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难忘架子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郁溪之歌  2017年06月14日09:54

  清理老屋,又见横卧于屋后墙的架子车,车轱辘已不知去向,灰白的车身布满大大小小的裂缝,宛如一具仰面朝天的骷髅。我轻拭车上的浮尘,追忆被岁月尘封的往昔。

  三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架子车作为一种新型农具,开始走进我那落后的小村庄。那时谁家有架子车,比现在有轿车还排场。我家最早有,是爹用两根榆檩和一头肥猪换的。自从有了架子车,姐就成了村里的孩子王。每到天擦黑儿,爹灶前吸烟,娘忙于晚饭,我和姐偷偷推出架子车,小声喊上伙伴,跑到场里。(场是庄稼人碾麦炸豆,晾晒粮食的场地,平时闲着)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在场里推着架子车一圈一圈地疯跑,边跑边喊:“月明地,明晃晃,推着小车去逃荒,前面跟着巴巴狗。后面跟着孩他娘……”谁当巴巴狗,谁当孩子,谁当孩他娘,姐说了算。月亮像个漂亮的小妞,领几颗小星星,在天上也一圈一圈地和我们一起疯跑。累了,我们把车停在场中间玩“压车杆”:几个人坐在车尾,一个人骑在车杆上往下压,车身就绕着车轴转动,像现在的跷跷板。玩得正起劲,传来了母亲的喊声,那声音刚开始细细长长,像拖着长线的风筝,在月下的村庄上飘摇,渐渐变急变粗,有了些恼意,我们便赶紧前拉后推,飞奔到家。

  后来,架子车渐渐多起来,成了庄稼人最主要的农具。过了年,开了春,田里的麦苗开始返青,活泼泼地往上窜,村人忙于田间:锄地浇水,除草施肥,架子车船儿似的在绿波荡漾中穿梭。车上拉着化肥、农具,偶尔还有孩子。

  槐花将小村包在雪白之中,麦黄了,布谷声声,悠悠然传来,该收麦了。割倒的麦棵要运到场里翻晒碾打,地里、路上、场里满是麦车。装麦车可有学问:要力气、要技巧、还要眼力。装车通常是爷们的事,麦秸杆滑,乡间小路坑坑洼洼,车装不好,拉到半路翻了车,就得重装,跟在后面推车的媳妇便撅嘴瞪眼,暗骂男人。路人过来帮忙,免不了埋怨:“鸟车,咋装的。”那男人红着脸耷拉下头,恨不得钻地缝。在俺村,车装得最好的是三愣叔,三愣叔的爹死得早,他从小就和娘一起干农活。三愣叔装车,一杈杈码下去,茬压茬,层层叠起,装好了上微圆下长方,搭绳一煞,任你拉车的随便跑。三愣叔人好,谁喊都帮忙,虽然家穷得叮当响,单凭一手绝活和好人缘,居然娶了个花朵似的媳妇。三愣叔装车,常有年轻的后生驻足,嘴里说着:“三哥的车装的,啧啧。”眼却瞅着三愣婶,三愣婶顿时满脸飞红,低了头,抿着嘴,不时瞟上三愣叔一眼,三愣叔往手芯猛吐一口唾沫,挥舞着木杈,往车上捂得更欢了。

  几场秋风,天儿慢慢变凉,秋庄稼熟了。紧麦慢秋,收秋是持久战,急不得。人们拉着架子车掰玉米、出红薯、掘萝卜,车来车往,路变窄了。家里、地里、场里都堆满了秋天的收获。等场干地净,粮食入了仓,该种麦了,人们就忙着往地里拉粪,把攒了一年的农家肥运到田里,翻到地下做底肥。拉粪那活最累,一车粪又臭又重,路上还好说,一入地里,土暄车沉,很费力气。石头哥家常因拉粪打架:石头嫂好吃懒做,石头哥在前面拉,石头嫂握着铁掀后面推,男人拉不动了,骂女人偷懒,骂恼了石头嫂便拔起铁锨和男人动武,活没干完,架打起来了。拉架的过来,石头嫂便诉苦:看人家三楞,脏活累活一人干,从不让女人沾边。石头哥咬着牙说:“三楞的老婆,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撒泡尿照照,你那猪不啃的南瓜脸,配和人家比。”石头嫂急了,又抡起铁锨去打男人,拉架的好说歹说才让他俩消了气。卸了粪,石头哥说:“生啥气,坐车我拉着你回家。”石头嫂笑了。

  入了冬,人忙完了,架子车也闲了。过年的时候,家家的架子车上都贴上“日行千里”的春联。新年来客,谁家的亲戚能坐着车,车上套一头小毛驴,拉一车人,再加上大兜小兜的礼物,便表明这家过得好,人气旺,接客的都觉得脸上放光。二姑家富:有架子车,还有高头大马,四个男娃。每走一回娘家,二婶和三婶都争相跑出村外迎接。我最爱和娘走姥姥家:爹拉车,车上坐着我,弟弟、姐和娘,还有竹篮子。篮子里常装些夹肉的馒头,口上放几串柿饼,那柿饼又粘又甜,姥姥最爱吃,娘常拿一串分给我们。回来的时候,篮子里装着几把核桃和糖,我和姐都喜欢核桃,能吃又能玩。

  三十年弹指而过,架子车装着我童年的欢乐,装着三楞叔的幸福,装着庄稼人粗糙的日子,停泊在历史的角落里。如今三楞叔和三楞婶都已作古,三马和四轮开进了寻常百姓家。我却一直珍存着那骷髅似的架子车,它常常让我想起那群在月下推车疯跑的伙伴和那段童心烂漫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