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冬天
时令虽已立冬，却依然暖融融的。突然的一夜北风，把天刮寒了。人关在屋里，添了衣服，仍然有些寒飒飒的，于是，把窗户关了。
关了窗户，却推开了记忆的窗门，望着璃玻外铅色的天，往事便从思维深处翻晒出来。
人的大脑真是架奇异的机器、它能储存那么多往事，一旦触动记忆的按钮，就能像影牒机一样把往事回放。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冬天，那时我还是孩童。和现在的孩童一样，到了冬天，就盼着下雪，可雪却总不见了。于是，就天天地盼。
终于，大人们把田里的稻子收拾得差不多，广袤的田野上只甚下一片禾蔸，像块硕大的板刷卧在天底下。某一天中午，队长家那台晶体管收音机用极缓的女声播着天气预报，“高空低潮已移到马尔康，喀什一线……”
大人们立即行动起来，用稻草把猪圈、牛棚苫得厚厚的。又挑来塘泥和着草屑把北面迎风的门、窗封死。孩子们这时也忙乎起来，提着绑了镰刀的竹篙跑到自家园子里，把园堑上的枯树钩下来，一捆一捆地往家里背，老倌子们这时便提了斧、锯把林子里枯死的老树锯下来，劈成一截截柴拌，叫孩子们抱回家，孩子们脑门上累得汗涔涔的，却兴奋得像一只只小狗。女人们这时也闲不住，把晒在地里的干薯藤抱回了家，又匆忙跑到几里外的商店买来盐巴、酱油、煤油，一旦雪下下来，路就不好走。
总之，因为雪要来，村里像要迎接一位久违的客人一样忙的不亦乐乎。
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某一天中午，天气突然阴沉下来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铅色的云块像逃难的队伍一样往前赶。谁家的母猪突然窜出猪圈，跑到柴垛上把一捆捆禾草往圈里衔。到了黄昏的时候，天就阴沉得不行，干冷的风打着呼哨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女人们都早早做了夜饭，吃完饭，女人还在洗刷锅盆，男人已经把火盆烧着了。等女人们把灶屋的事收拾好，一家人便围着火盆过起冬天的生活。
孩子们这时都野得像狗一样，跑到场院里“啊，啊… …地叫着，一点都不觉得冷，只盼着雪早点下来，他们不时把稚嫩的手掌向上承着，希望在突然间有片晶亮的雪花落在他们掌心，然而雪却迟迟没有下来，只有老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在茅屋顶上打着“呼呼”
半夜时分，那家的孩子被尿急醒，爬起来拉尿时，却发现窗子上镶了一层厚厚的白边，窗子似乎变小了。再往外一看，池塘对面的菜园子的青菜不见了。似乎换上了一层白白的棉絮，哇，下雪了。
雪，终于下来了。在人们悄然入睡的时候，在夜色的掩护下，在北风的呼叫声中静静地下来了。它一来，便飘飘扬扬，纷纷洒洒，把村庄、树木、田地，粉刷得丰腴肥硕。
第二天一早，各家大门打开，映在眼前的竟是一片晃眼眼的白。村东大柳树下的那眼井口冒着热热的烟气。茅屋顶上，因为压着雪，显得有些臃肿，树木的枝桠上，裹着晶莹的水壳，真是玉树琼枝，小溪的木桥上，干瘦的溪水边因为镶了一层雪，看上去极有国画的水墨韵致。
盼了一夜的孩子们这时兴奋得大呼小叫，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各家的狗们这时也都来凑热闹，在雪地上，追逐，奔跑，打滚，不时恶作剧地跑到主人屋里，突然将身子一耸、将满身的雪花抖到主人身上。主人便一边骂着畜生，一边乐哈哈地掸着身上的雪。
各家的火盆这时都烧得红红火火 。村里的后生们这时都穿着棉鞋，趿着木屐“叭嗒、叭嗒 ”地在各家火盆边穿梭、他们大都没有坐性，都在寻找一种雪中消遣的方式。就换了靴子、走到村外去。田地上早已被雪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被子，只有禾蔸像冰刷子一样裸露在外面，禾场上的草堆披着雪、看上去就像一座座隆起的小山丘。远远的，通往另一个村子的村道上。出现一位着红装的女子身影渐行渐远，后生们的眼球就亮了，那应该是雪中最好的风景，后生都在心猿意马的青春年岁，不免就有些想入非非，直到红衣女子的身影，才把目光收回来，相互调侃着，踩着雪往前走。这时，不知谁先发现，远处的湖田上，盘旋着一群野雁，似乎在寻找食物或栖息地。后生们的心便“砰砰”跳起来。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因为只有在这雪天，才能见到这种候鸟，就有人提议，把村里土铳搬出来。并且要带上滑车。于是相互支配，最终派三个人回去，剩下的便留下来跟踪目标。不久，三个回村的后生一路小跑回来了，两个扛着铁铳，一个背着滑车，而且把村里废弃多年的白帆篷布也拿来了。
野雁盘旋一番之后，终于纷纷落地了，后生们便兴奋得什么似的，他们并不懂得怜惜生命 ，同情这寒雪中觅食的生灵。兴奋猎奇，还有想象中的美味，已经把他们的脑门塞得满满的，他们把装了火药、铁沙子的土铳装在竹制的滑车上，然后选派两个手脚灵巧的后生，披上白色的帆布伪装，推着滑车匍匐前行，其余的蹲下身子，一来隐蔽目标，二来做瞭望观察。
推着滑车的两个后生开始还有些急迫，车子的推速也较快，在渐进目标的时候，他们便放慢了速度，而且也尽量把匍匐前行的声音降到最低。留下来观察的后生看着两个推着土铳的后生在渐渐接近目标，他们的心却紧张得狂跳起来，他们在心里祈祷：千万莫出声，莫惊动了目标。
两个推着土铳的后生已经接近了目标，只要再往前推行一点，就在射程之内，然而，困难就在这时出现了，一只警戒的雁正转着身子四处巡视。推着土铳的后生只能伏下身子停下来。终于是相持得太久，后生有些按耐不住，便冒险将滑车轻轻地往前移。眼看就要接近目标，那警戒的雁却发现了，“嘎”的一声长鸣，扬翅便飞，其它栖息的群雁闻讯之际，展翅高翔，两个后生懊悔不及，慌乱地将土铳的火捻点着了。“轰”的一声巨响，却什么也没打着，那雁群已飞到天上去了。
隐在后面的后生远远看见雁群飞上天，便一路跑过来不死心地跑到刚才雁群落脚的地方寻觅，却什么也没找到，便埋怨两个推土铳的后生不该沉不住气，两个后生懊悔不及，却委屈而又不服气争辩：你们顺风说话不费力，你们来试试。因为他们的裤子，鞋子全都被雪浸湿了。
后生们便很沮丧地扛着铳往回走。不过，年青人的心永远是欢畅的，不多久，他们就把这失落给遗忘了。这时，伙伴中突然有人提出了新的话题：晚上蒙麻雀去，这个提议立即引起了大伙兴趣。又都兴奋起来。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那么早，才下半晌，雪幕就把夜色给笼罩了，吃完饭，大人们有的在火塘前烤着火，慢慢消磨时光，有的便躺到被窝里去了。屋外的场地上，村子通往园子的小路上，村道上的雪已凝成了冰，有的还印着人的脚印和牛的蹄印。走在上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裹着冰壳的树枝在寒风中发出玻璃碰撞般的“吱吱”声音，天是寒极了，夜在雪光的反衬下，却渐渐明亮起来。
后生们这时却兴奋得像一群猴子，不约而同的聚集在某家屋檐下，手里拿着电筒，扛着梯子，拎着篓子。他们畏着手，鼻涕吸溜地挂着，却个个都是大无畏的精神。
因为下雪，麻雀无处栖身，只能躲在屋檐下的竹椽中。它们畏着身子，挨着这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光，却不料，危险却在时时威逼着它们的生命。
后生们架好楼梯，轻轻地踏上梯子，站在下面的后生便将手电筒掀亮，刺目的光束将冻得昏昏欲睡的麻雀照得眼花潦乱，梯梯上的后生便趁机将它获在手中，整个捕获过程如囊中取物，实在不费力，初战告捷，后生们喜不自胜，便挨家挨户的捕获下去，到了深夜的时分，胜利的果实已经充盈了竹篓，后生们才兴犹未了地停下来。
接下来便商议去谁家烧麻雀，他们都急为分享这又兴奋又向往的美味。
最终，大家一致决定去四公公家炖麻雀。一来四公公一人独住在村东的林子里，不会有更多的人来分食他们的美味，再说四公公肚子里有一肚的故事，吃着美味再听他讲古，实在是再美不过的事。
走到四公公门前，轻轻地敲着门，四公公已睡到床上去了。听到小把戏的敲门声，以为又是要听他讲故事，这大冷的天，他实在不乐意，后来听说他们抓了麻雀，要在这里打牙祭，四公公便兴奋了，一面窸窸窣窣地 穿衣起床，一面“叭哒叭哒”地趿着鞋过来开门，看见小把戏们一个个像小雪人似的呵着手，便把封了的火盆重新烧起来。然后走到灶屋里把火点上，小把戏便忙开了，把麻雀从竹篓中取出来，拔毛的拔毛，烧水的烧水，几个勤快的便到谁家圈子里拔大蒜作香料。四公公平时就是烧菜的高手，在吃食上是很讲究的，便当仁不让地抄起厨师的本领。才一个时辰，就烧出了一盆香气扑鼻、令人垂诞的野味佳肴，大伙便夹起竹筷，在礼让四公公的同时，不由分说地夹起肉块大口吞咽，才半个时辰，便风扫残云般把一盆美食打扫得精光。他们一面打着饱嗝，一面称赞四公公的手艺。接着，便要四公公讲故事。四公公因为吃了别人的美食 ，也不推辞，便亮开嗓子，津津有味地讲着他肚子里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夜，渐渐深了。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湛蓝的天空浮出一轮浑黄的圆月，而且大得出奇。月光伴着雪光映进窗来。窗外林子里的树木因裹了冰雪，月光下象一棵棵硕大的白珊瑚。而远处铺雪的田野因为月光的映照，竟是一片白茫茫，辽阔得无边无际。
孩子们便在这纯美的夜色中踏着雪夜的月光，走回各自的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