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一
一列子弹头流线型列车驶离W市高铁站,风驰电掣般行驶在京广线上,一路沿着鄂、湘大地向南飞驰。车窗外的景物一掠而过,时值深秋的季节,大地默默地换着季节的色彩,树木、庄稼、植被褪去了翠绿,偷换了青黄,青黄相间的山川、河流、村舍勾勒出一派秋的景色。一等车厢里,5A临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八十开外满头银发的老先生,健朗的身躯、神情中流露出些许凝重,他先将红色的坐椅调到斜躺的姿势,一会儿又拉起成坐的姿态并侧着头一直盯着窗外,生怕放过窗外每一寸土地,每一件景物,有一种依依惜别的感觉。上车前深秋的寒凉被车厢内舒适如春的温热瞬间冲散,他反而显得有些燥热,索性脱掉了藏青色的夹克外套,露出了洁白的衬衣,衬衣领口处露出一颗暗红色光洁的红豆饰品。车内的嘈杂、喧嚣声似乎与他无关,一直看着窗外,想着心事……
麦荣生老先生这次可不是非凡之旅,六十余年前他离开家乡粤北地区,从大山中走出,北上中原地区大都市-W市求学,像一只北飞的鸿雁,展开搏击长空的翅膀,开始人生新的征途。如今他返回故里,又像一只南归雁,落叶归根,人生旅途将要画一个圆。这个圆画了整整六十年,这六十年的人世沧桑,人事变故,人生牵绊,一幕幕恍如昨日,更难以忘怀的是还有六十年前他离开家乡的那个明月清辉的夜晚……
麦荣生一九三五年出生在粤北地区大深山里一个小镇上,说是小镇,实属不过是一条丈余宽的小街,长不过五百余米。街道两旁依次排列着一些低矮的民房,在民房之间夹杂着一些商铺、客栈、酒家、作坊和旧时的祠堂、寺院、乡公所等,是方圆几十里深山里的山民们赶集购买一些外来商品或交易一些山货的唯一场所。在那个年代,在大山深处这样的小镇可就是个大地方了,所以当地人夸张地把它称为“三里铺镇” 。三里铺镇撒落在两座大山的山沟里,街道是石板路,逼仄、幽长,一条小河横断了这条小街,小河也就两丈余宽,河上用大山里开采来的石头架起了一座青石板桥将两端的街道连接着,小街自然地也被分割成了东西两段,东街与西街。曲曲弯弯的小河碧水潺流、伴着蜿蜒逶迤的山峦汇入北江。
麦荣生的家在桥东,其父亲经营着一个小茶庄,卖茶叶兼为赶集的山民们提供喝茶聊天的场所。父亲为人和善,经营有道,很多山民们赶完集、办完事之后爱上茶庄来喝上一顿功夫茶、聊聊天,消磨那种慢节奏的生活、打发着清苦悠闲的时光。茶庄成了当地的信息中心,街头巷尾的趣事,十里八乡的奇闻都会在茶庄里流传。麦荣生的父亲在经营着茶庄的同时,也成了当地一个消息灵通人士,在当地是一位见多识广之人。麦荣生在家是独子,又是老大,其下有两个妹妹,他是父母的掌中宝、父母对他慈爱有加。其父虽然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但他有意要培养儿子,让他不能成为“睁眼瞎” 。从六岁开始父亲就让他进了镇上的一家私塾学堂,从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开始,到《论语》、《孟子》、“四书”、“五经”、《古文观止》等,很多经典读物他是烂熟于心,诗、词、歌赋也精通。解放后三里铺镇乡政府在麦家祠堂里办起了公立小学。十几岁的荣生又插班用了一年时间拿到高小毕业证,后来又升学到县城读了三年初中,他是新旧教育体制下培养出来的复合体,具有深厚的儒家文化、儒家思想又揉进了求新、变革的新思潮,虽然学历为初中,但有些方面实际文化水平远不止如此,尤其是文字功底很强。
桥西头住着一家梁姓人家,经营着一家中药铺,梁家养了三闺女,梁父粗通医道,在卖中药的同时也兼给乡邻看病。虽然不是名医堂,但治疗一些小伤小病也能给乡民们解决一些疾病的痛苦,尤其对中医骨伤较为善长,一些小骨折、关节脱臼是手到病除并收费低廉,人缘极佳。梁家三闺女中老大阿娟与麦荣生同庚,荣生年头出生,阿娟年尾出世。梁家也曾让阿娟读了三年私塾,让她也粗通一些文墨,能识文断字,阿娟其实很聪慧,仅仅三年的私塾教育就使她显得知书达礼。出生在那个年代,生活在那样的大山深处,阿娟在同龄女孩中是幸运儿,但终因是女孩子,梁父最终还是放弃了让阿娟继续读书的打算,跟随其在药铺里打打下手。
荣生与阿娟一个家住在桥东,一个家住在桥西,一条小河的阻隔,一座青石板桥的相连。从小两个人在一起读过书,并且喜欢相互溜过青石桥在一起玩耍,小河边、山涧旁、榕树下、幽深的街道、石板路的小巷里都留下了他们儿时玩耍时的踪迹。在他俩还是不谙世事的年龄,阿哥、阿妹地呼来唤去,真可谓是“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等到两人到了十几岁的年龄,阿娟出落得婷婷玉立,梁家“家有小女初长成” ;荣生也长成了一名充满才华的英俊少年。荣生喜爱阿娟的聪慧与美丽,凡事都让着阿娟,对她呵护有加,阿娟依恋荣生,始于相知与容貌,更仰慕其才华。一对青春男女,两颗萌动的春心慢慢地走到了一起。
二
荣生十六岁时,被选为乡政府当文书。当时是建国初期乡镇干部多为大老粗,没有什么文化。土改运动开始时,荣生这时可就派上大用场了,诸如给乡政府起草各种文件、通知等非他莫属。到县上、到十里八乡各处跟着土改工作队没日没夜地奔忙。阿娟则跟着梁父共同经营着自家中药铺子,并也学会了对一些疾病的治疗方法,父女之间又多了另一层师徒关系。一次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荣生跟着土改工作队去到一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子,在趟过一条溪流时,不小心踩上一块鹅卵石,重重地摔了一跤,造成右手前臂骨折。荣生不能继续工作,不能写字,在返回三里铺镇后,由梁父用祖传秘方的中草药敷在骨折部位并用杉树皮制成的“小夹板”加以固定,同时在阿娟的精心照料下,没有“伤筋动骨一百天”,仅一月余就痊愈了,荣生又很快地投入到紧张的土改工作中去了。
一九五四年,在乡政府做了几年文书工作的麦荣生获得了一次人生发展的转折机会,当时新中国成立不久,国家建设缺少人才,急需选拔一批有知识、有志向的青年进入高等院校学习,将来为国家建设出力。荣生刚好符合条件,经过单独的文化招考后被地处中原的一所重点大学生物系录取了。录取通知书写明当年九月初报到。
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麦荣生惊喜,兴奋!他就要离开这大山,到那从未到过的大地方,从未听过、从未想过的高等学府,开启人生新的篇章!但是等真正到了逼近离开故土的日子,在赴大学报到的前夕,他惶恐,他依恋,他不舍!甚至食味不甘。他脑海里充满了故乡熟悉的大山、河流,充满了熟悉的三里铺镇人和事,一下子割舍不了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还有美丽的阿娟,眼前不时浮现出幽深小巷里阿娟美丽的倩影……
一天傍晚,荣生来到了阿娟的中药铺子里,梁父与阿娟一起像迎贵客般地将荣生迎进了中药铺,他们高兴地相互交谈着有关荣生上大学的事情。梁父对两位年轻人相亲相爱的事心知肚明,甚至默许与期盼。为了不打扰两个年轻人在即将离别之时的交谈与倾诉,梁父示意阿娟陪荣生哥到镇上走走。两个青春萌动的年轻人高兴地谢过梁父之后欢快地走进了小镇的夜色朦胧之中。石板铺成的街道狭窄、幽长,两旁的人家以及打烊了店铺里的烛光、灯火将街道映照得若明若暗。两人顺着街道向东并肩徐行,谈论着儿时轶事,谈论着读书时私熟先生用小竹板打掌心,谈论着上山捉迷藏、下河抓鱼虾,谈理想、谈人生,也倾诉着即将离别的愁肠与伤感。谈着、走着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街道的尽头,不知不觉地两人手牵手地走着。前面走出街道不远处,有一个小山岗,山岗上有一块红色的巨大山石,山石旁有一湾小溪流,山岗上的石头缝隙间长着无数参天大松树,松树枝条的罅隙处也长满了一蔟一蔟红豆藤蔓,此时正是红豆结果的季节,以前荣生、阿娟等小伙伴们经常光顾这里。今天他俩走着走着惯性地来到了这个熟悉地方。秋月也从东方天际渐渐地爬上了天空,月光透过树枝洒下斑驳的光影,红豆果在清淡的月光下像无数颗红色的宝石熠熠生辉。此时此刻此景,荣生这时忽然想起了一句古诗“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在这正如诗一般的夜色里,静谧的山林,叮咚的溪流,两位相爱的人在一起,令荣生兴奋不已,阿娟也显得春心荡漾。八月底的天气,在还没有完全褪去暑热里稍带着立秋后的微凉,荣生身着白色粗布上衣与青色西式长裤,脚穿一双胶底凡布鞋不免觉得有些发燥。阿娟身着天蓝色粗布褂子,下着青色长裙,脚穿白色长袜和千层底黑色圆口布鞋,走着走着也显得热汗淋漓。于是乎他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渐渐地两人又依偎在一起,这是他俩人生第一次异性之间的亲密接触,荣生感觉得到阿娟急促热浪般的鼻吸以及嗅到一种令人心醉、令人神迷的汗香味,阿娟也体感到荣生怦怦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在那个明月清辉的夜晚,在四周群山的静默中,没有海誓山盟,只有明月泻下了无限清淡的月光,两个躯体里充满了青春荷尔蒙的青年人终于突破了最后防线,将人生最珍贵的初夜献给了彼此的对方。
三
麦荣生终于到了要踏上北上求学之旅。离开的那天,在街口他辞别了父母、街坊邻里,其中有梁家父母,还有阿娟。在人群中阿娟显得兴奋、又带有几分忧郁,阿哥荣生这一走相见之时又在何日呢?以后是相见时难,今日是别也难。在人们不经意间,阿娟将一副小时候自己的红豆饰挂悄悄地塞给了荣生。荣生在人们的拥簇、嘱咐、呼喊声中背上行囊前行并不时回望,他依稀看到阿娟在人群中不停地向他招手,双眼挂满了泪花,麦荣生这时有点鼻酸和眼眶湿润,三步一回头地终于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麦荣生先要步行两天的山路才能到达县城。那时的山路可真是不好走,山路弯弯,翻山越岭、崎岖难行,有时候走上几个小时才能翻越一座大山;有时候磨蹭很长时间才能趟过一条小河;有时山路在悬崖峭壁之间向前延伸。途中在一个叫乌鸦岭的地方有几户人家,晚上必须投宿,第二天再启程,否则就会陷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境地。
两天之后的傍晚麦荣生才到达县城,这时县城也已没有通往地区的公路班车。他知道小小的县城里也就几家小旅馆,麦荣生为了第二天搭车方便就投宿在车站小旅馆里,住的是大通铺,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室内充满了秽浊的空气。一夜他和衣而卧,迷迷糊糊地待到天明,第二天早上,可算是顺利地搭上了去地区的早班公路汽车。汽车是一种旧式卡车,行李放在车前半部的顶棚上,人都站立地挤在车厢里,山路狭窄、路途险峻、不时险象环生,汽车随着山路颠簸,人在车厢内前倾后仰,站立十分费劲。摇摇晃晃地用了一天半的时间,途中还要在一个山区小镇里过夜,次日中午才到达了S地区所在地,下了汽车荣生全身的骨头像散架了似的。地区行署所在地可是个大地方,这里有通往北上的火车站。车站虽然很小,但南来北往的人较多,第二天的车票已经售罄,荣生只能买到第三天下午北上的火车票。他只能先找了一个旅馆住下并安顿好行李,余下的时间就在地区所在地毫无目的地遛达,看看这个大地方。这里的一切感觉是那么的新奇,街道、车辆、人流是那么的繁华与喧嚣。
第三天下午二点钟左右荣生来到了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操着南腔北调的过客,弄得荣生眼花撩乱。他准时登上了下午二点半钟的北上列车。那一节一节的绿皮车厢首尾相接延绵百余米,这个他只是在书本上看到过的庞然大物,今天不仅亲眼所见而且坐上了,心情不禁兴奋与感叹!荣生买的是坐票,车厢里人很多,沿途停靠站点上下旅客都很匆忙。列车沿着粤汉铁路一路北行,刚刚离开S地区时尽是大山,火车一会儿就要穿山洞,山洞一个连着一个。当年长江流域出现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尤以湘、鄂、赣为重灾区。当火车进入H省腹地后他从车窗外第一次看见了平原,第一次看到了流淌在一马平川里的汹涌奔流弯弯曲曲的河流,溢满了湖水的湖泊和仍然浸泡在洪水中的田野、村落。火车有时缓行在路基两旁都是洪水的铁路线上,有时候走走,有时停停,经过近五十多个小时左右行驶终于到达了粤汉铁路的终点W市江南车站。到达目的地在下车时,荣生才惊讶地发现这列火车居然还有睡觉的卧铺车厢。
经过一周左右的时间,麦荣生又是徒步、又是汽车、又是火车,可谓是最终历尽辛苦、疲乏劳顿地来到了中原大城市W市,这里有他将要就读的全国知名的高等学府。
四
W城市之大超出了麦荣生的想象空间,一条浩瀚的大江穿城而过将城市划分成江南江北,一条大河又将江北的市区划分成河东与河西,在麦荣生看来这是隔江隔河相望的三座城市连在了一起。当时W市也正遭受着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虽然抗洪的最危险期已过,但全市人民仍在进行着最后的抗争,确保城市安全。沿江大堤红旗猎猎,军民众志成城、严阵以待。江、河里波涛汹涌,百舸争流,千帆竞渡。市区安然无恙,宽阔的街道,人力三轮车、自行车、汽车等交通工具车水马龙,人流、车流有序。学校坐落在长江之滨,依山傍水。校园环境优美,湖光山色,绿树成荫,校舍古朴典雅,亭台楼阁掩映其中。学校大师云集,满园莘莘学子,钟灵毓秀。到学校后荣生立即急切地写了一封简明扼要的信给父母以报平安,并请转告阿娟。
生物系在主校门入口不远处的左侧,深灰色的墙体、绿色琉璃瓦屋顶的教学楼掩映在绿树丛中,显得浑然一体。一起报到的新生有六十名,除了三名像麦荣生一样是“调干生”外,其他都是当年高考来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调干生”年龄参差不齐,其中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李姓同学。九月中旬新生才正式开学,“调干生”普遍文化底子薄,理科知识偏弱,外文底子更差。学校专门集中各院系“调干生”每周补习四节课的高中基础知识。麦荣生一开始就感觉学习压力很大,白天黑夜地挤着时间学习。本想等自己忙过一阵子,等学习走上正轨了再给家里写信,还要再专门好好地给阿娟写一写学校的事和离别的思念。然而学习压力太大了,好长时间竟然忘记了写信的事,等到学习压力稍稍好了一点,突然想起来了应该再给家里父母和阿娟写信,可时间已经到了十二月底。当他写完了给父母的信之后,又写了一封又长又情真意切的情书给阿娟。他介绍了W市,介绍了学校,老师与同学,他尽可能地将大山外面的世界讲给阿娟听,最后还借用了唐代诗人王维的一首情诗《相思》给阿娟:“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满心满意地表明心里对阿娟的眷恋。
然而事与愿违,事情的发展是麦荣生始料未及的,当阿娟送走荣生之后久未等到来信,自己想写信又不知道往哪里投寄。一月、两月,怎么突然吃饭对饮食变得比较挑剔了起来,稍不合口味就想吐。连续十多日后被其母亲发现了,追问阿娟,父母明白了一切。在麦荣生没有消息又联系不上的情况下,阿娟的母亲力劝阿娟尽快用中药打胎,把胎儿处理掉,但是阿娟还是相信麦荣生的,她相信荣生哥一定是爱她的,她不愿意就这么草率地将他们真心相爱所诞生的新生命胎死腹中。可是就在僵持、犹豫耗着时间的时候阿娟的肚子正在一天天地隆起,就要出怀了。最后阿娟不得不听从母亲的劝说试用了中药打胎,并加大体力劳动,又是蹦又是跳,但结果却令人失望得无语,胎儿就是不下来。在万般无奈之下,阿娟的母亲只得重新张罗着阿娟的婚事。阿娟可是镇上有名的才俊之女,年方二十左右,在当地也是女大当嫁的年龄。消息一出,媒婆就接踵而至,说客盈门。众多十里八乡的后生中有一位早就倾慕阿娟的木匠王双锁,年龄二十八岁,家中有一位六十多岁多病的老母亲,家境贫寒,在当地早已是过了婚配的年龄。但常言道“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王双锁经常走乡串户地做木工活,家境在他的勤劳中也不断好转。这时阿娟又没有太多挑选的余地,只得十分不情不愿地做了王双锁的新娘,于当年十二月底伧促完婚。
麦荣生写的第二封信是十二月底寄出的,半个月后荣生的父母和阿娟分别接到了荣生来信,阿娟在手中颤抖地将信读完后几乎晕厥了过去……
阳历新年的钟声刚刚敲过,校园里仍然洋溢着欢乐的节日气氛,人们已经步入新的一年,麦荣生经过几个月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大部分功课能够慢慢地跟上了,但英语仍然是短板,一时半会还不会好起来,他全力投入期末考试的备考之中。一天他收到了父母的来信,读后几乎是五雷轰顶。原来父母并没有收到他的第一封信,第一封信件在那大洪水的灾期里如石沉大海。他不敢相信父母在信中所说的是事实,他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阿娟!我的阿娟!这是真的吗?”叫声令人撕心裂肺,回荡在校园山坡的林荫小路上。泪眼朦胧的他跑回宿舍不吃不喝地蒙着头沉睡了一整天。
次日醒来麦荣生仍觉得头重脚轻,双眼布满了血丝。在洗漱间用冬天冰凉的水不停地冲洗头面部,极力使自己清醒和镇静下来。从此麦荣生更是百倍的努力,全部精力用来读书,以消除失恋的痛苦,以冲淡对阿娟的记忆……
五
婚后的阿娟,婚姻谈不上幸福,痛苦是存在的,但也谈不上苦到要痛不欲生,情感这东西只能把它隐藏在心灵深处。丈夫王双锁对她是百般依顺,千年的古训女人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阿娟这点是知道的,只能认命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婚后阿娟虽然搬到了婆家居住,婆家在离三里铺镇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白天她还是到镇上父亲的中药铺里帮忙打理,铺子打烊就回自己的家。她对婆婆也很敬重、礼数也毫不含糊。丈夫婚后出门揽活更勤了,小日子慢慢往前奔。婚后的第二年夏天,阿娟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梁家满天欢喜。王双锁其实心也明白,这孩子不会是他亲生的,但自从阿娟嫁给他之后对他和对他多病的老母也没嫌弃,里里外外、凡事大小都考虑的周全,充满了亲情,家里的曰子也一天天顺当。再说阿娟嫁给他也有点“赖蛤蟆吃到了天鹅肉”,所以王双锁也满心欢喜,对儿子视为己出。在外人看来王双锁的媳妇去年结婚今年生娃,明白人不会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糊涂人看来是水到渠成。所以,王双锁喜得贵子在社会上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也是那么回事,日子一久就淡忘了。
阿娟对儿子的出生很是开心,她清楚这是荣生与她的孩子,她本应该与荣生哥携手人生,由于上帝不成人之美,老天爷开了天大的玩笑,只能遗恨终身了。但在给孩子起名时她是煞费苦心的,荣生离开时她将自己儿时的红豆饰挂悄悄地送给了他作为两人离别的信物,他在来信中不是也写了《红豆》的诗句吗?所以她将儿子起名王豆豆,隐喻深长。王豆豆一天天长大,可爱、聪明、机灵,把他培养成才是阿娟心中的头等大事。
时间到了一九五六年。阿娟父女都进了镇卫生所,经过一些短期培训都当上了中医医生,王双锁也到农俱厂当了一名木工工人。岁月是把剑,将人生旅途刻出了不同的深深的印记,婚后的阿娟与王双锁又添了一男一女。一九五八年镇卫生所改为镇卫生院,由于阿娟中文底子不错,又爱学习肯钻研,世家中医又有一些祖传绝招,单位又把她送到地区卫生学校进修学习了一年,一九六零年二十五岁的她就当上了镇卫生院的院长。王双锁仍在农俱厂中规中矩地做他的木工活。全家在当时计划经济时代都是吃“商品粮”的。最令阿娟满意的是三个孩子都非常聪明、有出息。尤其是大儿子王豆豆懂事、聪明使她欣慰,七十年代三个孩子都就近下放到附近农村当知青。改革开放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她家在全镇出了大名,大儿子王豆豆考取了省中医学院,二儿子考取了省城建筑学院,小女考取了地区卫生学校。阿娟成了全镇有名的“模范家长”,教子有方,家境是顺风顺水。
阿娟在工作、学习中不断地提高自己,又做了很多年卫生院长,变得更加成熟,美丽、风韵、大气。而王双锁一个木工只会做木活,手艺还是不错,但终归是个没有文化之人,自感这辈子是有福才取了阿娟做老婆,他配不上阿娟,经常偷着喝闷酒,一醉方休。他在五十岁那年突发脑出血去世了。
六
麦荣生自从知道阿娟已成为他人的新娘之后,一心用在了学习上,这样他会减少痛苦。期末考试结束寒假没有回家,一是不愿回到他的伤心之地,二来好利用寒假进一步䃼习高中的基础文化,接下来几年也是基本上寒暑假不回家。学习还算顺利,在班级不冒尖、也不摆尾。先后去过云南西双版纳、H省西部山区野外实习,对山区他太熟悉了,而且有一种亲切感,记得毕业论文写的是《我囯南部山区生物的多样性》,还发表在当时的专业杂志上。临近毕业时的那年,在镇供销社工作的父亲突然去世,他才匆忙回家,办完丧事也就匆匆地走了。
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偏偏就是在这一年,坏事接踵而至,祸不单行。一九五八年毕业季前夕,学校、班级经常开会。一次班级会上,大家谈理想,谈国家大事,有的同学调子唱的很高,话也讲的很漂亮。大谈国家宏图,什么“十年内赶英超美”,什么“今后吃饭不要钱”,什么“三年内火箭飞上天”越讲越有些跑调了。麦荣生憋着实在不舒服就说:“我的家乡还很穷,我刚来上学时在路上花了一周时间,走了两天山路……饭要一口口地吃,衣服要一件件地穿。”这在当时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的年代,有人就向上汇报了,当时反右运动还没结束,正进行着所谓的“反右䃼课”,于是麦荣生被䃼了进去,扣上了思想“右倾”,否定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帽子。毕业时同学们纷纷离校,有到科研院所,有的到其他大学当老师,也有留校任教,唯独麦荣生迟迟没有分配,处于等后发落的待定状态。
上天有时候也会眷顾不幸的人,W市郊一个中学高三不知何故急缺生物教师,当时大学毕业生分配工作早已结束,学生又是高考前的关键一年,学校反映到教育局,局长亲自到麦荣生所在的大学求援,终于像发现宝物似的把呆在大学已三个月的麦荣生“挖走”。
麦荣生就这样做了一名高中的生物课教师,他很庆幸。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除了教生物课外,课余还要到教工食堂帮厨或者帮学校猪场养猪,这是体力劳动有利于思想改造的手段,当时很流行。这些人生变故带给麦荣生的是心情沮丧、情绪低落,对人生前途的迷茫。
麦荣生就这样又是教师,又是炊事员,又是饲养员干着三种职业,三份工作,拿着一份工资。但是他对教学特别认真,囗才也非常好,教学水平在全校是一流的,得到同事的首肯,学生的爱戴。三十岁左右仍然孤孤单单的他,似乎心灰意冷,似乎还带有某种期待,就这样还算平静地生活着。然而,疾风暴雨式“文化大革命”的到来使他彻底对人生希望的破灭。他被戴高帽挨批斗争,他被剥夺了当教师的权力,他被直接派到学校农场“劳动改造”,他被停发工资只给少量的生活费,他被……这期间她的两个妹妹相继出嫁和母亲的离世他都未能回到故里。一个曾经父母的掌中宝,英俊帅气的少年,年轻有为的土改工作队员,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学生爱戴的教师却成了社会的弃子。
一九七八年正在学校农场劳动的麦荣生接到了对他“右派”摘帽,平反昭雪的消息,麦荣生再一次地哭了。这一次的哭声不像二十多年前在大学校园里的林荫小路上,那次是歇斯底里,而这次是欲哭无泪,哭声伴着忧伤与凄婉。回想四十三年的人生有太多的蹉跎与磨难,有太多的不堪回首。他饱尝了世事无常与人间的善恶。
麦荣生又重新回到了讲台,获得了做人应有的尊严。他全心地投入到教学工作中去,重新又赢得同事的首肯与学生的爱戴。第二年又被W市教育局的新局长像发现“珍宝”一样地“挖走”,到市区一所省级重点中学任教。教学职称不断晋升,四十八岁时已晋升为中学特级教师。年年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工作干的有声有色。
然而,尽管这几年调动后的工作比以前好了,荣誉得的也不少,并几十年了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阿娟在心中存在着的阴影也渐渐地淡了不少,但好像生活中还是缺少了点什么。寻找合适的伴侣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已摆在了麦荣生个人生活的面前。年近半百之人,人生坎坷了大半辈子,若能携手知心伴侣终老人生也是不错的一种选择。在热心人的关心下,他与本校年龄相仿,中年丧偶,教数学的李琴老师最终组成了家庭。李老师是早年师范大学毕业生,一儿一女均在外地读大学。他俩的结合也蛮幸福,两孩子对麦荣生也蛮敬重,日子过得也还开心。
七
改革开放十几年后,国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变得繁华了,物质变得更丰富了,囯门也彻底打开了,以前没有听说过的、想过的事情也发生了。妻子李琴、麦荣生也都相继退休了。妻子原来的两个孩子出国留学也定居国外不回来了。尤其麦荣生家乡G省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变化大的不可想像。全国的年青人都带着淘金的梦想“孔雀东南飞”。
一次他携妻子回过老家住了几日,故乡的山水未变,但三里铺镇变化大的不认识了,工厂、机关、学校、公司、养老院、茶场、果园……充满了新奇与活力。他隐隐约约听到阿娟的情况,好像她的孩子们很有出息。
麦荣生老先生所坐的这趟回故里的高速列车是W市开往G市的,这是通车的第七个年头,时间是公元二零一五年。他在高速列车进入G省后就要下车,预计三个半小时就可以到达他的家乡S市(原来是地区),他这几年也往返坐过几次。回想六十年前离开家乡北上求学,火车徐行在粤汉铁路时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千。
他这一次为什么作出人生的重大决择离开生活了六十年的第二故乡W市,重返故里孤度余生呢?七、八年前老伴李琴病逝,妻子的两个孩子要接他去美国养老,麦荣生思前想后还是谢绝了晚辈的好意,仍然独自地在W市生活着,因为哪里人熟,已是第二故乡了。近年不断听说家乡三里铺镇的变化,从三里铺镇经高速公路到S市只要四十分钟的路程。那里仍然山青水秀,蓝天白云,没有雾霾,空气清新,特别是冬天比W市温润,非常适合老年人居住。最使他动心的是一个叫“康泰”的公司,办了一座医养结合的养老院,医疗养老一体化,收费也不贵,带有慈善公益的性质。 养老院就建在老街东面的小山岗哪一带。那里绿树浓荫,碧水潺流,就是他儿时、还有阿娟等小伙伴们经常玩耍的地方。现在H省与G省医疗联网,医药费报销起来容易。这就促使了他重回故里终老余生的决心,要演绎“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人生循环,心情复杂地踏上了这趟归途之行。列车疾驰着,窗外的景物逐渐由青黄变得有些翠绿,麦荣生知道快到老家了,哪里还有更簇翠的山川。
阿娟老太昨夜一直睡不着,她想起几十年来人生影影绰绰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似的,一幕幕浮现眼前。人生已经走过八十个春秋,最近身体有些虚弱,老是失眠。但令她欣慰的是子女们创办的公司越办越好,事业顺达、成功。晚辈儿孙绕膝,都很有出息,尽享天伦之乐。大儿子豆豆自从中医大学毕业后,先在省城大医院里当了二十多年医生,后来自己辞职创业,先从中医诊所开始干到现在已经是一个有相当规模的民营中医院了。小女王慧卫校毕业先在基层卫生院当医生,后来也跟着哥哥一起在自家医院里当医生并协助其兄从事医院里的一些管理事务。二儿子学的是建筑,现在是S市较有名气的筑建开发商了。子女们事业越做越好,已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现在开始做一些回馈社会的公益事业,回馈乡里。但令她纠结的是豆豆的亲生父亲是麦荣生的事,她一直密而不宣,自己的父母几十年前相继故去,这件事就成了为他人不知的秘密。世事弄人,她与荣生的人生悲剧是上苍的捉弄。最近听到麦荣生要回故里养老,心情惊讶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早上刚起床,阿娟就把大儿子豆豆叫到跟前说:“听说最近有位要从外地回来的老先生入住到你们养老院?”豆豆说:“妈,是的。他今天中午12点左右就到S市高铁站,我已派公司用专车把他接到养老院去”。阿娟老太接着说:“听说那个人曾经是我们三里铺镇大山里走出去的第一位大学生啊!他如今仍然依恋故土,落叶归根,大老远又回到家乡,你可要特别关照他,要像对待你亲人一样,不可马虎。”豆豆说:“妈您放心,我们养老院会非常关心地对待每一位老人,您老说了我会特别留意的”。
当高速列车穿行在群峦叠翠的遂道时,麦荣生知道家乡就要到了。中午十二点准时抵达S市高铁站,车站的月台上已有两名养老院的职工前来接站,帮忙搬行李。他坐上了一辆面包车离开车站直驱故里三里铺镇,几十分钟的路程就到达了“仁济养老院”。养老院坐落在靠近东面小山岗的山脚下,几十栋以庭院设计独立的小楼,白墙黛瓦,整个院落以围墙、竹、木栅栏与外界隔离。院落中间有两方池塘,池塘里植有莲荷,池畔建有风雨亭台、休闲曲桥蜿蜒于池面、院中茂林修竹,林木苍翠,阴香树、桉树、松、柏等,芭蕉、杜鹃花、相思子院中随处可见,小经通幽。每栋小楼以阁、轩来命名。麦荣生被安排在“怡养轩”,上下两层,四周环行走廊,中间开有天井通天接地、通风透阳,每层有八间房,毎个房间配有电视,网络,空调和独立卫生间,各种为老年人考虑的设施周到、细致、齐全,可以住单人或两人合住。老人分自理、半自理或全陪护,院中设有医疗中心,负责老人的医疗保健。
麦荣生住的是单间,非常满意。这里环境优美、远离城市喧嚣,每天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喝着故乡的山泉水,吃着故乡味道饮食,置身于故乡的山川翠绿之中。每天在林荫道上散散步,天井的石桌石凳上几个老人围坐打打牌、下下棋,相互谈天说地。他是学生物学的,经常帮助花工摆弄一下花花草草,果木林竹,惬意怡然。
八
阿娟近来身体不太好,总有些咳嗽,她知道不像是一般的感冒,炎症,她一直隐忍着。一日上午她又找来大儿子王豆豆,再一次地问起了在养老院里的麦荣生,豆豆有点发愣,妈最近怎么了?他问母亲:“妈,您是不是认识那位老先生?”阿娟说“妈认识,你带我去看看他吧”。
一辆黑色卧车停在了“怡养轩”的楼前,当王豆豆与随从扶着母亲下车时,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不停打呼“王院长好!梁阿婆好!”,正在下棋的麦荣生听说有人找他,抬头一见惊的口瞪口呆,一下子缓不过气来。阿娟先开口了:“荣生,您好!”呆若木鸡似的麦荣生,愣了一会儿才说“是阿娟啊!”马上将他们迎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开始四目相对,一时语塞,空气中迷漫着尴尬。还是王豆豆首先打破沉闷:“妈,麦叔您俩慢慢聊,我到养老院其它地方看看”就带着随行走了。
当房间只剩下两位老人时,麦荣生拉着阿娟手说:“阿娟,真是您吗?怎么像是在做梦啊!”阿娟一眼就看到麦荣生脖子上仍戴着那颗红豆饰挂几乎要晕倒,哭着说:“荣生哥,是我啊!”阿娟讲述了两人离别后她六十年来的人生与家庭,荣生也叙说自己跌岩起伏的人生经历。麦荣生不敢相信刚才的王院长就是阿娟与他的亲生儿子,兴奋,激动、内疚、自责一起涌上心头,老泪纵横,呜呜哽咽。阿娟又告诉荣生凭借自己几十年行医经验,凭直觉她可能得了不治之症,可能不久于人世,他俩今生无缘成眷,希望来世聚首成双。她想在她离开人世之前,以适当的方式将两人的过去告诉儿子王豆豆,以解除几十年埋藏在胸中的心结。
三个月后梁阿娟确诊为肺癌晚期,半年后离开人世,终年八十一岁。母亲去世时王豆豆打开了母亲唯一写给他的遗书,遗书中讲述了她自己,讲述了那个明月清辉的夜晚,讲述了麦荣生与他的关系……
按照遗愿,王豆豆将母亲的骨灰安葬在了小山岗的红色巨石旁,墓茔周围植满了成片的相思子,每到结果的季节红豆鲜红璀璨,叮咚的溪流从墓旁流过,浪花里鸣奏着悲情抑或欢快的旋律。以后的几年中每逢清明和阿娟老太的祭日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了祭祀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