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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汪曾祺小说《祁茂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郎咸勇  2017年06月06日08:35

  精美的传统民俗,是我们的母亲文化,是我们汉民族的脐血;然而历史的前进,社会的发展,是不计小数的,于是就导致了一些原生态民俗的落伍式微,甚至消亡,这实在是一件令人伤感痛惜的事情,《祁茂顺》就表达了这一主题。

  汪曾祺先生这篇小说题目叫《祁茂顺》,其实准确点说,应该叫《民俗艺术家祁茂顺》。

  小说起笔就叙述了祁茂顺的职业,“在午门历史博物馆蹬三轮车”,接着笔腕一转,又说“他原先不是蹬车的,他有手艺:糊烧活,裱糊顶棚”,此言也,领起着下文的两部分:糊烧活,裱糊顶棚。

  且说“糊烧活”。

  作者首先描述道“单件的烧活,接三轿马,一个人鼓捣一天,就能完活”,此言也,将展示了祁茂顺手工活的干练快捷和精明能干。

  随之,作者以欣赏的笔触,使用正侧面描写手法和白描手法,描写了祁茂顺糊烧活手艺的精湛高超。

  “他在糊烧活的时候,总有一堆孩子围着看”,做糊烧活,竟然也能吸引住“孩子围着看”,这就侧面展示了祁茂顺手艺的奇妙精彩;而当他的糊烧活做好后,放在门外,“一匹高头大白马——跟真马一样大,金鞍玉辔紫丝缰;拉着一辆花轱辘轿子车,蓝车帷,紫红软帘,软帘贴着金纸的团寿字”,这段关于糊烧活“高头大白马”的正面描写,可谓细致入微,毫毛毕现,凸现纸上,几欲呼之欲出;如此一来,就不光是孩子了,就连路过的大人也要停步看看,并引来了好评如潮,赞誉不绝;最后,作者借他们的华赡之语,再次侧面赞颂了祁茂顺的“心细手巧”。

  然而,令人痛心的是,尽管祁茂顺们恪守行业规矩,极具职业道德,“订烧活的规矩,事前不付定钱,由承活的先凑出一份钱垫着,交活的时候再收钱”,尽管祁茂顺们手艺精湛,追随潮流,能够与时俱进,“早先订烧活,都是老式的房屋家具,后来有要糊洋房的,要糊小汽车、摩托车……人家要什么,他们都能糊出来”,但是,“后来订烧活的越来越少了”,因为历史在前进,时代在变迁,如今“都兴火葬了”,“谁家还会弄一堂‘车船轿马’到八宝山去”。

  于是,“祁茂顺主要的活就剩下裱糊顶棚了”。

  再说“裱糊顶棚”。

  “糊烧活”消失后,“后来糊顶棚的活也少了”,因为,“北京的平房讲究‘灰顶花砖地’”,尤其是“纸糊的顶棚很少见了——容易坏,而且招蟑螂,招耗子”,而且“钢筋水泥的楼房更没有谁家糊个纸顶棚的”。

  这里,作者关于“裱糊顶棚”的描述,与后面祁茂顺为金四爷“裱糊顶棚”一节文字,前呼后应;这里的笔墨十分俭省,乃是为了使得两节文字之间,错落有致,疏疏朗朗,体态婀娜,详略得当。

  祁茂顺终于没有了用武之地,他彻底告别了自己钟爱的两大手艺,于是,从作者的言辞之间,我们分明能感觉出汪曾祺对于民俗的留恋,对民间艺术衰落的痛惜伤感,当然了,这并不影响他的思想与时俱进,不影响他对新观念、新事物的认同。

  无奈之下,一位才华横溢的民俗艺术家,“只好改行”,另作他用了。

  于是,祁茂顺去给历史博物馆的韩馆长蹬三轮车了,但是韩馆长是位极其方正守法之人,他除了上下班,平常不为私人的事用车,于是,“祁茂顺的工作很轻松”。

  但是,祁茂顺毕竟是个勤快能干、认真细致之人,他“很爱护这辆三轮车,总是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晚上把车蹬回家,锁上,不许院里的孩子蹬着玩”;尤其是,祁茂顺还是个朴实忠厚之人,一旦街坊邻居有事相求,他总是有求必应,热心助人。

  这样的人,人缘能差么。

  是啊,正所谓“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祁茂顺虽然告别了心爱的手艺,但他依然是那么的兢兢业业,专心致志,爱岗敬业,勤勉用事。

  另外,我们从作者貌似轻松的叙述里,分明看见作者虽不是椎心泣血,却也是拊膺长叹,让我们再次品味出作者对于民俗艺术凋零的痛惜,对于民俗艺术家明珠暗投的伤感,这里蕴含了其情绪的巨大落差。

  祁茂顺之改行也,既正面描写了祁茂顺的人品,也从侧面映衬了其手艺之精湛,就让我们一面赞赏着其人品,一面痛惜着他的手艺。

  祁茂顺终于又有了一展风采的“舞台”了,而这个“舞台”,是由一位“金四爷”提供的。

  “金四爷”,何许人也?

  此人住的“离祁茂顺家不远”,乃是“旗人皇室宗亲”,是“世袭罔替”的贝勒,只因为“辛亥革命后,旗人再也不能吃皇粮了。幸好他的古文底子好,又学过中医,协和医学院特约他校点中医典籍,他就有了稳定的收入”。

  由此可见,这位“金四爷”也是位严重的落伍之人,但是若换一个角度,从积极意义上说,他应该是位民俗艺术的守望者。

  “金四爷”之于祁茂顺也,颇有些惺惺相惜,于是,“金四爷”对于祁茂顺,就起了映衬之用。

  “金四爷”为什么要找祁茂顺呢?

  原来,“贝勒府原是很大的四合院”,虽然后来“只保留了三间北房”,但是“金四爷还保留一些贝勒的习惯”,譬如,他不爱“‘灰顶花砖地’,爱脚踩方砖,头上是纸顶棚,四白落地”,这就写尽他的守旧,或曰酷爱民俗;然而“上个月下雨,顶棚漏湿了,垮下了一大片”,于是,他就找到了祁茂顺,让“茂顺”把顶棚给裱糊一下。

  祁茂顺终于可以一展神技了,于是,他愉快地答应了。

  祁茂顺预先做好了所有准备工作,他“星期天一早就来了”,带来了全套工具,“棕刷子,棕笤帚,一盆稀稀的糨子,一大沓大白纸”,且“这大白纸是纸铺里切好的,四方的,每一张都一样大小,不是要用时现裁”,从这里再次看出,祁茂顺是多么喜爱自己的事业啊。

  “金四爷看着祁茂顺做活”了,此言也,表明了祁茂顺之裱糊顶棚,是以“金四爷”为视角展开的。

  作者再次使用正侧面描写相结合手法,描写了祁茂顺裱糊顶棚驾轻就熟、纵横自如的裱糊神功。

  祁茂顺先“用棕刷子在大白纸上噌噌两刷子,轻轻拈起来,用棕笤帚托着,腕子一使劲”,你看,“噌噌两刷子”、“轻轻拈起来”、“用棕笤帚托着”、“腕子一使劲”,这里关于象声词和几组短句的使用,完美地展示了祁茂顺动作的简捷干练,生动明快,活泼有力,节奏性强,绝不拖泥带水,给人以极大的美感,于是就暗暗呼应了上文“他在糊烧活的时候,总有一堆孩子围着看”,看起来,任何工作之所以枯燥无聊,是因为不熟练,只要熟练了,都会给人以美感;大白纸“吊”上顶棚了,这里一个“吊”字,作者刻意使用了引号予以强调,就形象展示了大白纸挂在顶棚上自然松弛下垂的状态;随后,祁茂顺又用“棕笤帚抹两下,大白纸就在顶棚上呆住了”,于是,就见“一张一张大白纸压着韭菜叶宽的边,平平展展、方方正正、整整齐齐”,这里作者先用“呆住”,又连用三组形容词,描述了大白纸整整齐齐、平平整整贴住顶棚的状态,于是,就不露声色地赞美了祁茂顺敏捷出彩的基本功;更令人佩服的是,就连“拐弯抹角用的纸也都用眼睛量好了的,不宽不窄,正合适,棕笤帚一抹,连一点褶子都没有”,而且,“用的大白纸正好够数,不多一张,不少一张。连糨子都正好使完,没有一点糟践”,这就更见出祁茂那顺出神入化、臻于高妙的惊人艺业和“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不漏”的算计神功。

  祁茂顺不愧为民俗艺术的大手笔啊。

  金四爷看祁茂顺的“表演”都“看得傻了”,这就再次侧面描写了祁茂顺的技艺精熟,同时,作者不说祁茂顺裱糊顶棚,而是说他“表演”,更见出祁茂顺操作之精熟准确、技艺之精湛绝伦,祁茂顺不是在干活,而是在“表演”,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位才气放逸的表演艺术家。

  同时,读了这段文字,读者会立刻想到祁茂顺糊烧活时,“路过的大人”之止步顾看,赞叹连声,于是,这里就呼应了上文。

  不仅如此也,面对金四爷的赞颂之声,祁茂顺一脸平静,谦抑宁静,绝无左顾右盼,趾高气扬,烟熏火燎,心浮气躁,足见出其为人之谦恭厚道,他真正具备了一位艺术家“才华须蕴”的高贵品格。

  “活”干完了,祁茂顺喝着金四爷给沏了两开的热茶,连连称道“好茶!还是叶和元的双窨香片”,而金四爷答曰“喝惯了”,于是,从喝茶上也见出二人之心意相通,情致合一。

  “祁茂顺告辞”了,金四爷欲拉着他“到大酒缸喝两个去”,随后又引发了二人关于“大酒缸”和“八面槽”的闲谈,均展示了二人对于昔日的留恋。

  尤须注意的是,小说结尾处,金四爷两次说道“大酒缸没了”,第一处使用了疑问句,表现了金四爷对大酒缸已经消失的震惊和质疑,第二处使用了陈述句,并使用了反复的修辞手法,从他那絮絮叨叨的念叨中,表现了金四爷的留恋怀旧和惆怅落寞的心态。

  于是,小说在最后“很难说得清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中,余音袅袅地落下了帷幕,同时也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

  窃以为,此言也,表达了金四爷的深度落伍感,精神上的孤独无告和落寞失意,我仿佛看见金四爷如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地飘摇着,形影相吊地走向海角天涯。

  难道,这里就没有作者的影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