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的芒种
姨,是我最亲的人。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姨跟随姨夫在部队生活,云贵川,大西南,几十年,来信的地址也随之不断变换。我家的墙壁上挂着几张姨家的照片,有一张是姨独自一人在照相馆里拍摄的,还有全家人的合影。我常常仰起脖子看照片,心里期待着有一天能够见到姨。
四十年前,那是农村生活极其困难的时期,一饱难求,日子难熬。我的家庭生活同样特别贫困,到了冬春青黄不接的时节,总要依靠亲戚的借贷才能度过难关。亲戚家都不富裕,别说借钱了,借一点粮食都困难。只有向姨借钱,从来没有遭到拒绝,而且姨也不让我家归还。再说,我们家八九口人的一个大家庭,有多少钱也不够花啊,哪里还有偿还债务的能力?姨也不让还她,母亲只是尽量少借一点儿,万不得已不向姨张口。每当家庭生活陷入困境、绝境的地步,每一次都是姨伸出援手,帮助我家渡过难关。在我的意识里,姨就是我家的救星。
大哥和二哥结婚的时候,都是用姨寄来的钱办理了婚事。
无以为报,等到秋天收获了花生的时候,母亲细心地挑拣颗粒饱满的花生米,装满一只布口袋,从邮局给远在大西南的姨家寄去。在母亲的心里,这也算是表达一下对于亲姐妹的谢意吧?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姨夫从部队转业,全家人一起回到了家乡。表姐在贵州遵义参军,没有跟着回来,留在了那里。
姨回到家乡后,经常到我家来。姐妹俩走动频繁,时常在一起拉家常,说说家常话。姨步行四五里地来到白池村,吃过饭再原路返回家中。我记得夏天的时候,姨手中拿着一柄长把的雨伞,缓缓行走在白池村通向县城的那条细麻绳似的小道上。姨的背影,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我父亲在生产队的瓜园里种瓜,我骑着二哥的自行车去瓜园里买瓜,父亲挑选熟透的西瓜,装进用来盛粮食的布口袋里,搭在自行车后架子上,我便骑车给姨送去。
有一次,我步行去段君道,在村西的庄稼地里遇到了姨,她正在摘棉花。见到我来了,姨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儿,领我回家。进了家门,尽管还不到晌午吃饭的时间,但姨马上开始给我做饭。
那时外婆健在,姨到白池村探望外婆的时候,时常给她带来蛋糕之类的美食,外婆总是舍不得吃,倒是便宜了我这张馋嘴。
姨家在旧县城南侧的段君道,那个村庄以生产制作烟花闻名于冀中平原。我经常去,而且每次去了都要住上几天,跟着表哥表弟一起玩,跑遍了村中的大街小巷。
我爱吃姨蒸的馒头,夹上炒鸡蛋和火腿肠,味道太香了!
每次走进姨家的门,她赶紧拿出一个苹果,用水果刀削去皮,然后递给我,我于是大口大口的啃起来。
每年正月初一,我们兄弟四人一同步行去段君道拜年。年关风雪弥漫路,我们艰难行进在雪地上,穿过新县城,再走过菜园村的街道,才能到达目的地。哥哥们吃过午饭便返回白池村,我则留下来呆上几天,跟表哥表弟一起玩。姨早就给我预备了压岁钱,那也是我少年时代春节时得到的唯一的一份压岁钱,并且是令我惊喜不已的一张大票子,它足够我用来买一个月的零食了。其实呢,我平时的零花钱也是姨给的。
在中学读书的时候,每当肚子饿了,我就跑到县医院门外的食品店去,用姨给的零花钱买一些食品,美美地吃起来。高中毕业之后,我回到白池村半耕半读,开始大量地阅读文学书籍,用姨给我的零花钱,从邮政局订购了全年的《诗刊》、《人民文学》和《当代》三种杂志,解决了精神上的饥渴。
我读高一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住在姨家里,次日早晨要去学校参加什么名目的庆祝大会。姨见我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赶紧找出表哥的一条灰色的条绒裤给我。穿上整洁的衣服,我兴高采烈地跑到学校去参加活动。
1978年清明节,母亲去世了。一位15岁的少年突然遭遇这样重大的家庭变故,心情极其沉痛。在这样的苦难悲伤之中,是姨拯救了我的命运。从此,姨花费更多的心思关照我,更加关爱和照顾,见到我便要嘘寒问暖,姨的恩情比母爱更加深厚。
1981年秋天,我离开家乡,到太行山中服役。后来当连长的时候,年纪渐渐到了二十七八岁,军营与世隔绝,婚恋成了一个大问题。姨心中十分着急,姨夫也帮忙,在县城里四处托人为我张罗找对象,但无奈情缘不凑巧,一直没有结果。最后,还是在远方的城市里找到了媳妇。婚后偕妇归省,赶到段君道探望姨,老人家分外高兴,就像自己当上了婆婆一样舒心。
训练,值勤,战备,我在部队工作特别忙,但每年都要抽出时间回去二三趟,专程探望姨。有时实在是回不去,也会让回乡探亲的战友给姨捎去一包礼物。
姨夫从部队转业之后,先是安排在衡水市工作了一段时间,他主动要求回到家乡工作,不久便回到了饶阳县,分配在检察院担任检察长。三哥从部队回乡探亲,我们兄弟二人曾一起去拜访姨夫。检察院在旧县城西南街的一条僻静的街巷中,我们在姨夫简陋的办公室里座谈,然后匆匆告别。姨夫后来又担任了主管工业的副县长,退休前的职务是政协副主席。我从《饶阳县志》中找到了他的名字。
姨夫大公无私,秉公办事,从不利用手中的权力谋取个人私利。他没有为子女们安排工作,三个儿子都在农村务农,只有表姐参军复员后留在了贵州。骨肉分离,远隔数千里,表姐婚后曾数次回来探望父母。我参军后,一直跟表姐保持着书信往来。八年前去遵义旅游,因为地址变更,没能找到表姐,不知现在她生活得怎么样。
姨夫尽管在县里担任领导职务,但他没有住公房,而是自己动手在村中建造了房子。
在姨家中厅的北墙上,悬挂着一幅中堂,撒金纸上大书“仁者寿”,书势苍劲有力,非常醒目。姨夫对我讲,这是县委春节慰问的时候送来的。
1979年春天,中越边境战争爆发了,姨夫被部队召回,回到原来服役的部队,担任自卫反击作战的军事顾问。
姨家中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那只刷了红油漆的大衣柜,曾经存放在我家,等到姨从贵州回来,才运到了段君道。再就是几只绿色的木箱子,上面印着一些字母和数字编号,我判定这是部队装炮弹的箱子,大概是姨夫转业时带回来的吧?其它也就没有什么了。
大衣柜上摆放着一只水烟袋,烟嘴一尺多长,上面落满了灰尘。姨夫早已戒烟,这应当是从大西南带来的旧物。我猜想,在姨夫眼中,把它放在那里,大概就是对于往昔岁月的一种纪念吧?
1989年初秋,父亲去世,我赶回家乡奔丧。办完丧事,就要返回部队,我去姨家探望。姨夫听说我要在冬天去太行山中参加部队演习,便将他在部队使用多年的一领狗皮褥子和一只军用公文皮箱送给我。他说:“你拿走吧,我留着也没有用处了。”
到了那年的12月份,我带领连队官兵跟随部队去保定大册营地区,参加了师团山地进攻战术演习。寒风凛冽,夜宿山坡单兵掩体,多亏了这条狗皮褥子御寒。
而今,28年过去了,这条狗皮褥子一直伴随着我,冬天的时候仍旧铺在床上,甚是暖和。那只军用公文皮箱已日渐陈旧,尽管许久没有使用了,但存放在我家的库房里,看到这件东西摆放在那里,便会引起我对于姨夫的怀念。
吃饭的时候,当我谈起部队现在的不良之风,姨夫的脸上就会露出惊讶而茫然的表情,口中嗫嚅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位老红军,怎么也理解不透军中为什么出现这些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我每次回去,给姨夫带去两瓶好酒,他舍不得喝,仍是喝自己买的那几块钱一瓶的沧州“清烧”。他笑着对我说;“喝那么好的酒干什么?有这‘清烧’就挺好的。”
姨夫病故之后,姨就独自生活。房子年久失修,厅堂的屋顶漏雨,塌落,出现一个大窟窿,就像开出了一个天窗。到了冬天实在是不能居住,姨就搬到了小儿子家中。
我曾专程回去,接姨来到部队。因我那时居住在部队临时家属院的一间平房里,空间狭小,姨住了几天之后,就去我的舅舅家呆了两天,然后便回到了段君道,仍是独自住在旧屋里生活。
这件事令我心中感到非常惭愧,原本打算让姨跟着我在部队住上几年,没想到只住了几天就走了。
女儿出生后,我经常给姨寄去照片,她见到照片后特别高兴,就把照片插在墙上的镜框里。当然,那上面也有我的几张戎装照。
1996年夏,滹沱河发洪水。我跟随师前指迅速到达饶阳县滹沱河北大堤上的姚庄,随同副师长指挥师属三个团参加抗洪救灾。高炮团从沧州北上开赴饶阳,其任务在北大堤,但由于水漫滹沱河大桥,部队抵达饶阳县城后,摩托化行军受阻,无法到达指定区域,只好在县城驻扎待命。由于参加抗洪救灾的部队较多,加之雷电影响,此时饶阳附近区域通信联络不畅,我们部队的200W单边带电台和我携带的手机都不能保证师团之间正常的通信联络。时近黄昏,仍然无法跟滞留在南岸县城的高炮团取得联络。于是,我奉副师长的命令,乘坐舟桥部队的冲锋舟急渡滹沱河,渡过湍急而浑浊的河水,在夜幕笼罩了县城的时刻登上了南岸的河堤,急忙跑进县城,在大街上遇到了正在万分焦急的高炮团团长,立刻向他转达了副师长的指令,带领部队参加南岸的抗洪救灾任务,直接服从集团军首长的指挥。随后,我又急忙赶到正在故城决堤处,找到了正在那里指挥部队堵缺口的副军长,并向他汇报了我师在北岸的进驻及布防情况。
是夜,留宿县委招待所。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大会议室里,那是县政府设立的抗洪救灾指挥部,我在会议室一角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一夜。
次日晨起,在大街上拦住了集团军高炮旅参谋长的吉普车,送我去段君道探望姨。当我走进表弟家时,姨正站在院子里观望村外的水势,脸上布满了愁容。忽然见到我来她的面前,真是喜出望外,立刻露出了笑脸。故城村东溃堤,距离段君道非常近,田野里已是一派汪洋,秋庄稼都已淹没,远远望去,唯有几棵白杨树在水中露着树梢,树枝上挂满了泥浆。
面对洪水,姨忧心忡忡,我劝慰了几句话,因为军务在身,不便多停留,便匆匆告别。在路边又拦住一辆军车,疾速赶往南大堤渡口,再次乘坐橡皮艇返回北岸。师前指已经移驻安平县刘吉口,政治部副主任派车来接我,午前抵达指挥部。
此别竟成永别!
岂能料到二十年前在段君道那个清晨的匆匆离别,竟成了我与姨今生今世的生死诀别!
1997年芒种,麦子就要熟了,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早已忘记是谁人打来的了。
姨,走了。
一个晴天霹雳,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匆匆赶到小海地向舅舅转达这个噩耗,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相约次日一同归乡奔丧。没料到那辆该死的长途汽车一路上慢慢腾腾,晚点了一个小时,午后一点多才到达饶阳汽车站,等我们赶到段君道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未能见到姨最后一面,悔之晚矣,遗恨终身!
夜宿段君道,次日晨起,我跟随亲戚们去村南的麦田里,为姨和姨夫合葬的坟墓堆起坟头,添上新土。大家在墓前焚纸祭奠,我独自站在麦田里伤心哭泣。
从此,触景生情易伤心,轻易不敢再踏上去往段君道方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