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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黄昏故乡的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熊沐凭  2017年06月08日14:53

离开故乡已近三十年,随着岁月推移,对故乡的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总想去故乡小住几日,感受故乡的往日情怀。尤其想在故乡的夜晚,体验那种万籁俱静的宁静。然而,回去总是来去匆匆。因为有了便捷的交通、因为总有种种事情的牵扯,每次回去都是早去晚归,那份心愿总难了却。

日前,因为堂叔去世,要回故乡奔丧。终于要在故乡留宿一夜。黄昏的时候,赶回故乡,在堂叔的遗体前默默凭吊之后,便和乡亲们叙旧。因为堂叔年逾古稀,属喜丧。因而并无太多悲伤,除了感叹人生短暂之外,大家天南地北扯着闲话。

堂叔屋边,是无边的田野,金秋十月,一片金黄,这种金黄在霞光夕照时更加显得辉煌灿烂无边无际。给人一种充实,一种收获,一种沉甸,一种丰收在望,一种希望无限的喜悦。望着这片金黄,心里会生出一种无端的向往,我悄然离开人群,沿着金黄压路的阡陌走进夕阳中的田野,去怀旧、去勾起记忆中儿时的种种景象,去回溯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的耕耘往事,去体验乡亲们在这丰收时节的美好憧憬。

夕阳下,这无边的金黄像一片火焰,使我的心灵始终处在燃烧中,我用目光贪婪地无限深情地注视着,恨不能将它吸进自己的眼眸,永远定格在视线中。这毕竟是我故乡的土地啊,对她有着太多的怀念。

直到夕阳沉没,大地悄然被夜幕一分一分地遮掩,四周一片静默,我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回到堂叔屋里。

晚饭过后,请来的哀乐队奏着一曲又一曲深情怀念的曲子。表达对作古之人的哀悼,也寄托儿女的一片思念之情。

夜深了,我离开堂叔家,来到我的堂侄家。我要在久违的故乡宿夜。堂叔睡在他堂屋的地上,走完了他的一生。我站在我侄儿屋前的场地上仰望四周,感受这乡村的夜色。在城里习惯了灯火通明,根本感觉不到什么叫夜,而在这宁静的乡村,夜才是真正的夜,四周一片漆黑,除了远处村庄几点闪烁的微弱灯光,整个天像翻转过来。黑得严实,黑得沉重,黑得使人感觉宇宙洪荒。沉黑的天空中,星星像无数的白冰点,密密麻麻地撒在天空中,使人感觉即便浩瀚的宇宙也显得拥挤。而一弯冷月像银钩一根斜在西天。

这时,用万籁俱静仍不能形容夜的无声,只能用沉寂才能表达它无边的空旷。在这样的夜色中,人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似乎找不到出口。而深秋的夜风掠过脚底,使人有着寒栗。我就这样久久地站在场院里,望着一天的星光和无边的夜色,头脑一片空白,非但没有感觉到夜的美好,反而生出掉入洪荒的恐惧。

我在心里默默地问着自己,这不是我向往的故乡吗?这不是我曾经熟悉的故乡夜色吗?如今怎么变得如此陌生而又遥远,遥远得似乎想逃离,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夜些发深了,夜露的凉冷也已传导到肌肤上。我匆匆地洗了脸、脚,仰卧在床上,灯火的明亮与夜的沉黑形成反差。在这种环境下,人更难入眠,我只好关了灯,闭上眼,而沉沉的夜的氛围似乎从四面合成实力,实实地挤了进来。我无法入睡。脑海中像走马灯一样闪过杂乱的往事,在这种状态下更难安神,而倦意又在眼帘上催促。人便处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

这样的焦睡状态最难熬,我努力睁开眼,望着窗外,希望能有一丝曙色。然而,窗外夜色沉沉漏未央,依然黑得无边无际。

在这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下,耳觉分外明敏,屋外的一丝动静都非异常清晰地传入耳鼓。这时,不知村里谁家的鸡啼了一声,但声音单调,空寂,隔一阵,远处的村落传来一声犬吠,使夜显得更加空旷寂寥。记得在我儿时,村里只要一声鸡叫便会群鸡附鸣,此起彼落,形同多声部合唱,而不久,附近村子里的鸡也会闻声而起,啼鸣不断,把夜色搅得多姿多彩。据村里的老辈言传,鸡叫得早的地方地气便旺,是主祥瑞的。但鸡鸣又很有规矩,若不在时限上乱啼意味着灾祸,因此老人们是很在意的。如今人口外流,村庄寥落,那种鸡声四起的夜晚,已是往日时光中的童话,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一去不复返。这不知道是时代的进步还是社会的悲哀。

此刻,我不知道鸡鸣几更,只感到夜的深沉,寂静,寂静得使人心慌、可怕,或许是一夜的未眠,破晓时,我竟沉沉地睡着了。不久,便被窗外的吵杂声扰醒,睁开眼,天已大亮。我披衣起床。这时,我的侄儿走过来,问我晚上睡得可好。我说一夜未睡。他睁大眼不懈地说这么安静的夜晚,怎么会睡不着?我说夜太静了,静得人可怕。侄儿更不理解,怎么可能呢?安静才睡得着啊,城里的夜吵吵闹闹的,那才睡不着。我知道无法解释,或许生活已经改变了我,我已经适应了城里的那种有动响的夜,就像有的人习惯了听音乐才能催眠一样。我感叹地说,这夜静得人心里发慌,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你半夜醒来不怕吗?侄儿搔搔头,觉得不可理喻说:怎么会怕呢,到处都是田地,田里有稻子,地里有收成。

是呀,田里有金黄的稻子,园里有碧绿的蔬菜,地里有雪白的棉花、红薯、花生、豆角,这一切都是一年的收获,一年的希望,一年的期盼,睡在四周沉甸甸的收获与希望中,怎能会慌会怕,会睡不着呢?我恍然大悟,自己之所以会在夜色中失眠发慌,因为自己已是故乡的过客。我在这里除了怀旧之外,没有劳动,没有辛勤,没有收获,心里空荡荡的,在这寂静的夜怎能不慌。原来人的生活与他的生存环境是紧密相联的。

然而,在城里我依然是个过客,虽然长年生活居住在那里,却像栽在石头上的树,根系始终插入不了泥土。我就这样浮着,即不像城里人,又不像乡下人。但,我已习惯了城里的生活,那里毕竟有便捷的交通,方便的购物,时新的文化氛围,好的美食,这一切对人都产生诱惑。尽管有时被生活的压力挤得处在焦虑中,却依然舍不得离开。可见自己到底是个不能脱俗之人。

由此想到东晋诗人陶渊明,出生于贵胄之家,且谋得一个七品县令之职,足够滋养自己生活的无忧。因于耿介与不屑于庸俗的世态,竟然挂印而去。他丢掉的是一份优裕的生活,一条别人求之不得的仕途。据史料记载,他回乡归隐之后,生活并不顺利,甚至有些颠沛,如果他“迷途”知返,再去谋一份公职应该不是难事,但他宁可生活的贫困,却不愿去从俗而使精神受苦“饥冻虽切,违已交病”这就是他高洁的心境与气节。这也是他不同凡俗的伟大之处。正是他能沉潜于理想的生活,寄身于宁静而与世隔绝的故土,才写出了空灵淡远,意境幽深的田园诗篇,给后人留下一份无价的精神财富。

而自己,在故乡有近三十亩田园,足够生活自给,假如能像陶公一样,假如能学当代的柳青、赵树理、陈忠实,寄身于故土写熟悉的农村生活,岂不是最好的人生选择,理想皈依。可我却依恋外在的生活,让精神受累。这或许就是俗人与伟人的差距。

可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真正脱俗呢?想到这些,我心里五味杂阵,莫衷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