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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碎片(五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彭怀仁  2017年06月07日09:16

心 结

我刚走到小城十字路口,就碰到年轻时的邻居振英,她虽满头白发,却十分精神,一点也不像奔70的人。我问她:你上哪儿去?

她说,到老年大学上课呀!我知道你今天没有课,我写了两篇文章,你帮忙看一看。说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稿纸递给我。

我接过她递来的文稿,然后,说,我看过后,就和你联系。

她说,你可得认真看呀!我虽不是你班上的学生,你也要严格要求我。不能打马虎眼,我们是老邻居呀!

我说,我会认真看的,你放心吧!我还要找点毛病哩!说完,我们便分手。

我去河边散步回家后,边喝茶,边浏览振英写的文章。让我想不到的是:有一篇文章,是写当年我们相处的事。那是50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我刚参加工作,她还在卫生学校读书,她母亲托人为她介绍对象,介绍人是我的邻居周阿姨。周阿姨觉得我这个人比较实诚,就把她介绍给我。我两见面后,相互觉得还合适,决定相处一段时间,以便相互了解。可是,我两相处一段时间后,她母亲嫌我工资低,不能养家活口,便急促地为我们画了句号,不再让我两见面。

不过,后来,我们见面,倒也相互打招呼,寒暄几句。再后来,她去外县工作,我们就很少见面。前些年,她退休回到家乡,我在老年大学当教师,她来老年大学上课,我们又见面了。见面之后,彼此不谈家事,只讲晚年如何安度,如何养生。她知道我平时常写文章,所以,她让我帮她看文章。帮人看文章,这是我的家常便饭,帮她看一看,无所谓。问题是,她为何要把早年我两相处的事,写了拿给我看?

看过文章后,我打电话告诉她,让她第二天下课时,到我办公室拿她的文稿。

第二天,放学时,我在办公室等她,她来了。我问她:你写我们以前见面,后来又没走到一起,是啥意思?

她说,当年,是我妈嫌你工资低,我和她闹了好长时间,她抵死不让我和你交往。这件事,我深感内疚,我想,你肯定不知道我的苦衷,我该想办法告诉你,否则,你不知道真相,还以为是我不想和你相处!

我说,我早就看出是你妈的意思,再说,我工资低,也是事实,我没有责怪你妈,更不会记恨你!各有各的难处,我没往心里去。

她说,那事一直成为我的心结,不让你明白,我心不安。

印 记

有天下午,我在小城街头,遇到文友老温,他一见我,就说,你老兄写的那篇《地下恋爱》,真是大实话。我们那一代人,谈恋爱时,真是像革命前辈搞地下工作那样,很少在人前露面。老温说着,一脸灿烂,仿佛沉浸到年轻时节恋爱的甜蜜里。他接着说,这不禁使我想起了我的初恋。我们相处一年多,连手都没有握过,同样是躲躲闪闪。说到这儿,他呵呵笑了起来。

我说,我们那代人,结婚前,连对方的手都没有摸过,是常事,一点也不奇怪!时代就是那样,谁也概莫能外。

老温说,当初,我们分手时,想握手,都没有勇气伸出手来。说来,真是老土。我和初恋握手,是到了晚年时的事,并且还是她先伸出手来,我应合她。从初恋到第一次握手,历时46年。人生能有几个46年,一个多点吧?而这次握手,还是因为我生病住院,她来看我,临走时,她叮嘱我好好养病,而后,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说,祝你早日康复!这时,我们的手都不再柔软,如同一根老树枝般扎手。尽管如此,总算完成了我与她的生命中的第一次握手。虽然握着枯枝般的手,但心里依然充满暖意,留下了对方淡淡的体温,让人刻骨铭心!说来也怪,她走后,我仿佛觉得浑身轻松,似乎服了一剂新药,感到松活多了,没几天,便出院了。你说,怪不怪?

我说,一点也不奇怪,俗话说,三分药物,七分精神,是你的初恋,用精神医好了你的病,所以,她来看你后,你康复得比较快,她的来访和祝福,本身就是一剂新药,有时候,人就是靠着精神支撑活着。她咋知道你病呢?是你通知她吗?

老温说,我没有直接通知,我是在医院走廊里,遇到她们村的一个熟人,我故意和那人说白话,让他给我的初恋过话。果然两天后,她得到信息,便来看我。不知何故,人在生病时,特别怀念故人?

我说,那就是变相通知了。你心里依然有着一丝对她的牵挂,自然忘不了她。她也忘不了你,牵挂是相互的,如同一根线,一头拽在你手里,一头拽在她手里,扯着骨头连着筋,关联着哩!

老温说,你写《地下恋爱》,总是也忘不了什么?有感而发吧?

我说,那不是忘不了什么的问题,那是对我们所经历的那种特殊年代的回忆,因为那种记忆,远离今天,写出来,让后辈人看看,上一代人是怎样走过来的。让他们也多少知道点历史,这毕竟是历史的印记!

老温说,对,是历史的印记!

手 迹

一天早晨,我去单位取报纸,有一封寄至本市的信,落款内样。好长时间没有收到邮寄的信了,是谁给我寄信呢?从单位出来,我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那是几张老式信笺,我忙抬眼一看:

彭先生:久违了!

要不是城市拆迁,整理旧物,也许,这几张手迹,永远夹在书中睡觉了。既然发现了,还是物归原主吧!兴许,你已记不得早年的往事了!但是,当年,我们都没有言明,总是一个疙瘩吧?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应该寄还给你!否则,于心不安!

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活得顺风顺水,我读过你写的不少文章,其中,不乏回忆往事的篇目。可惜,这事,没在你的文章中看见,想来,你不记得了!

顺祝安康!

同事张琴敬上

后边,还有三张信笺,我逐一看去,第一张信笺,写的是——

小张:谢谢你在艰难的日子里关照我,每天吃着你给我打的饭菜,我心里十分感激,在随时饿得流清口水的日子里,能吃上饱饭,是多么幸福的事……

读着,我的眼里,不觉流出热热的液体。那时我和张琴同在一个工厂,我在车间当工人,她在食堂当炊事员,因为我被食堂抽去帮厨,认识了她,之后,我去食堂打饭,常常排在张琴打饭的窗口,她总多给我打饭菜,让我顺利度过饥饿的年月。当时,我以为她对我有好感,于是,便给她写诗示爱。不想,我的苦心,如同乒乓球掉在棉花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第二张,是这样写的:小张,你写的入团申请,我已看过,写得很好,你的工作表现不错,家庭历史清楚,社会关系也没问题,我一定尽力而为,帮你早日加入团组织!

读到这儿,我心里由不住一热。那时,我是车间团支部书记,张琴她们的食堂,属于我们车间管,她要求进步,我当然要帮她一把。更何况她对我那么好?在我的努力下,没过多久,张琴就加入了共青团。

当年我给她写的诗,就是握在我手中的第三张信笺,上面只有三句:

我是谁你应该知道,

爱说出来很不容易,

你心里有没有我?

当年的这三张信笺,都是乘打饭的时候,连同饭菜票一起递给她的。但都没有下文。后来,我才知道,她之所以要求入团,是因为她想嫁给来厂里搞四清的一位解放军军官。入了团,政审容易通过。后来,她如愿以偿。

读完信纸,我不觉笑了,当然是苦笑。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笑自己的幼稚无知,笑自己年轻时节干了蠢事。笑过之后,我觉得应该感谢张琴,感谢她当年没有把我做的蠢事公开,感谢她50年后,还给我当年的手迹!

脚 印

下午,我经常到人民公园闲串,那里,休闲的老年人不少。还有不少人在那儿吹拉弹唱。老远就看见,靠南边的石凳旁,坐着一个老倌、一个老奶,他们身前摆放着两辆一模一样的婴儿车。我上前一看,婴儿车里,两个不足一岁的婴儿沉睡着。见他们身旁的石凳还空着,我便在他们旁边坐下来。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本书,看起来。

起先,他俩不言不语,我想,他们是一对老夫妻,带着双胞胎孙子来公园闲逛吧?于是,埋头看我的书。

不一会,听到那老倌说,我见你好几次了,本想走拢你,又怕认错人。因为,在街上遇到你好几次,你看着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形同路人,我以为我看走眼了。今天,我是鼓足勇气才走过来的。几十年不见了,你呆呆地看人的习惯没有变,我知道我没看错人。前几年初中同学聚会,你一次也没有来。

老奶说,前几年,我在昆明替大儿子带小孩,半年前,才来这儿帮姑娘。所以同学聚会,我没来。前些时候,我在街上看见你,不是没认出你,是不想理你。

老倌说,40多年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再怎么说,我们总是同学吧?

老奶说,我没你这样的同学,我早就在通讯录里划掉了你的名字!

老倌说,我是出于无奈呀!你想,那年下乡,遥遥无期。你也知道,我爸、我妈都是小工人,我回城无望,参军是唯一的出路。我别无选择。一到部队,我就给你写信,可是,我高高兴兴拍了一张照片寄给你,你连信也不回。我又写了几封信,你也不理。后来,部队调防,我们相距越来越远。再后来,我听说,你回城,进了你爸那个厂。

老奶说,我一见到你穿着军装的照片,就知道我们之间隔了一道墙,加上在农村,相当苦,时不时又要跑回家,疲于奔命,渐渐就不再想原先说过的海誓山盟了。后来,回城;再后来,结婚;接着调昆明,浑浑噩噩过日子,晃眼,就退休了。紧接着,培植儿女;然后,当奶奶,当外婆,这不,就走到了今天。说着,他抬起手不住地揉着眼睛。

老倌说,大家都一样。我在北方安的家,老伴在那里替大姑娘招呼孩子,小儿子在这儿读大学,然后,留校任教。今年,他有了小孩,我赶来这儿为他当保姆,“孝子贤孙”。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还会回来,这就是生活吧?生活是一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变幻无穷。

这时,老奶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再不走,我老伴就要打电话催我了。这会儿,他已经在给孙子煮牛奶了。

老倌问:明天,你还来吗?老奶说,不一定。

老倌问:下个月,同学聚会,你去不去?

老奶说,当然去,同学不止你一个。再说,生活很具体,各人都得念好各家那本难念的经。说完,她推着婴儿车走了。

老倌起身挥手与她作别。之后,老倌也推着婴儿车走了。

我由不住站起身来,看他们的身影和那渐远渐隐的脚印。

味 道

我刚走到河边,就遇到一对老人走过来,我忙招呼道:金老师和师母来散步?

金老师抬眼望望我,然后,说 ,是啊!出来走走。好久没见你了,还好吧?

我说,还可以。金老师也精神得很!

金老师说,我住在儿子那里,有空过来坐。说完,两位老人走了。

我说,我会来拜望金老师的。

望着金老师和他老伴的背影,我心里感到一阵甜。好一对一起慢慢变老的老人呀!让人觉得他们的生活很有味道。

其实,金老师不是我的老师,只是他比我年长,喜欢写作,我便称他为老师。算起来,金老师和他老伴,都是80岁出头的人了。50余年的婚姻生活,尚能这样出双入对,令人羡慕。走着,走着,我由不住想起金老师讲给我的那个久远的故事来——

上世纪50年代末期,金老师下放到一个国有农场劳动。那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劳动任务繁重,物质奇缺,生活极度困难,想吃一顿饱饭都难。农场的人,大都用田边地角的野菜,补充营养。那时,很难吃上肉食,肚里没有油水。再吃一些东西,都不低事。常常饿得两眼直冒金星。

一天,金老师割水稻时,在沟边逮住了几条泥鳅,他忙脱下脚上的袜子,把泥鳅塞进袜子里,不一会,又逮到几条,到收工时节,一共逮了20多条。金老师高兴得不得了。心想, 这下可以打一次牙祭了。回到宿舍,他来不及洗脸、洗脚,就拿着搪瓷口杯,带上泥鳅,跑到伙房,洗干净泥鳅,然后,把泥鳅放进口杯,加水后,拿到灶洞里煮。不一会,口杯里的水就涨了。见着口杯里不住地翻滚的泥鳅,金老师由不住直咽口水。

就在这时,一位个子高挑的姑娘, 来到灶洞前,金老师不好意思地退到后边,那姑娘问:大哥,煮东西呀?

金老师知道,她是伙房里的炊事员,忙说,煮几个泥鳅,田里逮到的。

那姑娘问:放香料了吗?金老师说,单身汉,哪来的香料?

那姑娘往灶里添了几根柴后,说,等一会,我给你弄点。说完,便抽身走了。

不一会,那姑娘拿来用纸包着的一小点盐巴和花椒面,递给金老师,说,不放花椒,泥鳅太腥,放了才好吃。金老师接过小纸包,说,大妹子,谢谢你!

姑娘说,不用谢,出门在外,谁没有难处,尤其你们这些文化人,更难!

那姑娘走后不久,泥鳅就煮熟了。金老师拿出搪瓷口杯,摆在地上,等不得汤冷,就端起口杯,喝了一口,好久没沾荤腥了,他觉得味道好鲜。

打那以后,金老师时不时去煮泥鳅,那姑娘照例,给他送盐巴、花椒,一来二去,他们便好上了。还一起煮吃金老师逮来的泥鳅。金老师给我讲这个故事时,他说,我两50年金婚纪念,没有上高级餐馆,也没有弄什么稀奇菜肴,就用年轻时的那搪瓷口杯,煮了一杯从菜场买来的野生泥鳅吃。我觉得,泥鳅汤里,不单有泥鳅的鲜味,还有爱情的甜味。

如今,一见到金老师和他老伴,如影随形,我便想起当年金老师煮泥鳅的故事。风风雨雨,50余年过去,那泥鳅的味道,在他们心里,还是那样鲜美。

作者简介:彭怀仁,白族,云南大理市人,云南省作协会员。至今,已在《新民晚报》、《光明日报》、《微型小说月报》、《短篇小说》、等300多种报刊发表小说701篇,发表散文、随笔1,138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