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鱼
一
秦峰和唐山林是发小，他们都住在老龙河村。老家的房子距离很近，一家坎上，另一家坎下。
一条小河从村子中间缓缓流过，小河叫老龙河，村因河得名——老龙村。
据说这条河中曾盘踞过一条恶龙，能幻化人形，常常把村子里漂亮的姑娘掠去。邻村一位徐姓的小伙子，自小在茅山跟随仙师学艺，他听说了恶龙的种种劣迹，决定要替民除害。他与恶龙大战三天三夜，终于将恶龙杀死。恶龙的血流了七天七夜，小伙子也力竭而亡。当地人为了世世代代记住这位英勇的小伙子，在河边为他建了一座小庙，并把这条河叫做老龙河，村子叫做老龙村。
小河里有鱼、虾和螃蟹。最惹人喜欢的是桃花鱼，学名叫马口鱼。雄性的成年马口鱼有十来厘米长，身上披着绿的、蓝的、红的条纹，红色的腹鳍和尾鳍像一把把漂亮的小扇子，在清澈的水里扇来扇去。
秦峰和山林小时候的关系很铁。秦峰的母亲给秦峰买一件新衣服，他自己穿两天，必然会让山林穿两天。山林从地里拔猪草回来，总会给秦峰带一些“羊奶”或者“刺梦儿”回来。
羊奶是一种蔓状植物的果实，长得像梭子，两头尖，中间鼓起。刚长成的”羊奶”，嫩嫩的，咬一口，溢出的白色汁液甜丝丝的。“刺梦儿”，学名又叫刺苞，一种有刺的灌木的果实。成熟的“刺梦儿”颜色鲜红，像一粒粒红色的小珍珠，味道酸甜可口，据说有补肝益肾的效果。
秦峰非常喜欢吃山林带回来的“羊奶”和“刺梦儿”，他多么想和山林一起去地里摘它们，但他的父母不让他出去野。
秦峰的父亲现在已经是乡上的副乡长了。他年轻的时候，当过乡上的育种技术员，家里种有一两亩地，主要用来育种和种蔬菜。他的父亲是育种的一把好手。后来，父亲调到乡上任财政所长，家里就不种地了。
他记得自己刚上小学二年级时，家里经常来客人，父亲就让他给叔叔阿姨们倒水，叔叔阿姨们夸他聪明，偶尔给他一两张钞票，作为聪明能干的一种奖励。
等他刚上到五年级，父亲就当上了副乡长。父亲把已经上初二的姐姐转到城里上学，还准备在城里买房,等他上初中时，全家人都住到城里去。
秦峰不想转到城里去上学，他舍不得他的好兄弟山林，舍不得“羊奶”和“刺梦儿”，尤其舍不得在夏天和秋天里与山林在村子里钓桃花鱼的生活。
老龙河水清澈透明，一年四季总是不知疲倦的流着，遇到坑洼地形或是堤坎就会形成或大或小的水潭。小的水潭有几平方米大，河水依旧清澈;大的水潭有几十平方米，水也很深，潭底的青草把水染成碧绿色。大潭小潭里，成群的桃花鱼游来游，一些又肥又大的雄桃花鱼冲出水面，露出红色的鳍和红蓝相间的条纹，让人恨不得立即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抓上几条来。
秦风和他的好兄弟山林最喜欢钓桃花鱼了。没有鱼具，他们把缝衣服的针放进火炉里烧红，再用钳子把针的两头折弯，一头做钩，一头绑线，配上一根细竹竿和一小节高粱秆子，一副简单的渔具就制成了。鱼食更好找了，河岸边的草丛里多的是蟋蟀和蚂蚱，只要用手轻轻地拨动青草，一下子就会跳出来许多大的、小的、黑的、绿的蟋蟀和蚂蚱来。从捉到的蟋蟀和蚂蚱身上扯下一条腿挂在钩上，保证能钓上来又大又肥的桃花鱼。
桃花鱼是一种小型的淡水鱼类，性格凶猛，喜欢在清澈的水潭和激流中生活。它们的食性较杂，荤素不限，遇到河边落下的草籽或者是失足的小昆虫，会凶猛地扑上去，一口就把食物吞进肚里。这种贪婪的性格也是它们的最大弱点，秦风和山林常常把一些草籽或者小昆虫挂在钩上去诱惑它们，它们不会区分这是自然赐给他们的食物，还是致命的陷阱，会不假思索的冲上前去，毫不犹豫的把食物和鱼钩吞进嘴里。所以秦风他们只要看到用高粱秆子做成的鱼漂剧烈抖动，就会把鱼竿用力一甩，一道漂亮的弧线划过后，桃花鱼重重地摔在河边的青草上，它在青草里使劲儿扭动身体，蹦蹦跳跳，把青草打的“啪啪“响。
秦风他们不用换饵，一条蚂蚱腿就能钓上来七八条桃花鱼。
把桃花鱼带回家后，除去内脏，在拌好的面粉浆里蘸一下，等到鱼的身上沾满了稀释的面粉，放进沸腾的油锅里炸，伴随着“哧哧——哧哧——“的声音，面粉的颜色由淡黄逐渐变成焦黄。
桃花鱼炸好后，一条条捞上来，放在盘子里凉上一会儿，就可以吃了。那种滋味，山林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幸福。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一种食物比桃花鱼的味道香了。
二
昨天下午，山林的哥哥从城里带回来的一条消息——秦风犯法了，已经被检察院拘捕了。
听到这个消息，山林感到懵了。虽然他十几年来和秦风来往不多，但是他绝不相信他会触犯国法。小时候的他是多么单纯和善良啊——他从不因为自己的爸爸是乡长而看不起周围的伙伴，他常常把自己买的零食分给大伙吃，他总是那么热心的帮助别人。村里的人都夸赞他：“这娃，学习好，心肠好，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对于哥哥的话，山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地询问哥哥，竭力想知道秦风的情况。
哥哥告诉他：秦风，涉嫌贪污受贿，据听说数额超过一千万。
这使他感到震惊，怎么可能呢？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秦风的面庞——那是一张白净的、充满着笑容的脸。
那是一张纯真的脸，他又想起了他俩的友情。
秦风进城上初中后，他们之间就联系的少了。自己学习不好，加上家庭条件不好，没上完初中，就跟着村子里的泥瓦匠学手艺去了。每天和水泥、砖块打交道，白天出去揽活，晚上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成家后，有了老婆、孩子，与他联系的就更少了。后来，听说他在城里上完农校后，被分到新城办事处，再后来到其他乡镇当上了副镇长、镇长。这两年，又当上局长。
由于社会地位的差距，山林没有主动地去联系秦峰。只是每年过年，秦峰全家都要回到老家住上一两天，给祖先上坟。每次回来，他都要给左邻右舍送上几瓶酒和一些烟，给孩子们买一些玩具，并没有因为自己出息了，而瞧不起泥巴腿子，大家都占了他的光，记着他的情，为他他感到很荣耀，像这样的一个好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变成一个罪犯了呢？
山林又想起了欠着秦风的一个大人情——去年，他的一个老表建房，要办建房土地许可证，土管所不给办理，说是在城市扩大范围之内。于是，他的老表就找到了他，让他去找一找自己的发小——那个大权在握的秦局长。
他开始没有答应，后来经不住老表的软磨硬泡，就答应试一试。他老表就给他取了一个信封，里面装有五千块钱。
他当时很是矛盾，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人家又是那么大的一个官，自己去了，会不会不理睬自己？或者他一说起这件事，他就一口拒绝了呢？
最令他头痛的事，到他的家里给他拿一点什么东西呢？钱，自己拿不出，再说，老表不是已经给了五千块了吗？
拿什么呢？他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小时候一起钓桃花鱼的事。于是，放工后，到渔具店买了一副鱼竿，花费了一天的功夫，钓了两三斤桃花鱼，准备给秦峰送去。
村子的小河与小时候没有什么变化，水依然是清澈透明，水潭依然有大有小，但是潭里的桃花鱼却很少了。一个原因是河两边的稻田大量使用化肥和农药；另一个原因是村子里的一两个“二愣子”为了吃鱼，往河里倒“鱼痛精”。虽然捕获了一些成年桃花鱼，但也杀死了小鱼，断掉了桃花鱼的繁衍。
山林用了一天的时间，顶着炎炎烈日，走遍了整条小河的每一个大潭小潭，才钓到这两三斤桃花鱼。虽然只有两三斤，但他相信秦峰一定会收下这个礼物——这可是他们童年的记忆啊！
当他忐忑不安的敲开秦风的家门时，他发现他是那样的热情。把自己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忙着给自己倒茶、取烟。对于自己送给他的礼物，他显得十分高兴，吩咐媳妇儿现场把鱼收拾干净，做成一盘好菜，配上珍藏的茅台酒好好地吃起来。
喝了半斤酒后，山林感到不那么拘束了，就吞吞吐吐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秦风听了以后，笑了起来，对他说：“我还以为是多大事儿。”
他拿起放在酒桌上的手机，拨通了那个土管所长的电话，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办妥了。山林要把老表给他的信封塞给他，他硬是不要，还和他一起回顾了小时候的深情厚谊。
当山林踉踉跄跄的从秦峰家里走出来时，他又把家里的两瓶酒塞进山林的怀里。
三
一个月以后，村子里的人说：“秦风被判刑了，在监狱里劳动改造。”
村子里受过他帮助的一些人都悄悄的跑到监狱里去探望他。山林觉得自己也应该去看一看秦风，不仅是因为他曾经给自己办过事情。
拿什么东西去看望呢？他又一次感到为难。村里人去看他，有的拿着鸡蛋；有的拿着自家酿的柿子酒；有的甚至拿着自家竹林里刚长出来小笋子……
拿什么呢？他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再到到河里去钓上一两斤桃花鱼给他送去。
他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在小河里钓到了一两斤桃花鱼，让媳妇炸得焦黄酥脆，用荷叶包上，提上自家酿的两壶麦子酒，看秦峰去。
在监狱里，他看到了秦峰。他穿着蓝色的囚服，脸色有些发肿，头发也有些长，显然是还没有从巨大的灾难中恢复过来。
看到他来看自己，秦峰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些笑容，这使山林感到非常的难过。他把带来的桃花鱼和麦子酒递给了他，问他在里面过得好不好。
“还好。”他说。
“你真的弄了那么多钱吗？”他忍不住的问出了那句话。
秦峰点了点头，这使他感到一阵痛心。
“你家里应该不缺钱呀？你怎么敢拿人家那么钱？”他有点激动地问。
秦风沉默了一阵子，说：“开始也不敢，后来就习惯了。”
他的回答让他吃惊，也感到意外。
他指着桌上的桃花鱼对山林说：“人啊，一旦打开贪欲的大门，就会像桃花鱼一样贪婪，一遇到食物，荤素不限，就会冲上前去，毫不犹豫的吞进肚里，不管食物里有钩还是无钩。”
山林听了他的话，再也没有说什么了。
在回家的路上，山林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钓桃花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