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孟学珂:游离于叙述间的崩坏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孟学珂  2017年06月13日16:26

在代后记中,弋舟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计划,在一年内写出一本书,他把这本书取名为《丙申故事集》,它只能在“这一年”完成,而“这一年”,是一种现在进行时。这个现在进行时按照王苏辛的说法就是现场感,即使在回忆过去,那过去必然也已经是现在所认为的过去。

这个现场感放到《随园》就是叙述者“我”脱离出角色“我”的境遇,以游离的身份旁观自己的过往,以平淡的语气讲述自己的经历。在雪峰和戈壁构建的荒凉中,女孩以“白骨”为启蒙,把人生看成一场 “劝退”,认为生命是“戏仿”。她的观察带着被绝望浇灭的阴火,看人待世都有一种把自己抛离的漠然,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了,只有隐在黑暗深处的灼烤能让她产生触动。老师薛子怡跟她缠绵几次,却只有蜡烛烤手的画面深深印在女孩脑海中,一辈子挥之不去。“他将自己的左手放在火焰上炙烤。蜡烛的光亮本来就微弱,被他用手掌遮住,房间里的黑暗种若千钧,变得都有了分量。我想那会很疼。我已经闻到烧焦的糊味儿。可我一丝想要去阻止他的念头都没有。”“当我裹着条毯子,蜷缩在这辆吉普车的副驾驶座上回忆往事,并没有太多缤纷的画面在我脑子里浮动,反倒是当年那孤僻娇柔互动的味儿,若隐若现,依稀被我嗅到。”

故事的画面和人物的特质是同一的,它们仿佛都脱胎于同一个母体,尤其是出现性行为的时候更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苍凉又虚无。“一个裕固族男生把我按倒在戈壁滩上。他乡他的祖先一样骁勇,崇尚骑马和舌尖,他还告诉我,他们民族本来自称‘尧乎尔’。我躺着的这块地方,是祁连山的洪水冲击出来的。亿万年前,洪水滔滔,山上的岩石滚滚而下,向着山外奔涌……指头大小的石头穿越时光,被我压在了身下。长年累月,日晒雨淋,大风剥蚀,石头的棱角逐渐磨圆,戈壁滩就这么形成了。即便是被压在磨圆了的石头上,我的背也很痛。可我觉得天荒地老,自己是被撂倒在了一个亘古的意义上。”在这段描写中能够明显感知到女孩的情绪和天长日久的戈壁滩融为一体,寂寞,悲凉,亘古。这种具有阴冷观察意味和剖析自我到分毫的客观书写,再配上巍巍雪峰,皓天白日的景致,于是弋舟的《随园》便有了戈壁般旷远的格局和亘古的意蕴。

所以“随园”到底是哪里?在小说中《随园》具有三个维度,首先从历史维度上它是清代诗人袁枚的故居,位于小苍山下,袁枚在构筑随园之后自号“随园老人”,不再出仕途。和女孩互相启蒙的老师也给自己建造了一座随园,并且经常提到袁枚,“随园”变成了老师和女孩与历史对话的渠道。而历史的怪诞之于他们就是时间存在的证明,是他们寻求自我的方式,毕竟那个苍山居士袁枚是个“以淫女狡童之性灵为宗”的古怪人。“我说,他对我的一生很重要,他让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变得不那么兴致勃勃,被一些亘古的食物所吸引。他让我和近在咫尺的历史建立起了联系,他就是活在历史阴影里的人。”

从现实维度上“随园”是老师在祁连山上营造的一座江南庄园,文中如此描绘道:“一座红土通向山庄的大门,桥下是细瘦逶迤的山泉。两根圆柱上横置着梁坊。‘随园’写在一块不是很大的匾上。一切都不是簇新的,就像起码存在了好几百年。戈壁滩的风是做旧的利器,它能让尸骸转眼化为白骨,也能让新貌刹那变为旧颜。”即便是江南样式的庄园在弋舟笔下,女孩眼中依然充斥着险峻与骨感。老师和山庄人员的关系好像金字塔里的法老和奴隶,在精神层面上他严格地控制她们,正片庄园透露出恐怖诡谲的气氛。让女孩惊悚冷颤又莫名愤怒。“即便那明亮的大厅里有着他豢养的年轻女孩,即便窗外就是万物生长的夏日,他也只能够这样几乎被完全覆盖着奄奄一息。镂空的床楣上有一只蜘蛛在快速地爬行。我的心里升起凶恶的伤感,我想大声骂他,用恶毒的话诅咒他。我们彼此启蒙,如今,他用一座随园戏仿了一座墓园。”

而“随园”在精神维度上其实是女孩何老师企图逃离现实的安慰所。老师学习袁枚建造“随园”,在心灵深处寻找与历史沟通的融合之点,完成其个人升华。女孩在岁月磨洗后成为女人,要去往“随园”寻找老师,在回忆中将往昔与现实勾连起来,重建在她生命中与之相遇的人和形象,女孩也期望能在寻找的路途中,在绵连的群山和荒凉的戈壁里,找到一丝她也不清楚的救赎。然而现实随园的阴冷腐朽,老师的病入膏肓,都告诉女人,崩坏,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

最终,情欲消失成原初的空白,“我的舌尖轻微舔抵他的上颚,品尝着他的苦味。于是,我们变共同成为了没有牙齿的熟睡的婴儿。”随园坍缩成虚无“我慢慢地顺着山坡向下走。我没有回头,但知道深厚的那座庄园在无声地坍塌。不,那不是恢复烟灭,而是方生方死,海市蜃楼般地随风消散。我的心里星坠木鸣。”

女人在一切物是人非与恩怨纠葛变淡之后,只说一句“执黑五目半胜。”她第一次说这话时,是她母亲告诉她姑姑去世的消息,当时她还面临被学校劝退的威胁。因此这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其实是她淡漠情绪的激烈释放,亲人的死亡是一针猛烈的药剂,她并不关心亲人,她只关心死亡。因为“执黑五目半胜”是老师摸着她脖子上的白骨说的,它音韵铿锵,“说出来就如同赢得了一场生命的完胜。”仿若咏叹。“人就像服苦役。”于是死成了对生的完胜,当女人眼见老师生命衰微,脸上爬过蜘蛛时,她再一次感受到过去、现在和未来。“执黑五目半胜”于她,是过去与那人相处场景的再现,是对现在微弱生息的垂怜,是对未来仍然虚无的叹息。

而最终的最终,女人选择陪伴他一路的人作为归宿,生活归于日常。然而于她来说,即便归于平静,她的“白骨”依旧森森发亮,她的“启蒙”并未终结,她的“戏仿”还在继续,她的“劝退”仍在进行。世界仍在不可挽救地崩坏,“上帝!你看呐,我已倦于复活,甚至也倦于死亡、倦于生活。”

(作者系北师大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