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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城短章

来源:文艺报  | 简梅  2017年06月07日11:30

海边春燕

海边滩涂,不知何时聚起一洼水湖,水草三两摇曳,常年历风雨的一只旧船搁浅,海浪在不远处,翻滚着层层曲折的波纹,哗哗声从不因荣辱而改变。每当潮起或天气湿重之日,蜻蜓振着透明的羽翼,在水草边轻轻点点,灵逸之心与滩涂融为一体。而春燕则将此地当作练飞场,数十只轻盈的燕子,扑棱棱地伸剪尾翎,时而俯冲,时而斜掠,时而做着华尔滋极富韵律的舞姿,它们飞行的轨迹似科学验算过的图解,“横线、曲线、波折、圆弧……”从来不会相撞相伤。你这边悠扬一曲“春光好”,我这边锵锵高歌“将军令”,你来“凤阳花鼓”,我来“梅花三弄”……各操其练,各展风姿。以蓝天为背景,云霞为画板,虚点飞舞,线条苍劲,四周都是“啾啾,啾啾啾”的声响,令人眼花缭乱,耳际生风,显得春机盎然。有只燕子从堤边的树丛跃动数下,又调皮地向沙地飞掠而去,海上漂流物成为它的玩具点;另一只燕,并不示弱,从木船的桅杆,一下平行滑行,降至水面,还用白色的肚脯轻沾海水,再得意地像溜冰——哧溜一下,瞬间不见了踪影;还有的在空中交头接耳,轻吻一下,又分开……它们完完全全与春天在做一场游戏。

夏日乡音

石墙上的苔藓在阳光下闪烁得晶晶发亮,路边的花丛中一只幼小蝴蝶飞得有些疲惫,知了在潮声中略显得急躁。穿过巷道,抵达老人活动中心,这个时间点,应在播放闽剧。果不其然,悠远的闽音戏曲正盘旋于大门,一排排木椅上,十几位老人依次坐着,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中间的电视屏幕,空寥的大厅,背影泛着白发。我从侧面悄悄走近,不想还是被惊动,有的人认出我,叫着坐在第一排的父亲的名字,我笑着走过去,挨于身边坐下,索性与老人们一起欣赏传统的戏剧。此时,正上演着《天下财主》,墙边悬挂着用粉笔工整书写的演出剧目。随着剧情发展,老人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剧中演绎的仍是“善”终能结良缘的喜剧结局。古朴的故事与咿咿呀呀的唱白,穿越梁间,风扇在头顶吱呀呀驱赶着炎热;一个多小时幕起幕落,常听到一些老人轻微的鼾声,也有的则安静垂着头,闭目睡着了,过会儿,又被锵锵的锣声惊醒……

午后的阳光将道路晒得酥香,两旁的旧屋道着安详。搀着父亲沿着蜿蜒曲巷回家,百米的距离,脚摩擦巷道的声音缓慢低沉,搀的力度一回比一回紧。光影下,老人的拐杖拉得长长。用剃刀刮须倒变成我的拿手活了,父亲不习惯用电动剃须,我试试原始刀片。数天不见,他拉杂的胡子有些似悬于空的电线。薄薄的刀片先安装于原始细巧的扶把,它已有了时光的锈迹。从最初的几次会不小心刮出血,到现在每回都像工匠,听扎人的胡须在手指滑动之间发出“擦擦”的声音,顺着纹理,连那些如土地里刚冒尖的麦苗的小胡须,也很快能刮干净;而每每刮到下颚处,人的一生曲折与年岁更迭的踪痕,是那么柔软而又无助地怆然可现……我的手尽量轻些,再轻些……往往花上10分钟左右,面容干净的父亲即可出现;再换一身干净衣服,他的状态往往又年轻了许多。

乡音可贵的是,当我行走于街上,常有人与我亲切地打着招呼:回来了?而我却常常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秋声静阒

山路。鸟似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它们自由喜悦地跳跃,在树与树之间飞翔,在青石巷道上独舞,在马鞍墙上爬行……不同种类互相问候与取悦的声调也不同,让人一下子陷入鸟语的天堂。有的时候,它们不知躲在哪棵树上,声音从远至近,拉着长调,又混合唧唧喳喳的交响。每个转角,竟都有不同的鸟儿在啼叫,有的似男子汉的粗嗓,在为我指路,亦或在指挥其他小鸟,有的亲密对唱、闲聊……好生热闹!寥落的风从海边方向徐徐吹来,不时耸动着道旁疏密兼致的枝叶,它们摇摆的样子仿佛一幅深秋的写意画。沿途皆是自由生长的蔓藤、野花,山道上的人家早已远迁,零落的木房,石砌的庭院,数米分岔口的青石板与陡坡小径,隐藏着一段段光阴。耳畔突传来远处“呜呜”船的马达声响,一二人声不知从何方传来,在空际中对答,而后又戛然静止。

独行中,我时常能遇见的仅是一只猫、静默的鸡,以及偶尔路过的白发老人。而鳞次栉比的一间间古老的房屋,常是大门紧闭;有的杂草丛生,有的残垣断壁,有的门户依稀可见当年的繁华。山下落差达十几米的青瓦人家,零星升起炊烟……此时,我看见一只公鸡正高傲地顶着艳红鸡冠,它如入无人之山道,昂首似册封的大王,看它渐行的丰臀摆动频率,左扭右跨如跳着弧步舞……

寻一处墙跟坐下,远方即旷淼的天,衬在底下的则是闽江口岸绿盈盈的湿地。海浪声涌来哗去,远的只隐成一条条白线。我仿佛看到数百年前雄峙的古城墙下,原为一片汪洋,侵扰的倭寇如挥不去的苍蝇,乌乌压压席卷着沿海辛酸与弱国之懦!而英雄之碑流传至今,又有多少人记得最初的容颜?

乡村的记忆都是相同的,人往城走,家就空了,故乡就远了。

泠梅寒冬

海边的风从不与任何人客气,它狂啸起来的样子,如喝醉酒的醉客。脸面、耳朵常被吹得清冽冽的疼,有时人随着风踉跄,而后只好俯蜷身子,继续前行。潮来,互米花草密集的秸秆淹没于水面,只余部分的顶部草叶,随风浪涌来的方向,倾斜着身体一起摇摆;有的则垂弯着腰,似倦疲的老人。而千军万马的浪一遍遍从远处涌来,哗、哗、哗!天苍水茫的境地一下子在眼前铺荡开来……而许多不知从何处漂滚而至的杂物,也在水面上时起时浮,归并于岸边,杂陈斑驳。

又见白鹭影踪。有的独立于泡沫箱上,远眺海天,忽而斜掠,无边的浪潮中飞翔豪情;有的二三只结伴嬉戏,时而发出清寥的鸣叫,风传荡它们的声音……有的则抖着浸湿的羽翅,仰望山体的古城,雨马上就要倾泻而下……其实,它们已司空见惯大自然或肆虐、或柔情的面孔,总是泰然处之。更何况,这片土地的人们总是埋头顾着生计,远洋捕鱼,歇渔修补渔网或心爱的船只;“他们与我们一样都是大海的儿女,看我们的眼神充满着慈爱……”飞掠的白鹭似乎发出真心的感恩。

长长的海堤上,泠泠的风横竖翻飞,乡民自发搭建的竹棚被吹刮得啪啪直响,零星只见到一二乡人,黝黑的肌肤有着与海浪相似的颜色,或倚在堤边;或坐于椅凳,默默怀想着。平日里天气好时,这里是他们每日光顾的地带,常三五成群,排排相聚,在此叙聊乡音:海事、家长里短、轶闻国事……无不成为消遣话题。有一位老人,十几年来雷打不动,总是从城内踱步数千米到此,每天听伙伴们叙叙旧,侃侃天,有时躺在椅凳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大伙纷纷午饭去了,他再深一脚浅一脚,心满意足地离开……更多的人出外闯世界去了;而留下来的,素朴地活着自己的滋味,并成为古城的剪影,演绎着春华秋实。眼前一座在建的家乡祠堂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念想。

长堤边,偶有飞掠的蜻蜓,野花也默默承受着严寒与冰冷。年迈的父亲,喜欢裹着厚重的军大衣,踯躅中登上堤岸。见他来,总有人远远地立起身,将椅凳轻轻留着……

潮湿的故乡再一次闯入眼睑。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福建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