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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思念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于菊花  2017年06月13日08:47

春节,原本是最喜庆热闹的节日,可这三年里,我的公婆却都在春节期间相继离世,本是兄弟姐妹欢聚一堂,其乐融融过节的时候,我们的心中,却总是萦绕着一缕淡淡的思念和苦涩。公婆在时,我们年年回老家陪他们过年,一家人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公婆走了,我们的家变成了一栋空空的院落,我们也只能在他们的忌辰回去叩拜,聊表一下儿女对他们的怀念和心意。

公爹是在正月初二日去世的。八十四岁高龄的公爹,在下炕时发晕跌倒,胯骨粉碎性骨折,送到医院,医生建议最好别做手术了,说年龄太大,做手术有危险,老人身子骨弱,如何禁得起疼痛。还说老年人骨质疏松,骨头生长慢,就算接好也难以痊愈,若手术动得不成功,恐怕连手术台也下不来。

我们都不懂医学,可大夫的话就是真理,我们不敢拿老人的生命开玩笑,只能眼看着老人疼得脸色苍白,动都无法动弹,实在没办法我们只能在医院里开了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止疼药,把公爹从医院里又拉回来,在家将养。自从摔伤,老人家就没吃过一根面条,每顿只能喝小半碗面糊糊,还得婆婆一勺一勺地喂。因为疼痛难忍,公爹一直不停地呻吟,嘴唇上裂开一层层干皮,连喝口水都得别人喂。看着一向精神硬气的公爹遭这样的罪,我们心里也疼得像针扎一样。

公爹的一生,经历坎坷,三岁时妈妈就没了,没有兄弟姐妹,靠父亲一个人拉扯。他出生在旧社会的农村,他家穷得除了一间破草房,田无一垄,家徒四壁,他父亲靠给地主家扛活为生。在公爹八岁时,他父亲觉得养他实在困难,就把他送到城里的一个供养堂,我也不懂那属于一个什么机构,听公爹解释,应该就是收养院,跟孤儿院一个差不多吧。

公爹有一个本家叔叔,叔叔知道送去供养堂的孩子,大多数都会饿死病死,能够活下来的没几个。他们不忍心一个好好的孩子就这样被遗弃,就商量着去把他领回来,留在自己的家里抚养。

公爹十一岁的时候,父亲也死了,他就彻底成了孤儿,一直在叔叔家生活,帮着叔叔干各种农活,养活五六个堂弟堂妹。公爹十七八岁的时候,跟着别人学做小买卖,挑一个货郎担子,走村串巷,卖一些针头线脑,这一挑,就是十几年。公爹说,他每天都要跑很远的路,晚上回不了家,就睡在人家的草垛子里,饿了用东西换个干粮,讨一碗凉水,就着吃。

公爹二十五岁的时候,叔叔给他娶了一房媳妇,也就是我婆婆。婆婆那年十八岁,也是个孤儿,从小被寄养在姑姑家里,受尽苦难和委屈,被当作佣人一样使唤,好不容易才长大成人。公爹和婆婆的出身很相似,一对苦孩子,生活在那个苦难的年代里,真的很不容易。

婆婆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直到八年后,才怀了孕,生下了大哥。大哥是五八年出生的,正是全国人民都生活困难的年代,听公婆说,那个时候,经常有人饿死,吃饭对人们来说,就是最大的事,有人为了一升小米,就能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换给别人。这些听起来就像神话的故事,在公婆的嘴里说出来,让我们不得不相信它的真实性,也为生活在那个困难年代的父辈们的经历,唏嘘不已。

大哥出生后,堂叔也成家了,叔叔就给公爹分家,公爹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他们原来的那间茅草屋里,一无所有,日子实在过得艰难。那时候,经常有人去新疆讨荒,公爹为了养活老婆孩子,挑着他的货郎担,带着婆婆和大哥踏上了讨荒之路。

婆婆说,他们到了新疆之后,才发现新疆也不像别人传说的那样好,而且大量的外来人口涌入,根本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住在收容站里。白天,婆婆和一些逃荒来的人挤在一个大院子里带孩子,公爹出去逃饭,要点残羹剩饭来给妻儿吃。收容站里会定期把外来人员遣送回去,为了躲避遣送,他们只能经常换地方,实在没处去,就找没人住的破屋子里栖身。

婆婆说,她生来胆小,面皮薄,从不敢出去讨饭,只能等着公爹要回来点吃的,养活他们母子。后来,遇上了另一对逃荒来的老乡,他们找到一处没人的破院落住下。那个女人也带个小孩,和大哥差不多大,她却是生性泼辣,能说会道的。她不愿留在家里看孩子,就把孩子托婆婆照顾,公爹和那两口子出去找吃的,两家人四口子搭伙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

半年后,公爹他们还是被遣送了回来。因为出外流走,回来后农业社里不给分口粮。婆婆说,那段日子,是他们一生中过的最艰难的,幸亏大哥命大,居然没有被饿死,他们能够活下来,也多亏公爹到处卖货要饭,才维持着他们苦难的生活。

这些经历,公婆常常跟我们讲起,在一家人吃过晚饭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如果看到那个年代的电视剧,他们就会很感慨地一次次给我们讲他们以前的经历,我对他们,也更多了一份了解和敬重。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会更加热爱生活,珍惜生命。公婆他们的人生是苦难浸泡过的,所以他们比我们富有,他们对于生活的坚韧乐观,随遇而安,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社会经济的好转,也让公婆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他们养育了四个儿女,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修了房屋,女儿出嫁,家孙外孙一大群,辛苦一辈子的老两口,也得以安享天论之乐。

我是家里最小的媳妇,我结婚前,两个哥嫂就已经和公婆分家单过。公爹那时六十多岁了,人精神得像个壮年的汉子,走路风风火火,干起活来浑身是力气,村里人都说,公爹越活越年轻了。

我结婚后,老公一直出门打工,家里的活都是公婆和我干。我初中毕业就出外打工,地里的农活一样也不会干,只能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学。其实在农村的那几年,庄稼地里的活生大多还是靠公爹来干,我充其量就是打打下手。后来我患阑尾炎做了手术,重活干不了,每年收麦子收秋庄稼的时候,公爹都像年轻人一样,起早贪黑地干,受苦受累,却从不抱怨一声。他说,只要他还能多活几年,就帮我们撑着这家,就算干不动活了,还能给我们看家领孙子呢。

公爹对孙子们特别疼爱,尤其是我女儿。在农村里,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依然严重,但公婆却把孙女当做宝贝蛋蛋,看得可金贵哩,别说是旁人说一句,就是我这个当妈的偶尔教训一下孩子,公爹都不答应。记得一次女儿不听话,我气得踹了一脚,公爹居然跟我大吵大嚷,说我打孩子就是故意气他们,给他们脸子看。面对公爹的无理取闹,我也无可奈何,他们护犊子护的也是我自个的孩子,我有什么理由去怪罪他们,都说隔辈亲,爷爷奶奶疼孙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十年前,我跟着老公在城里安家落户,抛下两个年愈古夕的老人在家里。怕他们辛苦,我们把地都给了两个哥哥去种,只剩门前一个果园,公爹精心地务弄着,每年都能摘好多苹果、梨子,我们每次回家都带几箱来吃。这些年享受着公婆的恩惠,却未曾好好的地报答过他们,直到他们离去后才明白,父母对儿女的恩情,才是最真诚最无私的,也是永远也报答不完的。

老公是个孝子,对父母一直很孝顺,每次回家来,都给公婆足够的零花钱,他们一年四季的穿戴,我这个媳妇也每年每季都给买新的。公婆早年辛苦,但晚年的生活过得还算富足,衣食无忧。只是人老了恋孩子们,我们不在他们身边,他们难免也会感到孤独。逢年过节我们都回家陪他们过节,每次我们的车子开进村口,远远地就能看到公爹坐在院门前的槐树下,眼睛一直看着大路的方向。车子在门口一停下,公婆就笑着迎到车门前,等着他们的两个宝贝孙子下来,两张苍老的脸,笑得像盛开的菊花。

有一年,公爹想念孙子,我们就让他来城里住些日子,也游游转转。他倒是来了,可只住了一天,就死活要回去。他说城里的楼房里太闷,像火柴匣子,透不过气来,他头疼。另外,我们的卫生间他也用不习惯,总之,他是说啥也不住,第二天就闹着回去了。后来婆婆说,公爹回去后就在村民面前夸城里有多好,他去转了哪些好地方,说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邻居们问他咋不多住些日子,他笑呵呵地说,那城里的鸟笼子里憋气,还是自己的大院子里住着舒坦。

公爹一生没得过什么大病,虽然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可比起一些儿女不孝,无人奉养的老人,他们也算是幸福的了。若不是因为跌断了垮骨,他老人家也不会遭那么大的罪,受那么多疼,很痛苦地离世。在别人家喜气洋洋过大年的时候,我们却满怀悲痛,送走了我们最亲最爱的老父亲,以前合家团圆庆新春的日子,也成了我们亲人的祭辰。当浩浩荡荡的儿孙们跪在坟前祭拜的时候,我们敬爱的老父亲,可否还能看见孩子们熟悉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