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光泽的绿

来源:文艺报 | 韩小蕙  2017年06月07日06:42

也许南方人很难明白,为什么一到冬天,北方人就心急火燎地寻找南飞的机会。真的是,直到飞机落地,直到看见自己已确确实实置身于绿肥红瘦的一片葳蕤中,我那一腔干枯的、躁急的北冬情绪,才缓缓平复下来,仿佛被颠覆了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日常。

何况光泽的绿,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绿肥红瘦”所能大包大揽的!

“光泽”,对于阅读《现代汉语词典》的我来说,仅仅是一个穿着珠光宝气外衣的形容词,珠圆玉润,流光溢彩;而对于地名而言,则是闽北与赣南交界的一个小县——这个活色生香的县域虽然不大,差不多仅相当于北京市的密云区,可她从新石器时代就已有人类居住,至今烽里火里已铸就下四千多年历史。她有著名的“八闽第一关”,曾阻遏住滚滚黄巢大军的关口;还有白虎隘、风扫隘、仙人隘等13个威风凛凛的隘口,至今,仍有明代古城墙似玉带一般逶迤在崇山峻岭中……

都爱说“人杰地灵”,然而我最心醉的,还要数光泽的绿。

整个福建省的生态本来就很好,光泽县是怀抱在连绵群山里的一颗大珍珠,她的绿化更是好上加好,森林覆盖率达到78%以上,恨不能家里的窗子一推开,立刻就有一群绿叶伸进头来,萌萌哒地齐声说:“你好!”真是肝胆皆翡翠,表里俱光泽呀!

呵,就请仔细端详一下光泽绿——

墨绿:这是颜色最深的绿,隐身在黑黝黝的大山里,香榧、罗汉松、香樟、杉树、枫树、桂花树、红豆杉……纷纷操着它们墨绿色的小提琴、大提琴、圆号、长号、双簧管、大管、钢琴、竖琴……神采飞扬地演奏着小约翰·施特劳斯的《森林故事交响曲》。

浓绿:这是森林里最热烈的绿,在负氧离子舞台上腾挪跳荡,帅得出众,大出风头。特别是当风神驾临之时,它们简直疯狂,绿色舞鞋脚不点地,不知疲倦地将宫廷舞、狐步舞、交际舞、探戈、迪斯科……跳个一遍又一遍。

翠绿:在莽莽苍苍的林带中,你的眼睛会突然被一树青葱色的叶片击中,就像看到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青春孔雀。它那么年轻,带着婴儿诞生的新生命色彩,仿佛晨起的朝阳一样光华璀璨。它们一棵又一棵地现身在浓绿的树林里,激情地摇曳、跳荡、奔跑、飞翔,它们知道自己的前途光芒万丈。

鹅黄绿:“鹅黄”本身就是一首诗,嫩嫩的,妖娆的,傲娇的,就那么一点点,高贵地顶在鹅、鹅、鹅们的脑袋上,相当的撩人。而当花神的巧手把这一抹亮色送到新生叶子的尖尖上,便有了一番超越的升华,仿佛春天的重量都压在那里,等待开花,等待结果,等待它们质变为深深扎根于大地上的成熟绿林。

白绿:我还看到了一种白花加绿叶的组合,是一种洁白的小米粒样的细碎小花,满天星似的摇曳在绿色叶片的这里那里,一点头一点头的,是在吟诗?是在唱歌?是在跳舞?或者,这群顽皮而闹嚷的孩子们,是在背着家长偷偷打手游?

黄绿:当油菜花开了的时候,不得了了,整个儿天地都是它们的了。势不可挡的艳黄色花海一望无际,虽然每一朵花都小而平凡得不起眼,但形成集团的力量以后就山呼海啸了。它们不管不顾地踏碎一切阻挡物,唯我独尊地霸道到天边。

土绿:田野里的禾苗也已经长起来了,水稻有了一尺多高,玉米急不可耐地拱着黄土地,春笋像一支支插在地上的长枪,蕨菜急急忙忙地占领着地盘,梨树激情含苞,茶丛蓄芳献翠……最让北方人羡慕嫉妒恨的,还属咱平头百姓餐桌上的寻常青菜,同样的品种,北方叫“油菜”,瘦小的,味道也苦;南方则叫作“上海青”,能长成一棵棵高及人肩的大菜树,送进嘴里银牙一碰,满口甜甜的汁液,即刻就将心田灌满了。

碧绿:碧,本是宝石的色泽,它往往是玉的偏正修辞,使人心驰神往地遐想着掩藏了千百年的大自然奥秘。它也与所有的绿不同脾性,不仅徜徉在花树的叶片上,更爱静卧于清澈的水面,以倒影的叙述方式,把大地上的全体绿色、一切绿色、凡与绿有关的颜色,一股脑地幻化在池、湖、河、溪以及瀑布的万点珍珠上。

红绿:然而所有的一切“绿”,都比不上我发现“红绿”时候的震惊与狂喜!中国民谚有“红配绿,臭狗屁”,是说红与绿两种颜色不能镶嵌在一起,否则怯,也就是俗,像身着红袄绿裤子的村姑一样俗不可耐。可是在光泽,我却突然抹开熟视无睹的眼睛,看到了红绿——它其实到处都在,名为红叶石楠,是一种丛生的灌木。下面四分之三为蓬蓬勃勃的绿叶,顶上的叶片却呈现出赭红色,远远一看,激情燃烧,好似花朵一样。那一层红彤彤的叶苗,初绽时宛若零星的火种,成熟后就烧成熊熊的火焰,能照亮周边好大好大的一块地域呢!

光泽让人无法忘记的不仅是浓浓浅浅的绿,还有非凡的黄道。

黄道者何?光泽县革命烈士也。这是一位有忠诚有担当,有勇敢有智慧,有政治理想又具有雄才大略的传奇性革命领袖人物。上世纪30年代,中央红军北上之后,他留在光泽一带,领导闽北红军游击队坚持斗争三年多,不但活了下来,而且部队番号齐整,堪称奇迹。更为神奇的是,1936年“西安事变”之后,在长期失去与上级组织联系的情况下,黄道仅凭着几张国民党报纸上披露的信息,即以中共闽赣省委领导人的身份,与国民党江西省地方当局展开谈判,最后形成了一致对外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就是在中共闽赣革命斗争史上留下了辉煌一笔的“大洲谈判”。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其谈判的具体内容,几乎跟“延安—西安”的谈判如出一辙!比如,红军提出的三个条件是:第一,停止内战,联合抗日;第二,释放政治犯;第三,划出区域由红军驻防,并保护去中共中央汇报工作的红军代表沿途安全。若国民党方面能接受这三条,则红军方面可以做到:第一,停止打土豪分田地;第二,不再建立苏维埃政府;第三,红军改编为闽赣抗日义勇军。

不可思议啊。以至于多年之后的今天,竟有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越来越不相信“大洲谈判”真的是由与中共中央失联有年的红军领导人黄道主持。而我,却只选择:信。你也可以说我是凭主观感觉——是的,我的一腔思绪化为大泄洪时的闽江,滚滚滔滔,白浪滔天……

就一路奔跑到了“大洲谈判”遗址,一座朴素得像农民屋一样的平房前。灰瓦顶,黑木板墙。堂屋门洞开,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如今铺着一块酱红色的丝绒桌布。两边摆着单人木床,说是当年谈判时国共两位代表的卧榻。顾不上细看,我奔进厢房中,去寻找黄道烈士的遗像,高山仰止,敬我心香。

是了,黄道烈士像端坐在展板上,戴着红军军帽,上面那颗五角星依然在发光。他的脸庞圆厚,不知是天生丰腴还是战争浮肿?目光含蓄,面相儒雅,完全看不出是一位呼风唤雨的将帅。却原来,人家是大学生出身,曾经历鲁迅笔下的北京“三一八惨案”,同在刘和珍的北师大学生队伍里。后来返回家乡投身革命,与方志敏烈士一起领导了江西横峰、弋阳、贵溪农民起义,创建了赣东北苏区和红十军。再后来,他的名字与新四军领导人张云逸、叶飞、陈毅、项英……排在一起。可惜在1939年遭敌特杀害,时年39岁。“拼将一腔义士血,直向云天逞英豪”啊!

回到北京,春天正萌发。我惊愕地发现,却原来干枯的北方,甚至就在我居住的院子里,也栽种着一排排、一片片红叶石楠——它们那火焰般的暗金红绿,亦喷吐着花朵的芳香呀!后来,我又在广州、温州、杭州,在威海、定海、镇海,在泰山、华山、衡山,在山海关、剑门关、嘉峪关……南南北北的陆地、丘陵,居然到处都种着这种灌木!每次一看到它们,我心里就想起了黄道烈士。

感谢光泽!忘不了是在光泽,我看到了红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