四角大盘,就是:一堆盘糯米圆子,一堆盘红烧肉,一堆盘红烧鱼,一堆盘焖藕。吃完了,继续加,这是历史以来的习俗。
如今,老菜谱不变,新菜谱补充,一年就这么一次,父老乡亲讲的是体面,吃好喝好,不枉相聚一场。
对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兴奋的中青年男人们开始划拳:“一敬心,两相好,三星高照,四红喜,五魁手,六大顺……”情趣盎然的划拳渲染着浓烈的气氛,把乡亲们那豪爽、粗犷、热情的性格释放得淋漓尽致。在熊熊篝火的温暖下,亲情款款,其乐融融,大家促膝交谈,你一句我一句拉着家常话儿,如火如荼地议论着:哪家的媳妇最孝敬公婆,哪家的媳妇最会持家过日子,哪家的儿子最能干、最争气等等,你一言我一语发自肺腑,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温馨,溢满了赞美之情。朴素的言语中饱含着真情,都离不开家族传统美德的继承与发扬。
祠堂中央的那一团篝火,在浓浓的氛围中继续燃烧着,它冉冉地飘着红红的火焰,它映衬着祖辈们慈祥善良的雍容笑貌,它凝结着乡亲们相依相伴的同心,凝聚着家乡游子期盼团聚的心情。时代不同,意义一样。不忘过去,展望未来。
冬天,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时光周而复始,不变的是游子们心中那份相亲相守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