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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馅糍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美玉  2017年06月12日07:20

临近放暑假的那些日子,上课时我总会走神,心里头老想着表哥什么时候来?带什么来?

暑假了,我每天午后就在街口的大树下,两眼盯着尘土飞扬的公路,盼望从城里途经镇上的唯一一趟班车,载来表哥。

等了三天,终于看到了表哥的身影。

表哥还在老远,我就闻到酥饼的香味。尽管我有很多话要跟表哥说,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那包香酥饼。

姨妈很早前就写信告诉我们,暑假表哥要过来玩,到时让表哥带香酥饼来给我吃。

所以,我心里惦记表哥和香酥饼多时了。

家里的伙食因为表哥到来也有所改变。几乎每天,妈妈像变法似地把屋后自留地的蔬菜翻样做出味美可口的菜式。偶尔妈妈会蒸水蛋,或者把一直舍不得吃的一块腊肉切出一小块,再切成小粒小粒炒蒜苗让我们解馋。

当我和表哥屋里屋外玩遍,踢毽、跳飞机、捉迷藏、滚车轮玩腻,香酥饼的味儿也几乎忘记时,妈妈把家里的那罐小黄豆炒了让我们做零食。每天,我们怀里揣着分得的一小撮炒黄豆去玩,山上、河边、院子里都留下过炒黄豆的香味儿。

再后来,妈妈就不再分炒黄豆给我们了,菜式也变得简单乏味。我和表哥常饿得两眼发黑。

一天,我和表哥背着妈四处找那只装黄豆的小瓦罐。小瓦罐找到了,可我们很失望,因为罐里空无一物。

我们不甘心,屋里每个角落都不放过,非要找到点吃的。可找了半天,除半缸米外,什么也没有。

这时,表哥指指内屋里的小阁楼。

这小阁楼很小,很矮,只能容下弯着腰的两个人。因为无梯,我从未上去过,只有爸妈隔段时间会把些闲置的杂物放上去。

表哥搬过吃饭用的桌子椅子,小心地把椅子叠在桌子上面,然后让我在下面扶着,他爬过桌子站在椅子上还是差一点够不着阁楼。表哥干脆把椅子拿走,站在桌子上蹲下来,向我呶呶嘴,我知道他示意我骑上他的肩膀。我经常和表哥一起玩骑马的游戏,于是毫无胆怯地就骑了上去。

待表哥在下面缓缓地站立起来后,我一目了然看到了小阁楼的东西。

小阁楼最里面放着冬天用的被子、破了边的缸钵,缺了腿的桌椅。这些东西尘封已久,上面蒙着厚厚的尘埃。小阁楼的边缘放着一大一小两个干净的铁皮罐。

我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大铁罐,使劲地拉开罐盖。罐里装着干米粉,我失望极了。

这时,表哥一个劲地在下面喊:“快点找!我挺不住了!”

“再挺挺!我把小铁罐看看!”当我把小铁罐抱在怀里,正要使劲掀盖时,“啪啦”一声,人仰马翻,我怀里的小铁罐也随我们一起滚落了下来。

我横着压在表哥身上,平安无事。

表哥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除了被我压倒以外,小铁罐还把他的左额头砸出个血口子。

小铁罐砸到表哥额头后随即跌落地上。“咯啷”的,盖子脱落了。

顿时,屋里立即飘起一股浓香,比炒黄豆还香。

我和表哥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躺在地上就能看到剥了皮的花生滚落一地,珠子般很耀眼。

我们顺手抓几颗往口里塞,香香脆脆的。

当我们跪在地上把滚得满地的花生一颗一颗捡起来后,我才发现表哥的小半张脸已被他额头上流出的血染红了,我手忙脚乱地找来红药水,替他涂上。

毋容置疑,炒花生全倒进我们两人的衣袋里了。

当时表哥一定是兴奋过度忘记了额头上的痛,他又让我骑肩上,把小铁罐小心翼翼地放回阁楼上。

当天下午,我们躲在屋后的小树下美美地吃得满口生香。

晚上,妈妈把饭煮好时,我和表哥才回来。

妈妈一再追问表哥额头的伤,我们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妈找到红药水,心痛地小心为表哥拭擦一遍。

晚饭我和表哥都吃得很少,一反以往的狼吞虎咽。妈哪知道我们把炒花生全吃光了,饱着呢!

妈妈还以为表哥伤痛得厉害吃不下饭,担心得左右不是,叫爸到卫生院开消炎止痛药让表哥吃了才放心。

夜里,妈妈多次醒来抚摸表哥的额头,看表哥有否发烧。

第二天,表哥没发烧,还生龙活虎的,妈妈心情也就舒畅起来。妈妈对表哥说“过几天就要开学了,等你回家时,姨做糯米糍让你带回家。”

糯米糍让我和表哥期盼了好几天。

表哥回城的前一天,当我们疯玩后回到家时,发现妈妈正对着大、小两个铁罐发愣。

这下我们知道妈已发现炒花生去影无踪了,害怕得转身就跑。

天黑漆漆时,妈妈在镇上边远的一间废弃小屋下找到了我们,当时我们已饿得两脚发抖。

妈牵着我和表哥的手回家,一路无语。

安顿我们吃了饭,妈还是没提炒花生的事,也没有责怪我们的意思,我和表哥又活跃开心起来。

这时,妈妈和了两团粉,一团大,一团小。妈妈说:“明天表哥要回城,我们一起做糯米糍吧!”

妈妈负责把和好了的粉弄成长条并切成小块,我们负责把它捻成圆饼状,大的那团粉做出来的糍妈妈用一个大大的碟子盛着,小的那团粉做出来的糍妈妈用一个小碟子盛着。

到了深夜,两团粉终于做成糍了。妈妈从大碟子里拿出两个糍分给我们吃,虽然是无馅糍,但妈妈加了糖,我们还是吃得很香甜。

也许明天就要和表哥分离了,这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好。隐约间,我听妈妈长叹一声对爸说:“本想把炒花生留着做馅的,谁知这两个孩子,哎!” 爸说:“两个孩子正长身体,饿啊!可怜啊!”

当时,我还不明白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这些花生,妈妈攒了多长时间舍不得吃啊!她是想做成点心给她城里的大姐送去啊!

第二天一早,妈妈把大碟子里的糍用荷叶包上,放入袋子里让表哥带回城。

表哥回城了,带着那包无馅糍。

送表哥上车回到家后,我盯着桌子上小碟子里的几个糍。妈妈看出我心思,便说:“小妮,你吃吧!这是留给你的。”

我箭步上前拿起饼就往嘴里塞,嚼几下我就发觉味道不对劲,它没昨晚上吃的甜,只有淡淡的咸。

在我惊讶地转身问妈妈“怎么是咸的?”的那瞬间,我看到妈妈两眼红红的。我赶紧止住下面的话。

低头一小口一小口把咸的无馅糍吃完后,不知是与表哥离别的忧伤,还是感到自己吃的是无馅的咸糍,哗哗地,我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当时妈妈心里也在流泪。

后来我才知道家里的这一点点糖勉强可做甜糍给表哥带去,我们只能吃咸的了。

三年后,表哥从姨妈那知道这事时,曾来信提起炒花生与咸糍的事,并为当年的年少无知感到后悔。看着来信我羞愧难耐,我甚至有点恨妈妈把这事传播出去,把我的失态告诉姨妈和表哥。因为当时我正豆蔻年华,表哥在我心中占一块很大的位置。

事过境迁,这以后我们家的生活逐渐好转,表哥家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这些年,我们家与姨妈家常来常往,还时常一起聚餐、旅游。前些日子,表哥驾车带着妻儿从外地回来,约我们全家老老少少十几人到城里小桥人家相聚。

当大家兴高采烈地享用完美食后,表哥又点了两大盘多馅的糯米糍。

我明白表哥选这家酒店的用意,因为这家酒店以做酥脆味美的餐后甜食闻名遐迩。我拿起一块津津有味地吃着,甜蜜蜜地享受着这一切。

儿子嫌甜,把吃一半的糯米糍扔掉,妈妈和姨妈像同时想起什么,笑着重提当年无馅糯米咸糍的事。

未待她们把故事说完,我儿子就扯着外婆的衣服问:“外婆,您怎么不放馅?怎么不全做甜的糍?”

我和表哥都会心地一笑。这也难怪,当年我们不也是像他一样懵懂无知,更何况他生活在这样的好环境里,他怎会理解透彻呢!

但是,我们应该让他们这一代人知道昨天、珍惜今天、创造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