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贺嘉钰:十望雪山——弋舟短篇小说《随园》读札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贺嘉钰  2017年06月13日16:21

“我说,他对我的一生很重要,他让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变得不那么兴致勃勃,被一些亘古的事情所吸引,让我在本该青春飞扬的时候却迷恋累累的白骨。”

“不望祁连山顶雪,错把张掖当江南。”

初夏周末一整天来读弋舟的《丙申故事集》,好像连看五场电影但毫无倦意。上瘾一般,既好奇故事里的路伸向何处去,又为讲述的动人所着迷。

弋舟在一次对谈中曾说,“《丙申故事集》是一个跟自己较劲的产物,是个人趣味的产物,是‘居于幽暗自己努力’的产物,当然,它也是时光玄奥之力的产物,是作为写小说的我个人心情的产物。”这表述里隐约有一种偏爱。弋舟用很精细的方式处理了几个大问题,而好故事里,一定藏着一些巨大而深刻的问题的答案。归拢到弋舟这五个短篇,便是对重新审视生活的提醒——我们为什么而活,以及,什么样的生活值得一过。这本集子,分明不只是胜在情节,人间五场遭遇由镜头般的叙事方式将瞬间里潜藏的各个维度耐心呈现,故事落停,真正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那便是要在一种巨大的空无感上重新建筑生活的勇气。这样一种巨大的空无感,是弋舟用类似于“闪回”的镜头语言、用“慢镜头”等呈现方式在此下与过往里以绵密的细节织就,这些细节结构着小说的质地。

契诃夫的小说写作理论里针对“细节”有这样一个经典比喻。他说,如果你在小说第一页写到,墙上挂了一支枪,写了两三页之后,这支枪还没有派上用场,请快一点把它拿掉,因为这是一把无用之枪。

读完《丙申故事集》第一篇《随园》,我就看到了这支枪,待五篇读罢,它已稳稳地钉在了墙上。弋舟对待细节,是精心到小心翼翼的。《丙申故事集》里,“这支枪”以不同面孔数次出现。在《随园》,它是杨洁站在戈壁滩上望向南方所目睹到的正在发光的雪峰。在《发声笛》,它是如橘的夕阳余晖落在地下储藏室的地面上印上的两枚昏黄光斑。在《出警》,它是夏夜里旋转着的警灯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斑斓光影。在《巨型鱼缸》,它是那两张被夜市灯火映照着的年轻脸庞。在《但求杯水》,它是被精准地确定在一个心理认可的亮度上的那一道从卫生间走出的光亮。我相信,这五处与“光”的交集来自弋舟的无意识,但它们共同瞄准了生活里幽暗与隐秘的部分,或昭示一种向阳的可能性,或延宕着继续溃败,或仅仅就是听命于一束光的邀请,在生命所负荷的“重”里抓住那一丝丝“轻”的偶然降落。

尽管弋舟身居西部,但他笔下的现代都市生活却没有特别明显的生长于斯的记号。这本集子里,开篇《随园》是个异数。弋舟特别地选择了戈壁滩、小县城、祁连山以及旷野等辨识度甚高的地点,使得故事一开始,就拥有了因为风沙的长久侵袭而沾染上的苍凉意味。

杨洁,故事的叙述者,一再地被生活“劝退”。从“问题少女”成为带有了悲情意味的女人,她看似服从着命运的一再放逐,却在内心里与自己,与曾经的自己暗自较劲。在经历乳房切除手术后,她请昔日男友驾车带她穿越戈壁滩与大山,回到故乡,看望一个人。这返乡一路所目睹与回忆,以及执念的完成,让她骨子里那一份不与生活和解的倔强终于柔软下来。值得一过的生活里,既应有对于神性的追逐,也要有对日常的欣然亲近与热爱。

“随园”一词的重要不必多言,它既指向小说里“戏仿”这个重要概念,一个试图将自己“安放在亘古的意义里”的尝试与努力,还和杨洁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女人息息相关,正是那个要在苍凉戈壁上为自己修一座墓园的人,“他对我的一生很重要,他让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变得不那么兴致勃勃,被一些亘古的事情所吸引,让我在本该青春飞扬的时候却迷恋累累的白骨。”

如果说《随园》里的“白骨”是一个显见的意象,那作者数次落笔的“雪山”与“雪峰”,则是相对潜隐的但同样具有意象性质的存在。杨洁的生命里,有许多几乎必然地望向雪山的时刻。她对雪山的选择,暗示着她是对苍茫、对亘古、对终极的意义有执着的人。她望雪山,很多时候是要从一种暂时的关系中抽离,在世俗的下落里以某种终极存在支撑自我,这与哲学是相通的。读小说时,雪山总是稳稳坐在画面的最远处,它提示着一种氛围和基调,遥远、亘古而苍茫,像远逝的青春,像不可到达的指望,也像一些终将和解的神的启示。《随园》里有十处写到了杨洁与“雪山”、“雪峰”的交集。

第一望,“入校不久我就开始逃课,常常跑到城外的戈壁滩上眺望皑皑雪山”。这是故事的开始,叛逆的杨洁和大学教元明清文学的老师薛子仪在身体与精神上保有一些暧昧关系。她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孤独气质,这与戈壁与雪山极相配。甚至,杨洁的孤独是不可名状的,只有面对雪山,她才真正坦诚与真实。“雪山”是杨洁的精神之父,当她流落无依时,远远地守望似乎就能完成抚慰。弋舟在此淡然地扫过一笔,提示杨洁与雪山在精神上存在的默契关系。第二望,是在戈壁滩上,当有男生亲近她时,“我会调整方向,让自己面朝南方。往那个方向遥望,我就可以看到被当地人称为南山的祁连山。雪峰在正午时发着光,雪峰在黄昏时发着光,雪峰不管正午还是黄昏,都发着光。这让我似乎看到了生命的希望。”对身体的放逐与对精神超然的渴望似乎一直是支配“我”生命的两股强力。在孤独时遥望雪山,在欢愉的巨大落寞里寻找雪山。但杨洁与雪山的关系并不是单向度的,“我”一直在遥望它,雪山也在目睹“我”和“我”的遭遇,在相互注视里,“我”获得了尘世无法给予的安宁感,“我”理解着自我存在的意义。

第三望,是在“我”切除左乳、身体残破之后,老王驾车载我重回故里。在天地阒寂的山路边,因为回忆起薛子仪自戕的左手,“我”忽然想到雪山,“如今,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地球上还有雪山的存在。”这突兀的想起以及因遗忘而感到一种辜负的失落,暗示着时间已逝、青春不再,连同雪山一起遗忘的,还有青春里尽管叛逆却充盈着挣脱的超越感。可如今,破碎似乎已成定局,身体残缺是残酷的,更致命的是精神上对自我的叛逃,雪山因此而不见。第四望,回到往昔,想起了老王与“我”的初识,一夜过后,“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下意识地望了一会儿窗外的雪山。”“我”与雪山的关系逐步升级,寻山望山那时已成条件反射,雪山是“我”的心灵在自然中的投射,无人可说的欢欣与悲伤,它会懂得。杨洁几乎是固执地为自己找到这样一处依靠,它坚固到几乎不可能坍塌,不可能消失。这样的慰藉是一处永在。第五望,是“我”遭受两名诗人的凌辱后,“我倒下去。这次我的身下不是戈壁滩,我无从想象宇宙洪荒、天地玄黄,无法将自己安放在一个亘古的意义里。我也看不到雪山。我被举起了腿,我看到一根腿骨从一只破旧的裤管中伸出。”这是凌冽而疼痛的一幕。第一次,“我”找不到雪山了。这里,我更愿意相信雪山通情,它一定是不忍心看,才让自己消失。

第六望,是老王带着“我”上路,“旷野无人,暮色四合。我走远一些去方便,站起时抬头看到西边祁连山的雪峰在夕阳下发着光。夕阳是金色的,它们却亮如白银。”以及接下来,“我”与老王的对话,“我”说,“如果能看到海就好了,海跟雪山一样,都能让人不太把自己当回事。”这一句几乎要道破了秘密,那个“我”如此执迷于看到雪山这件事的原因。在亘古面前,人渺小,人的忧愁便也渺小。用注视永恒消解此一时的郁结,或许我们可以说,雪山这样一种盛大的物理存在已经成为杨洁心里具有精神属性的信仰。第七处,是杨洁回忆起去瑞士旅行,“铁力士雪山有旋转360度的绕山缆车,但我没坐,因为我从来未曾想过可以如此轻慢祁连山的雪峰。”这是让人感动的。与雪山刻意保持一段距离是一种成全。永远遥远,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具有可以救赎“我”的神力,这样的神圣所在,怎么可以轻易就靠近了呢。

第八处,是多年之后遇到“尧乎尔”,“在他高领大襟的长袍背后,我总觉得挡着连绵的雪山。”这是对青春记忆的一段具体反刍。与“尧乎尔”数年后的偶遇是一个有象征意味的安排,尴尬而粗粝的相逢扎痛了青春,在时间的倾轧里似乎只有杨洁全身而退了。又或者,不合时宜的只有她,与生活不肯妥协的顽强意志只在她的身上保留得最为完整。第九处,是老王载“我”在回乡的路上,“我们向着南方,那是祁连山的方向。雪峰的光芒在晨曦中明晃晃得刺眼,老王只好戴上了墨镜。”雪峰在光芒的映衬下第一次显示出了它的主动与强势,雪山从背景走到了前景。“老王只好戴上了墨镜”,杨洁一定不会这样,她定会欣然迎上这光芒的邀请,哪怕是刺痛,那也是她与雪山彼此相视的证据。第十望,在即将到达随园的时候,“我”或许经历了一次的幻觉,“我竭力遥瞰山下,真的看到远处的戈壁滩上站着一个女孩,她肃立千年,面向雪峰,翘望已久。我们向着雪线开去。远远地,一片云下正有雨水飘落。”那个女孩,是杨洁。她在看到这个女孩之后,小说进入高潮。杨洁执念于返乡,拖着残破的身体,寻找大学老师昔日情人薛子仪。她真的是要找他吗?

或许并不。这个“肃立千年,面向雪峰”的女子,那个将往事怀抱的自己,才是杨洁真正要寻找的。她所执迷的,是以哲学的方式在世俗与尘世的羁绊里,努力与自我达成一种和解。杨洁经历的一切,既是她的轨迹,也是她的命运。十望雪山,大概也只是她一百次,一千次遥望的截取。这里面既有下意识的条件反射,也有充满仪式感的自我救赎。

“不望祁连山顶雪,错把张掖当江南。”是薛子仪曾经教给杨洁的一句诗。这一句在文中很容易就会漏掉了。可是,合上书,在接近于天际的远处,雪山,雪山的光,会顺着时间一点一点漫过来。读完《随园》,你便也好像看过了许多次雪山,感到了那些盛大而空无的,甚至不可言说的悲怆。弋舟说,“我想要表达的是自己对世界的服从。”服从不是顺从,是挣扎之后的重新体认。生活的意义也许是哲学中最大的问题。当杨洁亲吻过一个将如灯灭般枯萎的旧情人,当离开随园时这一处“墓园”无声“崩坍”于她的身后,她同时完成的,便是对世俗生活的进入。杨洁会重新发现,此前以为是简单的生活,确是值得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