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脚蟹
清朝的女人,须裹足缠脚,恪守妇道,荔薇龙读小学时,见过同班好友凌琳奶奶的脚,一双可以完全放在大人手心里的脚。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江南奶奶,想来那应该是最后一批裹脚的女性。若不是亲眼所见,荔薇龙对旧时的女人地位有着模糊的概念,只因她所成长的这个时代完全变了个样,女人在家庭和社会里的地位和男人相差无几。
荔薇龙印象中还记得:去凌琳家玩时,凌琳奶奶穿着身盘扣斜襟蓝布大褂,坐在家中太师椅上,脚放在椅子下面的脚踏上,问候她的时候,她正有些脚疼,疼的那只被搬到膝盖上轻轻揉着,一边道:“好,姑娘,你们现在和我们那时是不一样的天了,社会上没有主仆之分,上下之别,都是雇佣关系,穷人家的丫头读了书出来,也有出头之日了,不像我们那年岁,莫说没钱人家的闺女,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十七八岁就该嫁人了,嫁对了,是祖上修来的,嫁得不称心,也是一辈子——一辈子呵!”荔薇龙和凌琳在学校里都是聪明姑娘,听奶奶说到这话,都有些不好意思,凌琳凑上前给她奶奶揉腿脚去了。因荔薇龙的家境比不得凌琳,暗自思忖,将她奶奶的一句,“穷人家的丫头读了书出来,也能出头”这句话牢牢钉在心里了。
世纪更迭,一晃眼,已经二零一零年,薇龙眼看着着国家发展得比她的成长和她父母老去的还要快,只是自己的发展成绩慢了点儿,她心里有些焦灼。在上海读完师范大学后,她就地找了份工作,一家互联网公司,人事专员做了三年,似乎总也找不到晋升的可能,她便想换个环境,这次录用她的是一家综合游戏公司,想是她的人,她的工作方法和效率投了这家游戏公司老板的脾气,一年后,她做了人事经理。又是一年过去,父母看她事业有了眉目,便觉得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说起结婚对象,她心里确实有个理想的影子掣动了一下,然而那影子倏地一下就淡了,单只一条“不现实”就足以让她不去碰那个雷区。
她的父母见多了老邻居,老同事的儿子女儿,因为不受家人约束,挑挑拣拣花了眼,或者背着家人根本就没把婚姻当回事,没主动出击接触对象,或者对象谈是谈了,可是两个人在家里都是独生子女的地位,个性一上来,两不相让,最后总也走进不了婚姻殿堂,“薇龙,你看剩男剩女的原因就是不听家里人话,你表姑昨个说给合过八字的男孩要介绍给你,合下的结果是和你性情互补,又有财旺生官格的运,你若同意,我们做大人的就安排安排——见面。”薇龙的母亲虽是商量,却是笃定的语气。薇龙只得顺从。
表姑做媒,两个年轻人见面的当天正是秋分,天气不冷也不热。薇龙穿着一件蓝夏布衬衫裙出了门。她身形瘦高,长着观之可亲的圆脸,下巴的弧度也是圆的,鼻子的轮廓却尖而高挺,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子,侧面看去,像《西游记》剧中高贵端丽的女儿国国王,然而她没有烫头发,镊眉毛,擦脂粉,不去用美术的笔法让那相貌再突出几分,也没有特意穿上相亲的盛装,身上那件蓝夏布衬衫裙,她觉得很合适,在这样秋分的日子穿上身,既不至流汗也不觉着寒凉,就像这次正正规规,四四方方因合了八字,因了“财旺生官”而达成的相亲,薇龙既没有激动,也没有抗拒。按照老规矩去办,原是理所当然的考量。荔薇龙的志向并不指望丈夫就是她的职业,有了丈夫就有了饭碗的观点也不符合时代了,她要实现她自己的事业理想,但是她并不擅长谈恋爱,专门去研究恋爱只会消磨了她的志向,因此她接受长辈们的安排。
一眼望过去,站在他家长辈旁边的乔羽,略胖的身材,头发像根根钢针,理得短又硬,很精神,青湿眉毛,浓得好像才用毛笔画出来的。两边的长辈一阵寒暄,指挥几人落座后,乔羽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一直望着荔薇龙,薇龙偏过头去看墙上挂着的书画时,黑眼睛也追随着她的侧脸。这一举动倒是让一旁的长辈们悄悄点头,十分满意。席间薇龙忽然闹起了肚子,身体坐不稳,只差溜下桌子,蹲下去了,那乔羽先是叫服务生来热水,见到一时没有人影,索性自己起身跑前跑后去捧了杯热开水放到薇龙面前。水一股股地流进薇龙的腔子里,虽然身体还是冷的,心这会子热了。两家长辈又铺垫了几次见面的机会,两个人的事情就这样算是拍了板。
老人们相信易经的“财旺生官”的说法原是有的,新婚燕尔,原是一家外资企业售前技术的乔羽被派往美国硅谷实习半年,薇龙也在不久后因一个重要的成绩升到了公司副总的职位。
荔薇龙所在的公司,甲星网络------是一家游戏公司,包含手游、网游等不同平台上运营的游戏。老板黄兴宇三十三岁,白皙而瘦弱,精干而文雅,虽不显老,然而长期的创业公司的团队一把手该有的作息,使他的眼睛下皮晕着一层青黑色。这天下班前,他打电话叫荔薇龙到办公室来一趟,薇龙猜测是公司的几个部门需要安排培训,只待老板开口落实,黄兴宇沉吟半晌,道:“公司本该发展到了融A轮资金的时期,早几个月,也谈好了两家投资公司,不承想今年是资本的寒冬时节,到了确定投资打钱的时间,两家公司都连连说着抱歉的话,在最后关头止了步。”
薇龙惊道:“怎么会寒在这个节骨眼上!”稳定了一下情绪,又道:“老板,怎么办?”眼看着公司账上每个月的开销还在累加,开源的办法行不通,黄兴宇的想法是,其他办法也不是没有,公司里六十多号人,如果去了一半,经济将会好很多。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薇龙。薇龙一时难以接受,顿了片刻,问道,“黄总,一定得裁员吗?”黄兴宇道:“只能这样做。”薇龙一面快速让自己跟上黄兴宇的思路,一面小声道:“通知被裁的消息到具体的人身上,遇到抵触得厉害的怎么办?”黄兴宇道:“闹出来反而好了,我最怕他们心里很失望,嘴上又不说出来。”薇龙到公司两年多来,说起对同事的感情,当然是有的,不过没有到了通知他们让他们离职会给自己造成痛苦那步。她朝老板走近了两步,道:“也许他们离开,会有更好的前程,通知的事情我试试。”此时的甲星网络公司好像一艘大的帆船颠簸在海浪中,逆风来时,只有黄兴宇和薇龙两个单薄的船长,商量着如何将挂在桅杆上的帆调整——适应风向。
和兴宇列出的通知离职名单的人逐一谈话,对待情绪有些反常的员工,薇龙甚至自掏腰包下馆子请他们吃饭,倾听牢骚,把丰盛的菜往他们碗里一筷子一筷子送,默默不言语。大上海的这片海,不容易的创业人,不容易的打工白领,一方的抱怨声随着吃下去的饭菜渐渐减弱,一刹那的谅解,各个也就默认了公司安排。减人执行速度飞快,一个月内甲星网络的员工少了一半,月开支大幅缩减,进展比原计划提前许多。
薇龙在执行裁员过程中没有造成额外的经济损失,没有一个人上法院要求双倍补偿,晓公司的主帆又升上去,公司往前航行了。不久荔薇龙收到副总经理的聘书,红彤彤的本子,比她的结婚证还考究。
兴宇未曾想到,这个女孩竟在两年时间成长为他的左膀右臂。他还清楚地记得她刚来甲星时,特意为那批新员工举办了一次职业修养培训,其中一项训练是教练指示新员工两两相坐,一位员工按照教练提前发的材料读一个完整的小故事给对面的人听,然后听故事的人凭回忆,复述故事,复述得越完整,在此项训练中得分越高,荔薇龙在那项训练中,表现得简直像个在舞台上游刃有余展示演技的明星,分数高得鹤立鸡群,训练是想看出是新员工的专注和记忆力,而这次裁员,薇龙又把她的惊人的沟通能力做了充分展现,真是一个潜能无限的女子!想到这里,兴宇不由地笑了。他手掌心撑着的窗台上,瓷青的花盆里种着的一颗多肉,没来由地开了一朵小黄花,他的衣袖上的铜扣子敲在花盆沿上,发出清脆的音符。
一天中午,兴宇手中的快餐盒来不及放下,就走进了薇龙的办公室,一边兴兴头头地说,“薇龙,最近大家都拼,公司的财务报表也越来越呈上升趋势,今天晚上我请你和几个部门经理去吃沪上有名的‘龙门卸甲’小龙虾,给大家打个牙祭。”
薇龙道:“我来通知。”说着,已将放在桌上的手机拿起,黄兴宇道:“别急,先说说你。”薇龙疑惑道:“啊?”兴宇抱着双臂,看定着薇龙道:“我看你——还有爆发力!”薇龙有些受宠若惊,却还是镇定地问:“我还有什么爆发力?”兴宇笑道:“你这个人,自己有多好,还要别人帮你发现。”薇龙呆了一呆,问道:“你觉得我好吗?"说罢又觉得这样问,不太对。兴宇也意识到他方才那句话让薇龙身体发出的节奏停滞了一拍,心里是愉快的,嘴上的话便也不着急说出口了,然而双方都不言语了。好一阵沉默,兴宇带着处男风的窘态急急走到窗户跟前,背着薇龙,好一会儿,薇龙又问道:“那依你看,我的爆发力该如何发?”
兴宇的眼睛一面盯着自己的食指,那里有被香烟熏黄的迹子,一面不由地想到不久前,曾苦恼地问自己的男伴,只因以前被林心素抛弃,此后便再也不敢接触女性,这些年来,一直喜好男风,他问男友如果喜欢了女下属怎么办,那男伴先不言语,只是猛吸了一口,烟头上微红的火光一圈一圈地闪,烟丝烧成了白色的灰,掉下来,然后他指着一截被熏黄的过滤嘴朝兴宇晃了晃,道:“有些女人就像这支烟,兴致来了,抽一支,抽完了烟消云散,这是最好的。”兴宇想说什么反驳,可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他又说:“女下属,你想要器重她,就不能玩火,玩了火,却还得指望她在跟前给你做公务,总是别扭……”兴宇想跟他说,那不对,那不是爱情,可是他对她是爱情吗?他自己也还不知道,不确认。
黄兴宇将自己的思想拉回来,抻拉着西装袖子上的褶皱,用力说道:“你的爆发力,我看得清楚,你不是个只能将行政和财务岗领导好的副总。公司的业务发展,我也看好你。”薇龙略有点失落,他那句“你有多好,还要别人帮你发现”的话一下打进了她心坎里,然而刚才这几句,不应该是上面那句话的继续呀!转念一想,她自己毕竟是有家有口的人,为何要贪那短短一句话的含义,她的好,要他去发现。也罢,谈深了,反倒是她——要怕了。”她只做她的职业女性,便微笑着道:“业务上的提升,我一直有这个想法,只不过还没来及跟您交流,我是不知从哪个角度切入业务。”
两人说着话,这时销售部的部门经理敲门进来了,向薇龙问了声“荔总”,又转脸向着黄兴宇问道,今天晚上的业务总结会是延后还是准时。兴宇正待吩咐他,又停住了,他对销售部门经理微微一笑,道:“刚好,今天总结会做点调整,由荔总代替我主持,我也参加。”
薇龙暗想,黄兴宇莫非真的把她当成了千里马,什么准备都没做,又把自己推到了业务战场。兴宇却是在做出这个决定后,仿佛卸了重担一样,自己哼着小曲儿,和着脚下的步伐,走出了薇龙办公室。没有给任何提示怎么主持业务总结会?薇龙扶着头立在原地望着自己的脚几秒。就像一休哥想办法需要用指头在头上画圈一样,每回只要一犯难,看着自己那双脚短则几秒,长则半天,大多能想出主意,“大不了走一趟。”每回都是如此的想法,每回都解决了难题。
只不过,这次,薇龙一双三十七码的标准脚指挥着她从办公室出来,转了个弯,朝公司高管办公区对过的尽头——法务办公室走去。她今天脚上那双银灰色羊皮面的鞋看着很时髦,穿着也很柔软,也是奇异,每回黄兴宇有重要的安排交给她时,她必然穿着合脚的鞋子顺利完成任务,也不知道是因为每回的鞋子都恰好选择得当,还是她确实真的有才华完成那些工作!不过,这些年来对于服饰的讲究,她格外关照的是她那双脚。只因学生时代,她看到凌琳奶奶的那双裹过的小脚给她印象太深了,那样的脚哪里都去不了,去哪里都不方便,旧时的女人,先被脚束缚了,只能在深宅大院里,画地为牢待着,谈何经济地位和追求理想?她却是新女性了,她有文明大脚,为了照料好它们,她喜欢买鞋,家里的鞋柜,除了乔羽的几双四季鞋子,其余几层都是薇龙的领地。职业范儿的细跟皮鞋,运动范儿的鞋,出远门耐磨的鞋——女人该有的鞋她都有。
公司铺着吸音地毯,薇龙的羊皮细高跟鞋走在上面,悄无声息,临街的的那面墙是大块的玻璃,玻璃上面反映着坐在大厅里的同事们,用来区隔办公桌子的是白色的屏风一样的板。若是没有升到副总,有了自己一间办公室,她原本也该坐在大厅里。
进了法务办公室,薇龙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洋甘菊混合薰衣草的清香,是柴琪正在玻璃杯里泡着花草茶,她朝柴琪一笑,道:“年纪轻轻,就开始养生了。”柴琪道:“荔总又取笑我,昨天一夜没睡安稳,这会子刚想起来泡点花茶醒脑。”薇龙点头又道:“改天还得请你给我多讲讲这些花茶都有什么功效,什么情况该吃什么茶。不过现在得先麻烦你帮我拿出上个月销售部和市场部的所有业务合同,急看。”柴琪忙立起身,走到玻璃柜子前,熟门熟路地抽出一本文件夹,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又拿出借阅登记簿让薇龙签字,三下办好了流程,薇龙拿着合同就回了自己办公室。
穿着森绿细格子裙,森女风装束的柴琪是个九零年出生的姑娘,和歌手邓紫棋同龄,名字里有琪的音,平日里又很迷恋邓紫棋的歌声。年纪不大却表现稳重,受到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喜欢,北京名校毕业不久,来甲星网络面试时,初试到复试,皆表现完美,便顺利地拿到甲星网络法务部offer。成为正式员工以后,柴琪发现法务部和其他业务部门相比,算是没有考核压力的部门,平时主要就是审核各部门合同,盖合同章。
这天傍晚,公司VP荔薇龙主持业务总结会,黄兴宇坐在一侧,他竖着耳朵听,因薇龙会前,去了法务那里借阅了业务合同,提前做了功课,会开得便有主有次,让黄兴宇生生又是一惊,没有给她任何方法!薇龙在会上着重强调:甲星公司市场部和游戏发行商“萤火虫科技”的合作协议仍然没有签约,缘由是什么?市场部的部门经理李莞慌忙汇报,萤火虫科技那边说是没有通过短期数据测试。
那李莞确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荔薇龙第一天主持工作,就盯上了他的部门,开着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咕嘟着嘴,嘴里似乎憋着一口气要喷出来。毕竟十年游戏行业从业经验给了他胆量,他想脱离这突如其来的尴尬处境,用低沉的声音道:“这个case还不至于到了糟糕的程度,萤火虫科技那边的商务总监私交不错,前天一起吃饭的时候,倒是给了我一些口风,想必是我这个级别过去还没显出我们对这个协议的重视,他提出让我们公司的高层去一趟,和他们的总经理叶明东碰个头。”停了片刻,又道:“这不算太大的事情,荔总跟我去一趟就行了。”
薇龙朝黄兴宇望过去一眼,兴宇眼睛正望着天花板,两个手指头像磕香烟一样在桌上空磕了几下,像在盘算着什么,实际兴宇此刻正想着,是李莞又想踢皮球,又想给薇龙挖坑,只是不管什么结果,对李莞都无害,既是如此,索性将计就计,这个事情办得好的话,倒是可以为薇龙又树立了威信。因顺着李莞的提议,向他点点头,又补充道:“确实如此,我给叶总打过电话,情况还不算糟。”兴宇的这一句倒是让李莞那方才缩在椅子里的身体像装了弹簧一样又拉长了出来。
薇龙明白,李莞不服她从一个人事经理升到副总,他在借机将自己一军,这种时候自然更不能退缩,她定了定神,想着,自己幸好不是独生子女里面娇滴滴类型的,这种考验可不是滴滴娇的女人能够承受的,她一面给自己悄悄鼓劲,一面道,“李莞经理,你约好时间,我跟你一起去萤火虫科技。”“好啊!”李莞蓄着满嘴的笑,合上笔记本,起身出去了。黄兴宇向薇龙投来肯定的神情。荔薇龙却并不了解黄兴宇的逻辑和用意,反而第一次有一种从云端下到职场,唯有厮杀的感觉——表面上是不动声色,地下却是暗流涌动,她以为这是中高层意图考验自己的不谋而合。
李莞联系了萤火虫科技后回薇龙道:“叶明东说这周下周都没有时间,下下周再约。”薇龙心想:这个老狐狸,别说两个星期,慢上两天,公司就有被竞争对手吃掉的风险。甲星公司采用顶级引擎耗时三年研发的3D客户端游戏《西游无双》承载了全公司的希望,必须尽快进游戏发行商的测试流程,以确保最快的速度和玩家们见面,因此,薇龙略加思索向李莞道:“李经理,你看能否从你的私交萤火虫科技的商务总监那边要到叶明东待在公司的详细时间表。”李莞马上会意,哪能有“否”的结果报告荔总呢?时间表马上就落实了。
本周三叶明东全天在公司接待客户,处理公务。周三一早,薇龙和李莞两人比正常上班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达萤火虫科技,薇龙估计,萤火虫科技的总经理叶明东是业内有名的工作狂,早到晚退是家常便饭,即使没有约定好,然而还在非上班时间,为了业务而提早登门,大有见到他的概率。停了车,走出地下车库,摁下二十八楼电梯,薇龙和李莞一前一后走进萤火虫科技的玻璃大门,薇龙抬手看了看表,时针指向八点。萤火虫科技的前台小姑娘已经端坐好,微笑的眼神看着他们:“你们找谁,怎么来得这样早?”李莞:“叶总来了吗?”前台:“你们找叶总,约过了吗?”李莞:“没有。”前台一听没有约,带着一脸的疑疑惑惑进去通报了。
薇龙估计的不错,叶明东已经到了,然而没估计到的是前台也来了,原来叶明东吩咐过前台,如第二天他提前进公司,前台也需提前上班。既然前台通报,自然不好硬闯了,薇龙心中暗叫不迭。前台款款回来时,果然道:“叶总说让你们先回去。”
薇龙跟前台商量:“我们可以等,等他空些,你再去通报看看。”前台虽然权利有限,但是请人和轰人的权利是有的,这会看薇龙取悦她的神情,慈悲心大发,便说,“你们跟我到小会议室来吧。”
时针一圈一圈地走,十点,十一点,间或听到大厅里有人通电话的声音,还有走动的声音,然而薇龙的手表滴滴答答的声音反衬着小会议室里的安静,李莞坐在一边,开始还坐的住,他盯着小会议室天花板上的金属边的吊灯仔细赏鉴,因他平日也喜欢在家里捯饬些灯饰之类的软装。但时针指向一点的时候,见薇龙并没有发话该去吃饭,李莞有些坐立不安了,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拉开门,站在门框处四下里瞧了瞧,工作大厅方才还坐得齐齐整整的座位大部分都空了,转头道:“荔总,看样子今天是见不到叶总人的,在这里耗着也是白搭,我们不如回去吧。”
薇龙若有所思,道:“你先回去,我一个人留下等。”李莞饿得肚子咕噜直叫,怕薇龙一犹豫又改变主意将他留下,背起包顿时一溜烟走了。薇龙却并不急着去吃饭,走到正在前台的椅子上吃便当的小姑娘前面,继续好声道:“姑娘,你再去跟叶总通报一下,看他现在能不能接见我。”前台想送佛送到西,容她等了一上午,自然要帮她创造见上叶总的机会,便连忙就站起身,往里面的办公室走。叶明东是着实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甲星网络的副总没走,叶明东虽性格有点儿清高冷傲,然而遇到重大谈判,他也不排斥和副总级别对垒。只是这次,他确实等的是黄兴宇的到来。于是,前台又折回来将婉拒的话如此这般告诉了薇龙。
薇龙并不打算撤离,再次碰壁,却也无暇顾及其它感受,只因她现在有了饥饿感,好在她准备了吃的,她预计到了这些情况,因此备了小桶泡面和牛肉干,为的是不用出去吃午餐,等在室内,眼睛可以一眨不眨地盯着总经理办公室,待他出来时便可以迎上去说几句。没有东西可以一蹴而就,要循序渐近。美国有位叫安东尼多尔的作家怎么说来着?“把障碍当作机遇;”“把阻挠当作启示。”
薇龙认为等待也是一种较量,她从容不迫地开始吃随身带来的牛肉干和辣白菜小桶面,眼睛却盯着门口经过的人,生怕漏看了叶明东走过去。前台小姑娘看到荔薇龙这副模样,不再说什么,回到自己的座位,自顾自地忙她的事情去了。
傍晚六点,叶明东走出公司玻璃大门,往走廊里的公用洗手间走时,薇龙唤了声叶总,叶明东以为她早走了,却没想到她上午八点进公司,现在还没走,出乎叶明东的意料,薇龙朝他望着,表情没有丝毫的抱怨,虽然冷峻却保持着甜美、超然,这种淡然更使叶明东感受到飓风后的海洋表面上波平浪静,底下却潜伏着汹涌澎湃的力量。薇龙催叶明东去洗手间,这一不经意的举动比好不容易守到他,带着满腔的不满责问他更具有深远悠久的意义。叶明东从洗手间回来时,就把荔薇龙请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荔总,真不好意思,让您等到现在,确实有点意外,我们今天好像没有约。”叶明东脸上堆着抱歉,“不过既然您今天亲自等了这么久,就来谈谈你们研发的《西游无双》这款游戏。”薇龙笑道:“叶总果然是开门见山的性格,我洗耳恭听便是。”
叶明东脸上转成一副苦相,道:“游戏开发商认为我们发行商是处处刁难你们,其实我们的钱哪里这么容易赚?玩家各个都很刁钻,不好的游戏他们不玩,也不付钱买装备,玩家集中的平台,像腾讯、网易这些大的平台商分成分得最多,线下还有网吧这些地推营销也要啃走充值收入的流水,最后剩在我们发行公司手里的还能有多少?”薇龙觉得叶明东跟他谈这些苦处,倒不像是坏事,诉苦无非是想争点权利,实际是又进了一步了,她暗地里有了信心。
“公司对新游戏的筛选特别严格,一款不能及时赚钱的游戏,是不能贸然签的。”
薇龙知道了他的顾虑所在,她不慌不忙道:“《西游无双》严格来说,不是付费点前置的游戏,它是一款付费点后置的游戏,一些急功近利的研发商,他们研发出游戏为的是赚快钱,我们的宗旨却是做一款生命周期长的游戏。”叶明东道:“不能尽快的盈利,就意味着有失败的风险啊!”薇龙道:“如果您可以放一款有良心的大游戏在平台上跑,持续地运营,并非三天两头撤换成小游戏,积累下的玩家客户至少都是稳定的粉丝,先不论得到多少回报,持续的匠心,功到自然成!”
落日的余晖将办公室罩在温热里,残阳的温度将墙壁也暖透了,何况人呢?叶明东笑道:“好厉害的一张嘴,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了我们公司最初的愿景就是为青少年玩家做出有匠心精神的游戏,这个愿景还是我提出来的!”薇龙望着叶总,就像望着被自己穿越的墙,等了一整天,一天都在按捺焦虑,这时的心像减轻了重量,直升上去。最后,叶总发话,道:“你改天来吧,先签个游戏测试期合同吧。”
当萤火虫科技和甲星网络签署《西游无双》测试阶段的协议之后没多久,叶明东给黄兴宇打了一个电话。
“强将手下无弱兵,黄总的兵果然兵来如山倒。”
“叶明东,亏你还自诩自己是明智之人,你是真的不知道我这款游戏走的是付费点后置,培养长期玩家的精品游戏路线?”
“对,我知道!可是别忘了,老黄,你现在的成就与我有很大的关系,确切地说,是我把你带进游戏行业的!”叶明东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有邀功请赏的意味。
“你?!......”黄兴宇没料到叶明东好意思说出这话,顿时脸色大变,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当年如果不是遇到我这样的创业者情敌,你现在怕还是一个穷酸诗人!”叶明东不留情面地说下去,叶明东大致上也不是上不了台盘的小气之人,说出这样的话,一是因为夫人的确是从黄兴宇手里抢来的,他始终靠声高势强来掩饰内心的虚弱,另一面他也并没有什么可仇恨黄兴宇的,觉得黄兴宇作为一个业内有一定影响力的游戏公司的老板,早就具备良好的承受能力。
黄兴宇却觉到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了好大一会儿才静下来,事情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时间早已将“初恋和情敌”冲淡,突然被这厮提起来,兴宇还是会受到很大的震动,虽说提起这事,理应气短的是叶明东,可是他却是那场爱情竞争里的输家。回忆隔着桂子山上满校园的桂花香,校园道旁摆着满满两排协会招新的桌子,人头攒动地排着队,申请加入“晚香诗社”……原来的事情仿佛又回来了。
大学三年级的黄兴宇,那时他已经凭借校园诗歌大赛在W城师范大学里有了名气,诗歌大赛不久后,经过学校社团的批准,黄兴宇独挡一面建立了“晚香诗社”,不久吸引了一批喜欢写诗的文学爱好者加入,林心素就是其中一位。
林心素长相端丽温婉,在家里是父母面前乖巧的小棉袄,在学校里将学业看得很重,她学的是心理学专业,却也愿意花很多的时间写诗歌,她自己觉得毫无章法,中外诗人都加意模仿,适逢黄兴宇此时成立了“晚香诗社”,一天去食堂吃饭时林心素被东区校园海报墙上张贴的“晚香诗社”社长黄兴宇的新诗作吸引住了,
“春天用最后两天大风
送给我们这无法招架的星空
朋友们都沉醉此刻美酒和烛光
为这夜色添锦每个季节
都启开我不同的冲动”
诗作的下面有一行小字写着“招募晚香诗社副社长,”后面附着黄兴宇的电子邮件地址,林心素把黄兴宇的诗作琢磨了又琢磨,感到意犹未尽,于是情不自禁往黄兴宇的邮箱地址发了自己的新诗,
“我桀骜的黑骏马呦还没有来
陌生的情绪尚未奔涌
我要骑着你奔赴远方
踏碎的罂粟花血液般流淌”
兴宇当天打开电子邮箱看到这首诗的时候,夜空露出颗颗疏星,月亮正从云里出来,兴宇端坐在寝室书桌前收发邮件,他一眼就发现了林心素的诗自成风格,他喜欢这种柔中藏着刚的遣词用句,虽然不知道发邮件的人是谁,但是黄兴宇凭感觉猜测出她的样貌来,称奇的是,见面时,两个人不约而同说,“见诗如见人”,互相欣赏的两人相见恨晚,逐渐互相吸引走到了一处。
兴宇断定自己是林心素诗里的“黑骏马”,任由林心素骑着自己奔赴远方。然而不然,一场秋雨之后,校园里梧桐树叶子,黄色的叶子挣脱开秋冬季节萎靡无助的树干,急着扑向土地的怀抱。黄兴宇看着满树的叶子易了主子,被大地拥在怀中,只是觉得苍凉。
这天,在游戏行业布局创业已经第三个年头的叶明东带着一队人马到黄兴宇和林心素所在的大学校园去做新款游戏“仙剑奇侠”的地推。叶明东地推思路明确,擒贼先擒王,把校园里各个社团领袖一网打尽,然后把分成方案详尽解释给这些学生领袖去听,让这些领导去辅助他的公司在各自社团内宣传游戏,足以达到目的,尽管报酬分到他们手里不算多,但是对学生来说,也算是接触社会的体验了。当他挨个社团领导找过去,遍访了“南湖电子协会”、“华大科普协会”、“天文爱好者协会”、“电子竞技协会”的社团领导之后,最后一个访问的是“晚香诗社”的副社长林心素。叶明东生得魁梧甚至有点虎背熊腰的,脸型却很文雅,并一副玳瑁边眼镜架在鼻子上,更显得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其实叶明东也正喜好诗词的创作,在做游戏发行创业的三年里,当他累了,痛了,哭了时候,他从来没有忘记写首诗来激励自己。拜访林心素时,叶明东特意带了一首自己创作的诗歌。初次见面,林心素全身上下散发出的大学校园里浸润过的气质让叶明东心动,他平时说话都是爆豆子一般,惟独面对心素时候,说话的语气语调都变成了小火慢炖,极有耐心。心素听着叶明东描述的一个陌生的行业,新鲜好奇之余,也对这个满口的游戏世界,眼镜片上却闪耀着诗词光辉的男子有了说不清的好感,心素心里只想,他这样日夜为了公司奔波的人竟然也写得来诗词……工作任务完后,没人想到叶明东提出追求林心素,心素先是拒绝的,然而母亲苦口婆心劝说,“往后的路还长,黄兴宇这孩子不错,但是做丈夫的,当然是明东合适。”心素禁不起两面夹攻,她的心慢慢地倾向了叶明东。
黄兴宇是一个爱她就尊重她自己的选择的类型,只是心伤的是他自己,他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心素念及旧情,但当他最后得知林心素结婚消息的那一刻,他还是喝到烂醉如泥,幸而“晚香诗社”的几位铁哥们一直守着他,陪他在打烊了两个小时的小店喝酒,搀扶着送他回到在学校附近租住的公寓,给他擦洗呕吐物;伺候他睡下。次日他苏醒过来时,几个男生站在他床边,围成一圈。“黄哥,哪儿摔的,哪儿站起来,我们都想明白了,不如咱们就开一家游戏公司,外面的人挖空心思来大学做推广,我们自己有天然的优势把W城所有的高校串起来,到时游戏准能宣传开去!”
兴宇的甲星网络游戏公司就是这样的从无到有,每当想起公司成立的这一章节,他便暂时忘记失恋的一篇,失败的爱情开启了他的事业,何况他的爱情现在有了新的寄寓……荔薇龙却不知道黄兴宇生命中还有这般起起落落的故事,她只知道,这桩棘手事情又是依赖着她的一双脚如愿解决了。
且说这边荔薇龙忙得连轴转,大洋彼岸的乔羽按捺不住想念家乡,想念新娘的心思,实习期结束,一天也不肯多留在美国,办了手续,乘坐当天的飞机就回到了上海,只因想给薇龙一个惊喜,也没告诉她到家时间,晚上八点,乔羽旋转钥匙,打开自己家的大门,合乎理想的情况是,薇龙迎上来,又哭又笑的,一面骂他不告诉降落时间,一面垂泪抱住他,然而他进了屋子,叫了三声薇龙,哪里有人应?只有冷冷清清的淡青色墙壁和他对视着。奔到厨房,明知不会开火,然而当他立在料理台前,冰凉崭新的锅、铲子、盘子,还是几个月前新婚时候一样,估计动都没动过,乔羽心里一阵凉,不由地将高高的一摞盘子一只一只拿下来摆在料理台上,冷冰冰的,全没有人气,他宁愿厨房里乱成一团糟,宁愿闻到烧焦的糊味。
等到第二天清晨,乔羽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薇龙,方知因为工作量大,公司给高管在公司附近租了公寓宿舍,加班太晚时,可以就近休息。况且乔羽也不在家,薇龙基本上就住在宿舍里,距公司一箭之远。乔羽道:“今晚不回家来吗?”薇龙沉吟了一下,道:“你先好好休息两天,我这两天要处理的事情特别多,后天回去看你。”听到这话,乔羽不免又是一阵失望。
好容易挨到薇龙回了家,乔羽想着又是新婚又是久别,也该好好弥补一下自己和薇龙的空窗期。谁知赶上薇龙的例假期,什么也做不了!看到乔羽有些恼地低着头深陷在沙发里,薇龙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搭讪着上前,原想把手放在乔羽头上,手举在半空却落不下去,薇龙心中生疑,这个坐在身边沙发上的男人隔得如此近,却又觉得远得万水千山。她也不知为什么,只庆幸今天是生理期。薇龙带着让乔羽疑惑的漫长的生理期又返回了公司宿舍,开始了她一周的宿舍生活。然而等她再回到家里的时候,乔羽再也和她亲近不得,她不是推说疲劳,就是胃痛,问起来,回答是:已经有半年没有了接触,不适应,待缓些时再说。
这天上午,薇龙正在公司里忙里闲下来一小会,乔羽的电话来了,“薇龙,中午在你公司楼下的‘小杨生煎’碰头。”这是乔羽第三次来薇龙公司附近吃午饭,薇龙虽不解其意,中午没有其他安排,便答应了。
薇龙准时出现在“小杨生煎”饭馆,乔羽早已拣了个靠窗的位置等她了,“已经提前点了两份蟹黄生煎,汤水类的你吃什么?”薇龙道:“牛肉粉丝汤吧。”点单被服务生拿走了,乔羽目不转睛地看着薇龙,薇龙的眼睛此刻却在玻璃窗上停驻,她知道乔羽在看她,她被他看,原是合情合理的,然而此刻窗户上的那扇玻璃仿佛无限延伸到了薇龙的内心,透明的隔开了她和乔羽,乔羽撞破了头也撞不进来,半晌,乔羽道:“薇龙,我们是不是必须分开一段时间?”薇龙转回头,看着乔羽,不知说什么好,想想,单只点了个头。乔羽把手扶着额头,深深地哎了一声。
两人的生煎和汤水端上来了,薇龙默默无声地吃着东西,乔羽看着薇龙汤碗中漂着的葱花和芫荽,他知道她不吃这些配料,可是他不想伸筷子给她拣去,任她去。他把咬开的生煎在小碟子里蘸了点醋,送进嘴里吃了,在美国半年想吃没得吃的蟹黄生煎,当下却并不觉得可口,似乎没话找话似的向薇龙道:“房屋限购令的事最近挺热的,知道吗?”薇龙从汤碗里腾腾的雾气中抬起脸,疑惑地问“什么限购令?”
乔羽仿佛早猜到她不会知道,只道:“你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关心与家有关的人和事。限购令的事,上海的寻常百姓似乎都在关注甚至参与其中,就是限制购房,如果买第二套房,首付比例比首套房的贷款首付比例高了20%。”薇龙认真地注视着乔羽说话,但凡谈到银行和投资这样的话题,薇龙便生怕漏听一个字。她问乔羽道:“那和咱们有关联吗?”乔羽道:“有啊,银行快要收紧贷款的政策已经传开了,在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买二套房,却是买首套房的首付比例。”薇龙忙问,“怎么做到的?”
乔羽仿佛有点紧张,吞了口唾沫,犹豫再三地道,“报上说的排队离婚的事情原是中介公司给出的主意,甚至有可能是银行的人为了完成贷款指标,给房产中介的人出的主意,这么一来,银行信贷增长和楼市去库存双双完成指标,还都赚个盆满钵满的!不过我也打听了,房产中介那边推动夫妻双方离婚买二套房,当然不是真的离婚,手续办归办,让他们去做个证件,就能按照首套那个比例贷款。”薇龙怔住了,像在听一桩乱梦颠倒的事。
这时饭馆里手挽手进来一对长得像兄妹的中年夫妻,在他们旁边的空位置上坐了。只听太太说,“民政局那离婚的队伍排的……真以为今天还是办不到我们,没想到今天还是很顺利地挨到我们了,现可以放下一颗心吃顿蟹黄生煎”。先生四面看看,压低喉咙提示他太太,“小声点。”可也刹不住脸上的喜悦,太太回了他一句,“怕什么!感情不好谁敢离婚?敢去趟这水的都是真的感情,白纸黑字经手的可是房子!”
薇龙暗地里想:可真疯狂,这世道,房子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也许正因为是太重要的事,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话,包括离婚。就好像京剧舞台上的一出折子戏,戏唱到中间,胡琴这一种特有的伴奏还不够,又加上交响乐的拼零訇隆合奏,最后看戏的人也被推上了戏台,演起了反串,一齐将一出戏演到了高潮。停了一会儿,向乔羽问道:“让他们做证件是让他们办假证吗?”乔羽道:“房产中介说可以操作,如果怕花这个制作费,那就只好去办真离婚手续了。”薇龙道:“不是制作费的事儿,是符合法律程序的真手续让人更踏实一点。”
薇龙低下头继续去喝汤,她心里却盘算着,她这双脚就是不停地追逐着财富赶路,走个十年也不如上海的房价一年的涨幅,现放着一出大戏在这里,别人都排队去唱,自己不唱白不唱!自己的婚姻横竖都是反串,再串一次,哪怕是旦角串生角,生角串丑角,又何妨?
乔羽不知薇龙在想什么,他只看见面前的两只汤碗里袅袅升腾的湿雾挡住了薇龙的脸,也挡住了他的眼睛,他本就不十分了解他这夫人的内心,自从这次美国回来后,他觉得越发不了解她,回到上海也快一个月了,只是近不得她的身,老婆不像老婆,家不像家,她若不欢喜他,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婚事?不行,他得探探她的心到底还在不在这桩婚姻里。他抛出了已经发酵成社会事件的“离婚买房”,他得看看她的态度。
乔羽奋力用手挥了挥横在他们面前的一帘雾气,仿佛趁此机会要拨开云雾见天日,单刀直入地问薇龙道:“你不是一直嫌我们那个新房太小吗,买第二套贷款首付的比例实在是让人拿不出那个款子,现在离婚买房倒是看看你愿意顺大流不愿?”
薇龙微微一笑道:“若办法可行,倒是可以试试。”
乔羽斜瞅着薇龙,如同画匠觑着眼睛在找一个合适的理解角度,道,“你是说-------你是说-------你赞成为了房子,可以把婚先离了?”
薇龙笑道:“不是说办好了房子的事情,不久就能复婚吗?”
乔羽皱起眉头,道:“房子纵然是重要的,但我更想知道,你如何看待你我的婚姻?还是在你心里,这桩婚姻本就是多余的?我也是多余的?”
薇龙发了一会愣,嗫嚅着道:“我也不知道,好像做梦一样,我们就结婚了-------”
乔羽顿了顿道:“在你心里,结婚离婚是不是跟出家做和尚姑子一样的容易,只管落个发,有没有心都算是那么回事了?”说完,眼睛直射到薇龙的手指上,薇龙的手指生得像水葱似的,天生的是配戴嵌着钻石的戒指的手指。然而她的手,双手光光的,没有任何骄傲的标志。
薇龙见乔羽的目光聚焦在自己的双手,急于将手移出他的视线,便一面说热了,一面伸手到肋下去解纽扣,解开又扣上,只是捏着扣子不撒手。
乔羽前倾的身体忽然向椅背一靠,眼睛对着天花板上的电灯说,“你心里既没有我,没有这个家,何必嫁给我?”
薇龙正色道:“没有这个家?我若没有这个家何苦跟你探讨买房的事情,还是你先提出来的主意,我认真考虑了,倒成了我的不是!”
乔羽立起身道:“你若有我有家,今儿这个事就别提了,离婚买房?为了房子去离婚?我乔家教育出来的人还没有那么潮流!”说着一脚踢开椅子,一阵风似的去付账,结了账,头也不回地往饭馆外面走去,薇龙一跺脚,连忙拿起两个人的外套,追出去了。
两人一起走到公司附近停车场,这时,又看到饭馆里那对“顺利离婚”的中年夫妻,只见二人走进一辆奥迪汽车,眉飞色舞地上去发动了车子,一溜烟没了影子。又有人接二连三地将奔驰,宝马,卡宴开了进来又开了出去。
薇龙看着眼热,恨恨地朝着乔羽的背后说:“你我二人既非膏粱子弟,亦非名宦之女,全靠自己往前闯,你今天倒是提出来一个绝好的投资机遇,待我在脑子里过了一圈,我亦认可了,却是你又打退堂鼓!”
乔羽回过身来,瞪着薇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真--是--冷血!”
薇龙的脸僵了一僵,脚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喃喃呐呐道:“你就情愿过得不如别人?”
乔羽看着天光,今天的太阳比哪天都好,万里无云,赤金的光线笼罩着薇龙,乔羽站得不很远,却在光影外头,如同隔着几千里地,他看着光影内的薇龙,道:“我只要一个温暖的家,可以不富足,只要有爱,就可以。”
薇龙抢步上前,道:“不为家,你当我是在为了什么忙碌?公司里,老的少的看我坐了副总的位置,有事没事的想起来就踩我一脚,我忍着,客户客户,变着法子给我使绊子,我也忍,我事事努力,比公司里一帮男人还拼命,不就为着提高这个家的经济能力吗?”
乔羽冷笑道:“男人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子,女人就该像个女人,谁要求你这么拼了?你就是回家,我也能养活你!”
薇龙瞥了一眼乔羽,道:“现在不像是上个世纪了,找男人就是一份职业,有了男人就有了饭碗!”
乔羽道:“两个人只有爱情,日子清淡一点又何妨?”
薇龙大着胆子道:“爱情是什么?你清楚吗?我是不清楚的!我只晓得能抓到手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房子,牢牢把握住就是不愧对这个家了!”
这时,三三两两的白领从不同的方向餐罢回来,恰好柴琪和几个技术部的男同事说笑着走走近了乔羽他俩所在的地方。
柴琪抢先向薇龙问好,鉴貌辨色,看见小薇龙和乔羽两人站得僵硬,因又道:“荔总,
要不要带乔哥去公司坐会儿,喝点茶?”薇龙摇摇头,道:“你们先回去,我这就回。”柴琪等人却是站着不动,柴琪睁着一双灵活的大眼睛,从薇龙脸上滑到乔羽脸上,又从乔羽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只是不敢贸然开口。她身边技术部的一个男同事主动走上前,看着乔羽,略有点不安地道:“乔哥,荔总在公司里真的很付出,你可不能不担待着点啊!”说罢,几个人都紧盯着乔羽,像是等着一个可以让他们安心离开的理由。
乔羽本来心里发烦,没来由的又多了几个说客,看他们诚挚的眼神,倒是一片好意,却让他越加的难堪,本就不如太太的职位高,别人不提醒他太太是副总时,他似乎也不会刻意去计较,毕竟他自己也在一步一步往上走,公派到美国实习回来后,更加得到上司的器重。
偏在这时候又提“副总”!乔羽冷笑了一声,又仔细想了一想,道:“荔总为了公司,家也不准备要了,正要跟我闹离婚呢!”薇龙待要说话,又觉得喉咙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来声音。乔羽说着越发觉得委屈,下定决心似的道:“你若是心理还有这个家,还有我,你就回家去!家里必有你吃!”几个同事听了这话,一下都没了主意,巴巴地把眼望定了薇龙。
薇龙也没料到乔羽说出这话来,她呆了一呆,很快便清醒过来,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在爱情这件事上面糊里糊涂的,在工作前途方面却是保持着清晰的方向。她对着乔羽道:“要吵回去吵,打哪儿想起来的,不工作回家吗?你让我脱离现实,回去守着你守着四面墙?”
乔羽道:“你若不依,我们就散了吧!”
柴琪和几个男同事赶忙解劝,他耐着性子,迸着牙关,听他们劝,末了,他一面点头,一面抓住薇龙的手,送到她的同事眼前,道“我今儿就不怕丢人献丑!你们看看我这婚结的——她连结婚戒指都不肯戴在手上!。”说完把薇龙的手一摔,头也不回地往他那辆雪铁龙走过去。薇龙执着被甩回来的手,手臂有些颤抖,忍不住拿左手去扶住右臂,想让它稳住不动,他不是一直都是好脾气的吗?竟然使她在同事面前下不落台!若是背着人任他发发脾气也罢,可是,当着她的下属,他怎么能?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的恨从心里直升到脑子里,她管不住她的手臂似的,弯下腰,抬起右脚,伸手褪掉脚上的高跟鞋,将鞋狠狠地向乔羽身后滴溜溜扔过去。乔羽听到身后的风声,将身子侧到一边躲开了,鞋子“当”的一声敲在了车子尾部,随后掉下去,歪在了水泥地上,狼狈不堪地歪着。薇龙忙又去脱另一只鞋,然而还没有掷出去,却已经被柴琪等人下死劲连人带鞋给她抱住了。乔羽看着薇龙的眼神忽然陌生起来,半晌,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散吧!”旋过身子,上了车就开走了。那朱红鞋底,赤金鞋跟,流线型的鞋身仿佛是她整个人的根基,根基抽走了,她浑身都觉得站不住。那只没砸中乔羽,歪倒在地上的鞋,在阳光的映照下,像是那座她心中理想的房子,红色的琉璃瓦,赤金的大柱廊,却轰然倒塌在地,几个同事争着去捡回了鞋子,搀扶着薇龙往公司走,一路都沉默着,“这一散,房子是真的没有指望了。”薇龙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没有人能听到。
没过几日,乔羽寄了离婚协议书来,虽然没有孩子,仅一些一目了然的资产划分,两人还是磋商至再,最后方才落笔签了字。
却说薇龙所在的公司,甲星网络最近两年发展势头正旺,手机更新换代,互联网运营商升级互通,手机游戏慢慢在全国普及,然而互联网公司却是必然耗钱的行业,花的钱往往超过收入的钱,也将将才能铺得开更多市场,业务发展了,自然要维持先前的成绩,免不了又是一大笔投入,黄兴宇又开始为公司融资的事情奔波联系。
这天,叶明东来访,和黄兴宇两人闭门在办公室里谈了会西游无双的公测情况,两人都没料到,游戏投入市场后,测试的结果,反响异乎寻常的好。叶明东倚在窗台上,脸上起初笑盈盈的,黄兴宇看了觉得很合适,谈起市场放大的计划,叶明东不由得收了笑容,不住地摩挲着他手上戴的白金地镶蓝宝石的戒指,道:“你我既是一根绳子上栓的兄弟,本该荣辱与共,这次的游戏市场反馈这样好,若不能趁热打铁,过不了多久市场就会被其他游戏取代。”
黄兴宇点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投资人即使看好这个项目,从立项到注资,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叶明东道:“我这条关系线上倒是有一家投资公司跟踪甲星网络很久了,意向很强,因跟踪尽职调查在前了,流程上想必能省去好几个月。”黄兴宇闻言,笑道:“那是好事呀!”叶明东含糊地道:“有个附加条件……”黄兴宇道:“只要我们能办到。”叶明东瞟了他一眼道:“办到说难也不难,男人嘛,有了事业,除了女人还能想着什么。说起来也是天意,上次在安徽黄山举办的互联网行业投融资洽谈会,你们公司派的荔薇龙去做路演,几天的交流接触加上做PPT分享时的表现,让达明投资的王峥对薇龙回味无穷。那家伙可是达明投资互联网行业投资的一把手啊!"
黄兴宇笑了笑,道:“嗨,荔总结婚没多久。”叶明东不急不慢道:“怕是还不知道吧?她刚离婚了。”黄兴宇吃了一惊,问道:“那家投资公司连她个人的生活都做了尽职调查?”叶明东点点头,道:“你也知道,投资这个事他们是甲方,投谁不是投呀?这个世界同样利润的公司多了,投谁不是投啊?既然有渊源,冲着薇龙投你公司,你就遂了他的意不就好了吗?”黄兴宇皱皱眉,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叶明东哈哈一笑,道:“那王峥虽然有了正室,可也不影响他在外面再安置个姨太太,既然他看上了荔薇龙,那就说服薇龙去笼络笼络王峥,他若是得到了薇龙的人,投资项目的事必能给你快马加鞭办得利索呀……”黄兴宇瞪了一眼叶明东,到:“这个事我断不能答应,平时开开玩笑倒也罢了,当真办事不能这么办!每一个员工来到我甲星网络,都是我的家人一样,薇龙不但是员工,还是高管,理应爱惜保护有加,岂能把她当做交易筹码?”叶明东道:“我就知道你不肯,所以我原本也不想提,这不是看你为着投资款的事心焦,我才斗胆提议的吗!”黄兴宇挥了挥手,不高兴地道:“你也是有妻儿的人,业务就谈业务!拿女人去做交易,未免下作了点!”
叶明东看着黄兴宇,他内心是复杂的,他愿意帮衬着黄兴宇一些,也为了利益,也为了究竟觉得还是欠着兴宇一点什么。然而对于兴宇爱护女下属的举止,他是不能认同的,他心里说道:“没记性的家伙!当初心素明明是你的未婚妻,她弃暗投明,成了我的夫人,你还不接受教训!女人无论生在什么时代,毕竟是比男人矮半个脑袋,遮蔽风雨还得靠男人!哪怕是长得奇丑无比,或者老得齿落舌钝的男人,只要他有钱,不怕没有女人偎上去讨生活!有家庭算什么问题?何况那王峥,一个有模有样的中年精英。你怎么知道荔薇龙不肯?”他在心里抑扬顿挫地反驳,毕竟没有反应在表面。他交叉双臂地立着,内心焦躁不安,手伸向下颌缓缓地摸着,不多时,下巴上的油光被蹭得干干净净,蒙在心上一层猪油光却是一山一闪的,当下有了主意。
没人注意到法务部的柴琪原是要敲响黄兴宇办公室的门,给他送一份合同最后审阅,因为屋里叶明东有几句话声音忽大忽小,柴琪的耳朵却留意到了说到荔薇龙这个名字,她是业余一有空就练习唱歌的,大小音域细微的发声都能接收到耳朵里,因此往下听她发觉似乎是听到了不该她听的话题,便蹑手蹑脚悄然离开了高管办公区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捶着心窝,狠狠吐了一口气。
且说荔薇龙离婚后,着实痛苦了一阵子。有一天,她搭乘地铁下班,脚上穿着一双系带皮鞋,从二楼走到一楼中间一段长长的阶梯,她没留意鞋带已经松开了,往下走时,右脚踩到了左脚的鞋带,当即站不稳,摇摇晃晃的,身体直下扑,可是她的自我平衡能力起了缓冲作用,还没有扑倒楼梯上滚下去的一霎那,她死死抓住了楼梯的扶手,虽是稳住了,却因为惯性的力量让她的腿磕出了一条又深又粗的血沟,她拖着伤腿,一瘸一瘸地去地铁便利店买了一盒创可贴,拨开血迹斑斑的裤腿,一咬牙挤压了些脏血,将创可贴敷在了伤口上,又一瘸一瘸地上了地铁。
坐在地铁里的长条凳上,她弯着腰,按了一按伤口,左右两边坐着文质彬彬从陆家嘴站上来的西装男士,正打开手机看新闻,不知为什么,陆家嘴金融城出来的人身上总像是透着银行或者金字塔尖的味道。对过的座位上几个时髦的年轻女子手里拎着购物环保袋,搭在腿上,互相望着,正有说有笑。伤口隐隐作痛,薇龙孤身坐在车厢里,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再俯下身时,不由得将双肘搁在膝盖上,袖子掩住了脸,冰冷的眼泪水顺着滚烫的眼窝直流下来,旁边的人也略略半偏头或者远远地瞅了她几眼,很快又恢复各自的言谈或者低头看手机去了。
薇龙埋着头,后背一挫一挫,泪水流了一路,浸湿了袖子,哭累了,也到站了,她一面走,一面告诉自己不要总去想失败的婚姻,越想越伤感,却不由得不想,然而总有一条她得以安慰自己,很多女人都把婚姻放在首位,一旦失去婚姻,就像失去了重心,她却有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事业。可是------她依然也失去了重心,脚步不稳地摔了一跤。凌琳奶奶那个时候,或者更早的旧时,男主外,女主内,没有了男人就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现在时代不同了,男女齐头并进的,分不清谁主内,谁主外,可是,至少有个男人,家像个家,有个帮衬吧!没个男人,终究是个没脚蟹!
这一段时间,薇龙仿佛生活中做什么事都像是迟暮的老人,缓慢犹豫,工作上却越发精细了,就连财务帐本上的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她都核查得纹丝不错。她觉得,工作和事业虽然不能代替个爱人来搀扶着她迈步,却像是塑胶模特架子上的衣服,把她自己撑了起来。
这天,薇龙下班后走出办公楼,却没料到叶明东开着车把她截了下来,直接拉到一个商务咖啡馆,点了两杯咖啡,叶明东燃起一支烟,一面赶着烟雾,一面呵呵笑道:“荔总自从上次分别后,越发变得干练动人了!”薇龙微微一笑,道:“叶总又嘲笑人了!倒是你,平时忙得不见人影,今天来得蹊跷!可是为了西游无双来的?”叶明东哈哈大笑,道:“彼此彼此,荔总说我忙得不见人影,您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倒是也没有其他事,今天正好顺路过来了解一下你们公司融资情况,黄兴宇的性格,融资即使有什么难处,他也不会告诉我。可是这个项目我们已经是共进退的角色了,我没法坐视不管呀!只好来跟你商量。”
薇龙点头皱眉,道:“叶总您说的没错,大家共进退,可是现在的情况是,项目推广需要一大笔资金进账,投资人却不急不忙地在走立项流程,几家投资公司同时在考察我们公司,但都是差不多的进度。”叶明东沉吟一会,道:“其实,我这里倒是有家投资公司比那些公司对你们甲星网络考察得要早,只是------这里面有点其它故事……”薇龙惊讶地问道:“故事?能有什么故事?”叶明东笑道:“全是荔总魅力不凡,这家投资公司的拍板人对您有十二分的好感。”
薇龙的脸上飞上几朵红晕,倒是添了些柔光,她客套道:“那不会吧,即使真的对我印象好点,投资人各个是精明的主子,绝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而多投公司一分钱吧!”叶明东笑道:“荔总不愧是荔总,对投资方面的事项也摸得门儿清,不过你们公司已经够到了投资人投资的那条及格线,就差速度了!这个时候偏赶上能拍板投钱的人赏识你,正是甲星网络走在运上的好兆头呀!”
薇龙笑道:“若是能促进投资公司的流程提前,我不妨去会会那位老板。”叶明东斜睨着她,道:“就等你这句话呢!”一面将杯子里剩下的半杯咖啡仰头一饮而尽。薇龙嗤的一笑,道:“工作的事原本该我创造条件往前闯,越是难啃的骨头越是需要管理层去协商。现叶总给指明了路,我哪有缩头缩脑的理儿呢?”叶明东略一踌躇道:“如果对方将约谈地点定在酒店,你可有问题?”薇龙并未多想,笑道:“那又何妨?现在很多商务会晤不是都约在酒店商务会议室里谈的。”
叶明东心中略有些疼痛,摇摇头,正想接着往下说,话到了嘴边,忽然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才俊径直走到他们面前来了,只见女孩子笑嘻嘻地冲着荔薇龙说道:“荔总,我和高明也来喝杯咖啡,看见你在窗户边坐着,就过来了。”说着用肘弯捅了捅旁边的男孩子,男孩子不好意思地唤了声荔总。薇龙笑回道:“我给你们介绍,这是萤火虫科技的叶总。这是我们公司的法律部柴琪和她的男朋友。”叶明东礼貌地起身和柴琪握手,柴琪道:“叶总好啊,虽然没有直接和你交谈过,却早就知道您了。”薇龙又道:“我和叶总还有些事要探讨,你们自去安排坐下喝东西吧。”柴琪一面说好,一面拉着高明去找位置,她忽然想起了上次在黄兴宇办公室门口听到的话,脸色不禁有些异样,待她走到咖啡馆另一头的位置旁时,又回头望了望薇龙和叶明东两人,眉毛紧锁着坐了下去。
这边的叶明东暗暗想到西游无双的命运和自己公司息息相关,如果不尽快拿到投资,市场推广便无法如期执行,到了麦子成熟的季节,便无法开镰收割,他将烟灰缸里丢下去未熄的烟头拈起来,把那微弱闪耀的红光顶死在烟灰缸底,心一横,道:“荔总如果投资事情能经你促进落成,我代表黄兴宇许诺你,从投资款里给你提一部分资金作为你个人奖金,数目么……够你在上海买一套房子的首付款。黄兴宇若是不答应,我公司给你奖励!毕竟,西游无双的市场前景,也关系到萤火虫科技的发展大计。你意下如何?”
叶明东的话虽然声音不高,力度却像狂风卷落叶一样,直刮进薇龙的耳朵里,薇龙快速盘算着,和乔羽闹得劳燕分飞,不就为这房子的首付款吗?原是自己贪心那假离婚后二套房贷款的首付比例,自然按照买第一套的价格,不料被一心要爱情的乔羽给抹杀了所有对房子的幻想,现在莫不是受到老天眷顾,又把房子送回来了?她挪了挪身体,却一眼瞥见脚上那双红底赤金鞋跟的高跟鞋像一座金色支柱支撑起来的宫殿微缩模型。
薇龙颤着手端起咖啡杯,往喉咙里咕嘟嘟灌了一大口,却呛着了,翻着眼皮直咳嗽,叶明东毕竟为人夫,内心对女人还是体恤的,看到薇龙这样咳个不停,忽然生出了一些不忍,便道:“不要紧吧?看呛坏了嗓子。这样吧,不必那么急着出面去见那投资公司负责人,你回去好好合计合计也不迟。”
且说黄兴宇自打得知薇龙已经离婚之后,逐渐疏远昔日的玻璃男伴,设誓不近男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透露出风华朝气,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始注重起个人仪表。每天进公司前,都会在写字楼一层站定几秒,看看玻璃幕墙上反映出的自我形象,衣着整齐不整齐,气色好不好,如果以女人的审美眼光,英俊不英俊。看好理好,才能放心地进公司。
这天,区政府宣传部和文化创意领导小组一行人来甲星网络走访,薇龙在会议室给来宾认真做了工作汇报,听到甲星网络的游戏创意和创新,政府部门的几位干事频频点头微笑,似乎很满意薇龙的表现。临近中午时,兴宇和薇龙陪着几位干事去食堂用餐,穿过公司外面的走廊时,有一个背着身,面朝着玻璃窗的女人在打电话,薇龙这一队人走近她时,只听她竭力压着低声,却刹不住那高爽的喉咙,斥道:“你一大早穿着睡袍开车出去------你招桃花去的还是干嘛去的?------”偏偏是公司的女同事不选在背人的地方打私人电话!
兴宇和薇龙面面相觑,觉得很尴尬,区政府的田主任是个温和的中年妇人,却不以为意,斜着眼瞅瞅打电话的背影,微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工作忙,家里的事也忙,有的还好些,有的忙得乱了套。”边说边拍着薇龙的肩膀,叹道:“薇龙事业做这么好,家里先生一定有奉献精神!”薇龙摇了摇头,小声道:“哎,也离了……”田主任自知多了嘴,想补救一下,一拍额头,道:“离了不打紧,我们隔壁的隔壁科室有个男青年,积极向上,正在努力提副处呢,也是太重事业了,家里不理解,才离了两个月,回头我……”,刚要说下去,兴宇却剪断她的话,道:“下楼,往西拐弯的方向是食堂!”
用完午餐,兴宇和薇龙将一行干事送上车,看着车离开了,两人默默往回走。通往写字楼的路是一条碎石小径,搭着紫藤花架,晒着午后暖阳,兴宇忽然停了下来,指着紫藤花对薇龙道:“你看这藤花开得,多像是一匹浪漫的布,这颜色是专程为新娘准备的雪青色。”薇龙顺着兴宇手指的方向,看见那浓浓淡淡的紫色,在微风中渐变着,在太阳里伸展着,和它身后的方块水泥建筑一对照,倒平添了几分俏皮。薇龙的脸上便也添了几分活泼。兴宇似有意无意地问道:“薇龙,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值得托付?”
薇龙一愣,倒是没有仔细想过这样的问题,结婚之前从来都是没有把男人看成具有特别重要意义的人,连乔羽都不是自己费心去找的,走的仍然是媒妁之言的老路。自己全然抛弃了沿袭多年的男人是女人的一种职业的惯例或者是习俗。精神世界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了事业的追求,虽然背后是对房子和经济的追求,可是那毕竟没有错。然而婚后,真实地和一个男人相处过,总是一番不同的经历了,虽然不爱他,然而有时候肩膀挨着肩膀和乔羽坐着的时候,隔着层层厚重的衣服,心却是平安的。
从甘愿被动,糊里糊涂地被安排走进婚姻,因她原认为即使婚姻部分有缺憾也对她追求的人生价值不具有很大的影响,及至离婚后,她对婚姻的看法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对伴侣这个平淡的词有了新的认识,那不仅仅是法律上白纸黑字履行的婚姻合同,该是一个爱的人才对……爱的人在哪尽管不甚明确,伴侣须是怎样的存在倒是渐渐的现出点影子来了。
薇龙径自走近紫藤花架,将鼻子凑近一串藤花,脸上霎时瞥出被花香感动、花气熏人欲破禅的光泽,兴宇却见她半天不回答,对着她背影又道:“薇龙,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有托付终身的愿望?”薇龙转过身来,微笑着道:“我从小顶喜欢雪青色,可是家里拮据,连拥有一条雪青色的连衣裙也是奢望,我曾经想,如果我自己会织布,不用花那么多钱,也能拥有雪青色的裙子,后来织布的这个愿望随着年龄的增长搁浅了,可是,若让我说什么样的男人值得托付,他须是能够把这一片紫藤花变成一块真正的布匹的人。”
兴宇有些发愣,他想了想,忙道:“那还不容易,去商场里挑一块紫色的布料就是了。”薇龙心里小声骂道:“傻瓜!”脸上却还是笑着,轻轻道:“须是亲手织出来。”
看兴宇脸上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薇龙觉得好笑,背着手,轻快地往写字楼里走,脚下像腾云驾雾似的有弹性,三步两步就走回了办公室。
一旦忙起公司的事情,薇龙自己都忘记了她说过她要一个能织出如藤花一样颜色的布的男人。周末时,兴宇把薇龙约了出来,没有说去哪,一路开着车往上海的北边驰去,看薇龙疑惑的样子,兴宇只说不要操心,先小睡一会,薇龙便放心地靠在车椅后背,闭上眼睛,继续补充她不足的睡眠。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这是上海的东北角,崇明岛,隔着出海口的长江水,对面就是江苏南通,一个比市区多了许多原生态的地方,他们下了车,步行经过一段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土路面,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院落前。薇龙仍然是吃惊地看着这个青砖灰瓦石头墙的乡下民宅,就像她吃惊地一路看过来,然而她的眼睛却像不够看,鼻子却像不够闻了一般,只尽情感受着乡下的芦花拂面和泥土馨香。穿过明显才被修剪了荒草的院中小路,进了堂屋,薇龙一眼看见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堂屋中央,放着一台上了年纪却很亲切温柔的枣木织布机,她又是一惊,转头看着兴宇,兴宇微笑着,只是不言语。
暗红色的枣木织布机被擦拭得闪亮,枣木的纹理清晰可见,薇龙走上前,把手放在织机的一根横梁上,像是搭在了一个老人的肩膀上,心里涌动着一阵回忆的暖流,喃喃叫着“外婆”,她想起了她的儿时,每当夜晚掌上煤油灯后,外婆就在织布机前坐下了,脚踩踏板,挥舞穿梭,外婆专注地协调着手脚,一根棉线也不愿怠慢,整晚伴随着“哐嘡––叮啷––哐嘡––叮啷”的响声,夜都慵懒地入眠了,外婆却不知道何时睡下的,只晓得次日天明,又是三丈长软软的棉布从织布机上卸了下来。
薇龙心里一阵揪痛,还没有让外婆享福,她就不在了,好容易平静自己,她朝着兴宇道:“这是什么地方?”兴宇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我上次问你的,什么样的男人你愿意托付。你说能把藤花的色彩织成布的男人。我趁着几个周末,到处找寻织布机,得知崇明织布由来已久,始于元末明初。民国初,崇明已拥有布机10万架,年产量高达250万匹,是有名的家家织布的区县。所以我四处打听,这户崇明人家恰好有一台八十年历史的织布机,却连同这院子废弃在这里,我觉得这里远离喧嚣,环境质朴,便把这院子租下来了。”
薇龙心里咯噔一下,手心也出汗了,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手心一把,强装镇定地瞥着兴宇道:“我那么随便一说,你怎么就真的租了这院子?我不会织布,你也不会,你这不是白花了钱吗?”兴宇瘦高身量站在屋中央,连日来憔悴深陷的眼窝里有囧囧有神的目光,那目光里透着坦然,他道:“我想着如果《西游无双》投资款没有着落,公司可能无望接履云霄之上,既成不了大业,不如安安心心做一家小店,还可结余不少时间和自己心仪的人一起尝试学习生活里的乐趣。”
薇龙心里腾地火起,暗暗咒骂:“没有出息的男人!亏得我一直装聋作哑,没有接应你,早接应你,早跟你一样变成没有格局的人!”正想着,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提醒是叶明东,电话铃声一声响似一声,薇龙揣着秘密,担着重任,她仍然放不下她的房子,她的人生价值。一跺脚,道:“你什么时候听我说过想尝试男耕女织的生活乐趣了!”
她一面按下了接听键,只听那头叶明东声音紧急却依然保持着冷静的语气,道:“薇龙,投资公司的决策人我给你约了今天,再不谈,市场要被其他游戏的宣传阵仗占领了,咱们西游无双就没戏了!”薇龙道:“好,地点定在哪里了?”叶明东道:“静安区罗马假日大酒店……”听到酒店二字,薇龙有意避开兴宇,奔到院子里,又对着电话道:“你把位置发给我吧。我这就赶去。”
叶明东特别提示似的又道:“薇龙,你如果能全力以赴去谈,我一定兑现上次我说过的话!”顿了一顿,似乎是在为自己开脱似的道:“如果你不能全力以赴,萤火虫科技倒是小事,甲星网络耗费了几年的时间打造的这款游戏推不起来,会给公司带来元气重创!”
薇龙有些呆呆的,忽然,脑子闪过一座赤金大柱红色琉璃瓦的房子,那是她一直的猎物,不能再疑惑了,她道:“约的几点钟?”叶明东道:“时间还充分,现在是十一点,约了下午二点。”薇龙又回到堂屋,对着兴宇道:“你喜欢这儿,你自己待着吧!我要回去了!”兴宇忙道:“有什么事儿吗?我送你!”
薇龙冷笑道:“不用送,我叫车回去,叫你送,反要误了事!这儿安静,你倒是可以在这里多留一些时候,把前因后果理理头绪---你和我的前因后果,以后到底是怎样!”说完,背上皮包,头也不回地走了,过了土路,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地址告诉了司机,任由车子往市区急驰。
黄兴宇一个人站在破旧却整洁的青砖瓦房里,手里扶着织布机,像是搭着薇龙的背,他感觉得到织布机的温度,他也感觉得到薇龙看他的目光和以前不一样了,和以前比,多了些羞涩,薇龙有时候和他不小心对视,便又忙着调开目光。他想了很多,他虽然不甚确定一些事,却越发肯定了一些事。及至下午二点,忽然接到了柴琪的电话,柴琪用快哭出来的腔调问道:“黄总,你跟荔总在一块没有?”兴宇忙道:“柴琪,出什么事儿了?”
柴琪断断续续地道:“叶总给我打电话,叫我三点去罗马假日酒店等荔总,说三点要谈得差不多了,怕荔总谈判不利,让我等着接应安慰她。”兴宇忙道:“跟谁谈判?”柴琪道:“投资公司的,叶总给安排的。”想了想又道,“您之前和叶总谈话,我不小心听到了,叶总说要把荔总送去做姨太太,您没答应,现在他又背着您安排,怕是……”兴宇大呼道:“地址快发给我!”
兴宇驾着车,一路上顾不上骂叶明东,只把手握成拳头不停地捶着胸脯,喃喃地道:“不要啊!不要啊!”车停在罗马假日酒店的时候,手表已经指向了下午三点,他没命一样地冲进酒店大堂,问了房间号,直接往那个房间跑,气喘吁吁地到了房间门口,狠命敲门,见里面没有人答话,一脚踹开了门,门开处,站着一个穿着一身严整西装,头发一丝不乱的中年男人,他后退了两步,神色慌乱而尴尬,仿佛知道来人是谁,哆嗦着道:“她根本就没来……”黄兴宇把食指重重地指向他,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要跟我撒谎!”转头就冲向大堂柜台,要求查阅视频监控,工作人员比对了一会,抬头微笑着道:“没有女士进过这个房间。”
荔薇龙没有去和投资公司的人赴约,坐在回市区的出租车上,她又把前因后果过了一遍,思绪也重新理了一理,如果有一天,理想中的红色琉璃瓦房子不存在了,穿过芦花摇曳的泥土路,崇明岛上有个院子,篱笆是破的,墙也塌了一角,缺口处正露出一座青砖灰瓦的房子,濛濛的炊烟往天上飘,米饭,腊肉和熏鱼的香味在屋子里飘,除此以外,那屋子里指定了还有一台织布机是她的,就像这世界那么多人,他们不能陪你回家,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