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场
他在江南旅途中,不断地给她发短信。短信经过反复修改才发出。这耽误了他的旅行,很多景点实际上没有游览到。他充分调动他的记忆力,掉书袋,向她炫耀他的知识。
其实,他并没有把旅途中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一次是在大年三十的列车上。他碰到一位女乘务员,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就是他在短信中说骂他是个怪人的那位。
说她是姑娘,不过是看起来年轻,不像是结过婚的女人。他把她当作姑娘,并不是对她有何企图。而是他认为一位姑娘,或者说少女,远比妇女有魅力,有时简直就是一个充满诗意的世界。读文学作品时,每当看见被称为“姑娘”、“少女”的女主人公,他总是先入为主,对之有一种奇怪的好感。
这种可笑的情怀,对于他这种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显得有点怪怪的。对此,他自嘲地解释:姑娘有趣如小说,妇女乏味如历史。
每次从窗外收回目光,他的视线都会与斜坐在对面的她相碰。
“很无聊吗?”他走过说。
“无聊死了!”姑娘恨恨地说。
“无聊是人生的普遍状态。”他以智者的口吻说。
姑娘瞪他一眼,扭过身子,望着窗外。
“想你父母亲了?”他赶紧这样问。
“当然哦,我好想和他们在一起啊!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啊!”
“那就给他们打电话吧。”
“我都打了好多次了。”
“这就行了。你在工作,你父母亲能理解的。只要你想着他们,思念着他们,就相当于和他们在一起。”
“只能这样哦。”姑娘语气亲切多了。“你到哪里去?”
“南京。”
“去看你爸爸妈妈。”
“不是。”
“去看你女朋友?”姑娘嘻嘻一笑。
“不是。”
“那你干什么去吗?”
“去旅游。”
“你一个人去旅游?搞没搞错哟?”姑娘的四川话味道十足。“大年三十去旅游?你真是个怪人。”
他默然,心想自己恐怕真是个怪人。跑大老远去旅游,就是为了审视一个姑娘,以便忘记她,这不是很怪吗?
他把携带的数码相机取出来,给姑娘照相。姑娘对他从各种角度拍摄的照片都不满意,赶快叫他删除。车到郑州,停留时间较长,他给她照了几张昂首挺胸地站立入口处的照片。
“嘿,这几张还真不错呢!”姑娘惊喜地欢呼,掏出纸笔,把电子邮箱写了交给他。“你把这几张保存好,以后发email给我。”
姑娘把一个大挎包打开,取出饼干、糖果、水果递给他。他不吃,在姑娘的催促下,才吃了几口。
当他躺在列车上仰望天空时,想起了过世的母亲,潸然泪下。
深夜到达南京后,他曾经给乘务员发了祝福短信,她也回复了短信,祝他旅途愉快。
这些当然不能告诉她。
第二次是在鼋头渚游览时。不远处传来隐隐的乐声,循声而去,来到一处道院。几个妙龄少女,身着古装,拨弄着秦筝古琴琵琶等古典乐器,正弹奏着古典乐曲。一曲终了,少女们换装出来,请游客中的夫妻、情侣上台,穿古装在乐器边拍夫唱妇随的照片。其中一个少女,明眸皓齿,美丽极了。他呆呆地看着少女,右手颤抖,无法按下快门,可能是天太冷了的缘故。正为姑娘在这里消磨美好年华而惋惜时,那少女对他轻轻一笑,问:
“你们不想拍照留念吗?”
他大惊,赶忙回头,见一年轻女郎站在他身边,被误以为是他女友。他赶忙摇头,不敢再看她,转身就走。
第三次是他从上海返回时。
他往返乘坐的是同一辆列车,就去问那个大叫“无聊死了”的姑娘在不在。一个肩膀上写着“实习生”的姑娘摇头说不认识。这位年仅十七岁、皮肤有些黝黑的姑娘,不喜欢在列车上当乘务员。她告诉他,最好的工作是在火车站买票,他想这是女孩子喜欢静的缘故,便扯了一通个性、命运的胡话,竟引得少不更事的姑娘双眼放着异样的光彩,凝神谛听,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靠近。
“你没发现,你笑的时候比平时更美?”
姑娘害羞地一笑,瞟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不相信。他又把数码相机取出来,逗她笑,然后照下来,给她看。当她微笑时,俊俏的脸蛋上露出一丝羞怯、欢乐,小巧的嘴唇微开,牙齿雪白,增添了她青春的纯美。
“笑一笑!”中途停车时,他下车买东西,这样命令她。
姑娘很听话,笑了笑,上车时唱着欢快的流行歌曲。他建议她回到学校,要经常保持这种自信的微笑。姑娘说班主任很古板,估计不喜欢。
“古板的人其实心地很善良,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只要常常展示你这迷人的微笑,就能给班主任一个好印象,毕业分配时肯定能找到一份好工作。”他轻轻拍了姑娘的肩膀,说:“相信我,没错的。”
“笑一笑。”到C市下车时,他对姑娘发命令。
姑娘甜甜一笑,让他内心颤抖,走出好远,还回过头向她招手。
这更不可能告诉她,再说那时他手机已经掉了。
手机是在苏州火车站掉的。
苏州买不到卧铺票,他挤上到上海的列车。
从人群中挤上火车,稍稍喘口气,一摸腰间,手机掉了。
这次旅途,全靠它,使她伴随他重游江南。
他去找乘警,硬要他帮助寻找遗失的手机。
“我有什么办法?人这么多,你叫我怎么去找?总不能叫我把每个人的手机拿出来,叫你看是不是你的?”年轻的乘警朝他发了一顿火。
他摇摇欲倒,却倒不下去。
他用那手机给她发了三百多条短消息。
其实,他心里有时觉得,发出那些说教的信息,有些不妥。她会不会把那些短信告诉别人,讥笑他呢?
手机上保留着她发来的唯一的短消息:谢谢!
这条短消息是在澄虚道院,看见她的保护神“辛亚”,很少屈膝叩拜的他双手合什,祈求神灵庇护她的回复。
手机掉了,他内心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C市买手机时,他心情又变了,心想买了新手机,说不定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呢。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也如此说。
回到G城时,他给她发短消息,然后打电话。短信没有回复,电话也没有接。他垂头丧气,在街头游荡一番,正准备回单位,突然看见她在附件拦一辆出租汽车,连忙赶过去。她有些冷漠,不准他上车。他直接挤进汽车,心头有些气。到了老城区,她下了汽车,说去亲戚家,等会在河边见面。等了两个多小时,她才来。他感慨手机掉了,她说了这句话。
他将一个数码相机拿出来,翻出照片给她看。她说照片不错。他又指着月老祠的照片,希望以后和她去那里看一看。
“你和别的姑娘去吧。”本来刚才平静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点生气了,好像对他的举动不满。
他疑惑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喜欢我?”她突然问,颜色很严肃。
“这……”他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不知道?”沉默一会,脸上露出微笑。“我给你这么多痛苦,你为什么还喜欢我?我今天来见你,就是要问你这个问题。”
“也许因为有三四年了……变成了内心的一种心理习惯吧。”
他看出来了,她对这个回答十分不满,不由后悔万分。
“是这样的吗?——你们男人在情感与理智上是一致的,只有女人在这方面才会有矛盾和冲突。”
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理论,睁大了眼睛。
“怎么男人是一致的,女人就不一致了?我觉得,在男女身上都是一样的,都有冲突……”他突然觉得她的理论是荒谬的,正要反驳,却听她说:
“那你是在情感上喜欢我,还是在理智上喜欢我?”她摇着头追问。
“我在情感上是肯定……爱你的,在理智上……”他发现她模样挺可爱,就废弃了“喜欢”两字。“我觉得你是我的知己,所以在情感与理智上我都是爱你的。”
“哼!”
她不相信,不过没有再说什么。
这段河道狭窄,流水湍急,对岸是个公园,森林茂盛。
他将买的小礼物送给她。这些小礼物有一顶蓝白色的帽子、围巾和一块雕着她属相的雨花石,还有几张无锡的泥娃娃。他执意要全部送给她。
“不嘛!你以后送给你的女朋友吧。”
虽然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她脸色却很严肃。
“不好玩!”他生气地说。
“好了吧?”她选了无锡的泥娃娃,努着可爱的嘴唇,叫道:“不嘛!人家本来打定主意,不接受你的礼物的。”
她身上偶尔会露出孩子气。他蹲在她身边,凝视着她。
“你敢?”她右手食指指着他,厉声说。
他的手垂下来,轻轻触到她的皮鞋上。
“我想拥抱你!”
“你敢?你刚才已经摸了人家的脚了!”
她赶快站起来,往后退,退到石壁边,紧贴石壁上,像一只壁虎。
他朝她走去。
“别过来!”她用手指着他。
他刚才还羡慕她的孩子气,此时却不知如何应付,气得转身就往河边走。
“站住——人家都知道我讨厌你!你要是淹死了,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推下去的,这下我可有嘴说不清了。”
他苦笑不得,退后两步,狠狠地挥动着双臂。
“你还……你还有点……有点像周杰伦……”
“周杰伦?”他勃然大怒。“周杰伦又岂有我这么高的知识和内心修养?”
他很少看电视。以前的电视坏了,就贱买了,再也没买。他只是偶尔在报纸上见过这个名字。至于周杰伦是歌手,或是演员,就不清楚了。
“哼,看不出,还这么高傲?”她一甩手,往回走。
路边是一排瓦房。稍宽的地基露出青砖墙体三四厘米。她站在突出的地基上,贴在青砖上,手抓墙缝,一步一步往前挪动脚步。他站在旁边,防止她跌下来,痴痴地望着她苗条的身材。
“怎么样?”走了约十米,她跳下来,得意洋洋地问。
“很好!很好!”
走了几步,她回过头去,突然指着河那边斜对面的公园说:
“那里有我的男朋友。”
他呆住了。
她和他曾经在一个单位工作,办公室紧挨着。她办公室订阅了各种报纸,,他常去看报。刚开始时,她沉默不语,才经历一场失败恋爱的他并没有注意这个新来的姑娘。接触多了,她开始说话,声音很甜美,可是对人忽冷忽热的,叫人琢磨不定。一年多后,他感觉她对他有好感,就想去追求他,这时听到一个传闻,她以前曾经有位男朋友,不过后来死了,究竟死于什么原因,他不得而知。她反复的性格似乎与此有关。他想起了《雪国》中的叶子,有些犹豫,想退却。正在这时,凭借她父亲的权利,她调到另一个福利较好的单位。距离远了,反而激起他的热情。她母亲管教很严,他和她见面很少, 只是偶尔通个电话,发个短信,就这样不温不火持续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他从来没有询问她的过去,怕触犯她心头的禁忌,只是在电话中或短消息中说什么“要面向未来,真心度过每一天”之类的话。
他在无锡游览时发出也发出类似的短信,但不知她究竟仔细读过没有。
他一直等待她主动谈起她的过去。
果然,她开口说起她的前男友。男友是她大学的同学,在毕业前夕,突然得了白血病,几个月后去死。
“怎么简单?”他心里想。
她望着黄昏下滚滚河水出神。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简直……”
她似乎有些黯然神伤。
“这……”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打量她一眼,望着滚滚的河水,说:“或许就像这河水吧。这河水从雪山流来,告别雪山,告别沿途的森林、村庄,翻越崎岖河床,才能汇入江河,浩浩荡荡,奔流到海……也许人生就如此吧……”
他字斟句酌,把罗素关于河流与人生的话改变成这个样子,但不知她是否喜欢听这样的话,内心有些惶惑。
她没有说话。他突然觉得有些累。
“你现在的男朋友在干什么?”
他干巴巴地问。以前在电话里,记得她曾经说过她有男朋友了。
“哦。”她好像突然从梦里醒过来似的。
她说,公园里的男朋友是母亲介绍的,与她家是老相识,算得上是世家,现在去读研究生。
他去过她家一次,见过她母亲。她母亲冷漠地问他干什么,他看见她脸上的愤怒,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前者正要关门,她父亲走过来,让他进去。他说过节了,来看望一下,说完把买的礼品放在桌子上。她母亲正要说什么,被丈夫的眼神制止了。来之前他给她打了电话,但她不在,不知是躲在屋里还是去干其他事了。她父亲和蔼地询问了他工作上的事情,他拘谨地回答几句,赶快告辞了。
在街上碰到她母女俩,她母亲怒目而视,吓得他不敢上前。这个中年妇女好像对他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敌意,似乎他是个流氓,要花言巧语引诱她女儿,夺取她宝贵的贞操。
“你们春节在一起吗?”他想起一路发信息的情形,有些恼怒
“没有。他父亲病了,他回老家了。春节后上班,过几天就会来看望我。”她凝视着河水,身子往他身边靠了靠,说。“你知不知道,他结过婚?不过一年后就离婚了。以前我就对他说:我才不会嫁给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呢!不过慢慢发现,他还是很不错的。”
“……”
“妈妈老是找人给我介绍男朋友,催我嫁人,我才不想呢!我要慢慢来,等一切水到渠成,才结婚。反正他还在读书,要读两三年。”
她所说的两个男朋友,他均没有见过。他本来想问,她在那个研究生和他之间选择谁。可是他没问,似乎这是她的事,他不该问。
暮色苍茫,河水咆哮。
“我给你唱首歌。”
她兴致很高,唱了一首歌曲。
“你好好听嘛。”
他听她唱着,歌声很伤感。他观察她的神色,只模糊听清一句“爱到不能爱”。
公路边有买烧烤的。一位老大爷请他们吃饭。
“我们就在这里吃,好不好?”
他不愿在人来人往的公路边吃饭,想请她到好一点的饭店吃饭,但又沉默不语。
烧烤只有洋芋、鲫鱼等几样东西。他坐着不动,盯着她看。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我想好好看看你,恐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我又不会立即就死!”她生气地说,非常恼怒。“不过,人要死了,就没有痛苦了,一了百了。”
“你要是死了,我陪你去死。”
“胡说!胡说!”她惊得跳起来,神色有些可怕。
“你这是怎么了?人家只是开个玩笑!”
他很气愤,也站起来,想走开。
“有些玩笑是不能随便开的。”
她轻声说,又坐下来,缓缓吃起来。
晚餐仅花去十多元钱。不过,买了手机后,他身上的钱确实也不多了。
“哎呀,天黑了,我还有事!”她惊呼起来,转身就跑。
等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慢腾腾将钱找给他,赶忙追出去。在她亲戚家,他看见了她。
“我将你送的泥娃娃送给了我的侄女,她高兴死了。”她满面笑容,很高兴。“你快走,我妈妈要来了!你快走嘛——我以后给你打电话。”
其实,他知道,她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春节后上了几天班,周末单位的人一起去聚餐。吃饭时,几位女人问他什么时候结婚。
“我准备不结婚。”
“怎么行呢?你不要太挑剔了吗?”
“哎呀,你还是要现实点。有些事是无法勉强的。”
他们知道一点他和她的事情,就这样转弯抹角地说话。
他赶快到隔壁去敬酒。那里坐着一位美丽的姑娘,面容俊秀,身材苗条。他知道姑娘是春节前来单位下属公司的实习生。他惊诧那种美丽、明亮的青春活力,心里有点所动。可春节后回来,见到姑娘,他只是打了个招呼,没有说多余的话。
“这里坐着的姑娘,如何啊?”同事打趣道。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那人家实习完就回去要毕业了,我们去跟领导说,把她要得我们单位来上班哟—哦,谢局长就在这里,你说句话吧?”
“要得!要得!有时间去跟一把手说一说。”
姑娘窘得满脸绯红,在他向她敬酒时,偷偷瞟了他一眼。
他十分惊诧。姑娘正在读中专,年龄还不到二十岁,难道对他心存爱恋?他真有这种魅力吗?
饭毕,同事们打麻将。他在旁边观看,突然想起以前开会的情形。那时她和他还在一个单位。他去得晚,坐在会议室的侧边凳子上,正对着她。在他目光注视下,她脸上飞起一片红霞。
“你知道吗?同事要给我介绍对象呢!”他心里这样说。
“其实,小王真的不错,长得好漂亮。”打牌的人说。
“下手要早!不然就是别人的了。”
“是啊,虽然人家现在来这里实习,还没有找到工作,但只要你和小王成了,我们去想办法呀。再说,人家到这里来实习,肯定还是有一点关系的。这就好办了。”
其实,他只是为小王的美丽所动,并不想真正去追求。毕竟年龄相差十几岁。
“这倒是!这确实是个问题!”同事听了他的顾虑后说。
“啥子哟?只要人家喜欢你,年龄大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年龄大一点,阅历丰富,又能体贴人,这样才能幸福!再说人家这么年轻,肯定没有谈个恋爱,一张白纸,单纯可爱,这样的姑娘哪里去找?不像有的女人,复杂得很,心高气傲,花眼多,支支吾吾,让人讨厌。要是我没有结婚,我就去找她了,不给你这家伙留!”
他觉得这位同事说得很有道理。
“小心你老婆听见了,把你从床上瞪下来!”说话的是女同事。
一位同事糊了个三番,谈话中断。
“其实,女人都是一码子事,把脸一蒙,下面都一样。”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想起以前谈恋爱时的瞎折腾,真没有意思。”
“啥子话哟?虽然下面都一样,但女人还是有好女人和坏女人之分的,就像男人有好男人坏男人之分一样。”女同事抗议道,脸色一点都不尴尬。
“那我们是好男人坏男人呢?”男士都打趣说。
“你们是坏男人。”
“我们都是坏男人?那好,以后我们不敢再和你打麻将了。”
“你们都是好男人,打麻将的都是好男人,因为打麻将了,就不会去偷女人。当然,打麻将的女人也是好女人,这样就不会去偷男人。家庭就稳定了,和谐了。”
听了他们这样的议论,他苦笑不得,就在旁边玩手机。
新买的手机发短信十分麻烦,跟以前的手机在这点上差远了。
他并没有给她发短信。她也一直没有打电话。
手机短信功能以前除了给她发短信外,主要用于与领导汇报工作所用。领导经常不在,打电话汇报,出事时领导否认就麻烦了。这种事情就在其他单位就发生过。碰到重要的事情,他都编辑短信发出去,留案可查。
手机掉了后,急于与她联系,在C时随便买了这款手机。
在办公室无事时摆弄手机,心情十分烦躁。无奈,他再次到C市,找到那家手机店,换了和以前相同款式的手机。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起她说过的话,不由苦笑。
情人节那天,一个朋友给他介绍同城的女朋友。他不愿去。朋友开来轿车,把他拖上汽车。在火锅店,见到一位姑娘。朋友介绍说,姑娘姓蔡,年龄二十六。长相中等,肤色倒是白净。只是简单聊了几句,他就埋头吃菜。
回到住所,他思虑再三,给她打电话。打了一次,没人接,打第二次,也没有接。他想再打一次,这次电话通了。
“情人节快乐。”他本来想说英文,可电话一通,因紧张而忘词了。
“谢谢!”
“你在哪里?”
“我和我男朋友在一起。”
“那……祝你们节日快乐。”
气得用手打自己的头,无法入睡,到办公室打游戏,一直打到天亮,好几天都是如此。
“游戏!游戏!游戏……”一边打一边心里如此说。
一天出差开会回来,听说有个女人找他,他心想: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原来是小王来找他,声称急着将一份修改过的文件打出来,她的电脑坏了。他倒是来了精神,立即输入文字,再度修改。姑娘默默站在身后。回过头,几个同事竟然不见了。他叫姑娘站在身旁,叫她看着屏幕,说:
“写文件和其他材料。凡是你的领导,特别是职务最高的领导,最好一一写出他们的名字职务。当然,写反映问题的材料,尽量不写任何人的名字。”
小王连连点头。离去后,同事们才回来。
“这姑娘真漂亮呢。”
他沉默不语。
“我们已经托人给她说了,不然人家会来找你?”
“不过她太年轻了。”他只得苦笑。
“年轻才好啊,纯洁,对感情忠诚专一。不像有的女人,交的男朋友多了,就挑剔,而且容易花心哟。”
“要是我,早就去追她了。”
“游戏!游戏!游戏……”他没再去找小王,只是疯狂地在电脑前玩游戏。
“你这几天怎么了?叫你写的文件呢?还没有写好!工作要认真呀!你以前不是这样呀?——以后不准这样了。认真、老实地工作,你还是有前途的嘛。”
挨了领导批评,他猛然醒悟,怕小姑娘知道后看轻他。
俊秀的小王又来了,到他的办公室打文件,说她们那里停电了,下午又来发传真。
“小王,你真的很漂亮,真的很年轻……真的……可…”他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姑娘凝视他,眼睛亮晶晶的,美得让他心痛心悸。
如果没有春节之行,他会这样无动于衷吗?他追问自己,找不到答案。
时间过得很快,小王实习完就离开了。她没有来和他告别。得知消息后,他全身麻木,僵硬无语。
时间已到夏天,这期间他在街上和她偶遇过,也曾经进行过交谈。他们闹别扭,有一次吵得很厉害,撕破了脸,分手了。
天气十分闷热,周末到河边选择一处水流平缓的地方游泳。突然听见有人叫喊,定睛一看,两个孩子顺河游泳,游到了水流激越处,体力不支,正不断举起手示意救命。河对岸游泳的人向下追,他边跑边观察,发现孩子离这边较近,赶忙跳进河里,施展自由泳,快速游到孩子身边。刚把一孩子抓住,那孩子就一把将他抱住了,带着他一起往下沉。他大惊,心想要完蛋了,突然想起老家游泳的情形,一个手和双脚拼命往上游,游出水面,喘口气,用没被抱住的手,握拳打在孩子头上,然后卡住孩子的脖子,等到孩子挣扎着松了手,又一拳打过去。将孩子脱出水面一会,又去找另一个孩子。那孩子似乎失去知觉,没有抱他。他提起两个孩子的头,托出水面,往岸边游。上了岸,他筋疲力尽,赶快对孩子实施人工呼吸。其他游泳的人也赶来,把被他打了的孩子倒背在背上,往前跑。他也学着,倒背孩子跑一阵,又放下来进行人工呼吸。幸好,两个孩子都活过来了。
“小伙子,不错呀!”几个中年人齐声赞扬。
“别说了,我刚才差点淹死了。”他没有救人的喜悦。
如果他这次救人死了,她会不会伤心呢?说不定,她也许就从这错误的恋情中解脱出来了。
这样想着,又回忆起那次吵架,他心情格外沉重。
那两个孩子,呆坐地上,魂魄像刚返归肉体,神智似乎没有复原。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有多大年纪,体重估计六七十斤,难怪他有种虚脱的感觉。
“你们打120没有?还是送他们到医院检查一下。”
丢下这句话,就径直离开。
他们要来宣传他。他性格有些孤僻,并不喜欢这种活动,就实话实说,因为自忖游泳技术尚可,不然也不会下去救人,又称被那孩子抱住,心里又怕又后悔。宣传人员对此很反感。单位领导知道后,责怪他好一阵,出面协调,终于在报纸上不显眼的位置登载了小块文字,说某某单位的某某人在河边救起两个孩子。
一对中老年夫妇和姑娘带着一男孩找上门感谢,手里提着礼品。原来是其中他救起的一个孩子。夫妇俩十分感激,说平时管教娃娃很严,稍一疏忽就出事,啰嗦了一大堆感谢的话。他有些高兴又有些别扭,屋子很脏,凳子也少,姑娘和那男孩都没有位子坐,只好站着。夫妇俩问了他的年龄,说比他们家姑娘七八岁,就叫男孩叫他“哥哥”。在孩子叫他时,姑娘与母亲在低声说什么。
夫妇带孩子离开,那姑娘却奇怪地留下了。
“我姓蔡,你不认识我吗?”
他突然想起来了,这姑娘就是以前朋友做媒介绍的那位,难怪刚才觉得有些面熟。
“对不起,屋子很脏。这是以前单位的福利房,有些狭窄。”
“没什么。”
小蔡落落大方,麻利地收拾起房间,不久就将房间整理得顺眼了。
“感谢你救了我弟弟。”
“我想,可能是你父母亲更感激我救了弟弟。”
“是啊。他们……很喜欢弟弟,当然我也喜欢弟弟……”
小蔡神态有些落寞。虽然姿色中等,皮肤到不错,看上去还是比较顺眼。也许是夏天,穿了连衣裙,他这才发现她胸脯耸得很高,十分丰满。
小蔡简单说了家庭的事情和单位工作的情况,问起那天救人的情况。
他简单说了几句,当然没说卡脖子打孩子的事。
小蔡问起他家里情况,他摆弄着手机,装作没听见,可心里觉得有些失礼。所以,当她离开前要他的手机号码时,他虽然犹豫着,还是说了。
小蔡经常与他联系,见面。
“我们做个普通朋友吧。你有心事,可以跟我说,我有心事,只要你不愿意听,不嫌我啰嗦,我就讲给你听。”
“……”小蔡神色有些异样。“好啊!”
“那好,我先讲……不,我说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讲吧。”
他们坐在一个火锅店包间里。外面下起雨,雨越下越大,雷声滚滚。他本不喝酒,喝了脸红得厉害。这层次却要了酒,倒了半杯。小蔡很爽快,也倒了半杯陪他喝。
他说,一个男人,在远处参加工作,想到母亲体弱多病,决定在故乡找个姑娘,以便照顾母亲。介绍的姑娘不少,一些不满意,稍稍满意的相处一段时间后,不是要求他尽快地调回去,就是要求调到他工作的单位。这样拖延了好几年,家乡的亲戚和小镇上的媒婆都懒得做媒。母亲因此郁郁而终,他非常悲伤,从此很少回家。过了一年多,他觉得该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了,就追求一个女人一直追求到现在。
“哦——你吃菜,我们边吃 边讲。”小蔡说,用筷子夹了一些肉、菜到他碗里。
在听他讲话时,她会不时点头,简单说“哦”、“恩”,在夹菜或吃菜时也会侧头望着她。
吃了几口菜,两人碰杯喝口酒,他继续说一个女人的故事。那女人的父亲在一个关键部门工作,也许她母亲管得很严,或是因为莫名的东西,她对他若即若离,说无好感,又不像,说有好感,又不像。男人很无奈,想放弃似乎又不甘心,想突破却又找不出方法。这让他烦恼不堪,自怨自艾,恨自己也恨她。对她的高傲,或者说冷漠,他简直太熟悉了,心怀悲壮,想一直等待下去,用耐心等待她的改变。尤其是得知她以前在上大学时有个男友,亲口告诉他,她男友后来得了个白血病死了,他心中的悲壮更为强烈。可是,他有时无法忍受那种折磨。
“他尽量想办法发泄心中的痛苦,不时去城市周围登山。有一天,他登上山峰,树木翠绿,小鸟啁啾,脚下是蓝色、白色、红色的野花,争研斗艳。俯瞰居住的城市,他内心恬淡、平和,顿起超脱之感,感到心中的痛苦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置身明亮的阳光下,他感到情感也该像阳光般明丽健康,当然情感有非理性的一面——小蔡,你说是不是呢?你吃呀——那种不健康、不理性的感情,爱恨交织,让人痛心衰老,但真正的情感应朝春光和煦的境界发展,而不该总是阴雨连绵。
“一位哲人好像说过:美不能占有。在情感世界,这似乎无法做到,因为感情有排他性。他似乎要打破这个东西,想做一位美的鉴赏者。
“可能是他站在山上,脱离了平常状态,他胡话连篇,喋喋不休……”
“他好像是个怪人……不过,应该是好人。”她心里早已明白,独自喝了口酒。
“这个家伙确实是个怪人,好多人都这么说。他将上面那些话,都以短消息告诉她。
“……他有时也看看一些书,读了一本《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这是著名学者南怀瑾所著。看书后,他依样画葫芦,开始静坐修道,想解脱心中的苦痛,让内心平静下来,保持心境的恬淡、宁静,哪怕只是暂时的。他把这些也告诉……”
“你吃点菜,吃了再讲。”趁他沉默的时候,小蔡插话。
她想起他屋子里有一些书,数量只有几十本。
他吃了几口,放下了筷子。
“其实他并不是很喜欢喜欢,因为读书要有人静下来,而他无论怎样努力,大部分时间还是徒劳无功。他只不过爱读一些道家、佛教方面的书,想超越尘世,超越狭窄的……”
“可是人很难超越的,有时是自找苦吃。”她打断他的话。
“是啊,如果作一个佛教徒,离群绝世,也许还能做到。如果在自修后还要普度众生,就更难了。这就是小乘和大乘的区别。”
小蔡打断了他的讲话,让他思路有些混乱,沉默一阵,自顾自的说下去。
“后来,在电话里,她告诉他有男朋友了。说一个研究生,正在读书。他真想从她生活中消失,让她去生活去结婚,在彻底绝望后迎来新的生活。”
“是啊,那女人有男朋友了。他干什么还要去纠缠她呢——来,干杯!”
他喝了酒后,又继续说:
“是啊,我……不,他也这样想。所以,一个春节,他独自去游览,想忘记她,可是也许受不了那种孤独、无聊,或者出于一种习惯,他沿途给短消息,把旅途所见所想告诉她,可能是因为这种原因,他又沉迷这种感情煎熬中。”
“他这不是自找苦吃吗?”小蔡苦笑说。
酒不知不觉喝完了,他抓过酒瓶,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又给小蔡倒酒。她摇头拒绝,过一会,又将杯子递过来,让他倒了一些。
“是啊……谁愿意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呢?”他举杯与她碰杯,喝了一大口酒。“一个月前,街上碰到她。她径直走过来,说碰见了以前单位的同事——其实,她偶尔也会到他工作的地方找以前比较熟悉的女同事,聊个天,等他知道后,她已经离开了——她说,他们说什么‘你们如果彼此有意,还是要好好相待’之类的话。她说:什么‘我们’,我们从来就没有彼此有意,你这是单相思。”
“她这样说就有些恶毒了。那他还找她干什么?”她有些替他愤愤不平。
他说了刚才的话,就有些后悔,干嘛给一个不熟悉的姑娘说这些呢?可是后面的话更让他吃惊了:
“是啊。他当时就这么想,对她发誓不再找她了。她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过了一周多,却给他打了电话,说了一些安慰他的话……”他一时想不起那些话说了什么。“他觉得她有一种可怕的直觉,能洞察他的内心,能够洞察我的内心情感的波动起伏,而且有一种操纵……”
他住了口,身体有些颤抖。
小蔡本来与他对坐,这时却起身端起酒杯,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她把他的酒杯端起来,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