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鲁敏小说集《荷尔蒙夜谈》:荷尔蒙是一个人自己的乱世

来源:文艺报 | 木叶  2017年06月02日06:27

鲁敏的文字越来越透出独特的小说感,读来鲜朗流畅,这或多或少掩饰了作品的一些不足。荷尔蒙与创造力的关系是她这些作品的一个触发点,她借小说中人之口道出,“经验是艺术的敌人。毕加索说过一句话,他终身都在学习像孩子一样画出生涩的线条。”当一个作家自身经验逐渐丰富,越来越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小说技巧也越发娴熟,却也可能少了一种古人论诗文时所珍视的:真力弥满。

无情、有情以及身体的明暗,可以说是鲁敏由来已久的关注点,自《白围脖》《思无邪》《取景器》到《六人晚餐》均不难见出,《此情无法投递》更是整部小说注目于性及其所引发之种种。所以,小说集《荷尔蒙夜谈》的到来并不意外。

径直以单篇《荷尔蒙夜谈》作为书名,响亮而又不失概括性。“我一直觉得,荷尔蒙,到了中年以后,就不仅是指色、性、欲,它是一个更宽的概念,对个体的困境有着无限的垂怜之意,带点怂恿意味地,牵动着你,在艰难时刻做出听命于直觉和此在的决定,让顺流而下成为动力,蝇营狗苟成为正义,男女大防成为一扯就断的细细红线,从而获得痛楚中的解放与黑暗中的笑声。”她强调中年,所写又不局限于此,触及人的孤独与无聊,压抑与爆发抑或闪耀……

小说陆续发表过程中,曾出现质疑的声音,要而言之,一是格调高下的问题,二是“突破”与完成度的问题。性或荷尔蒙对于小说而言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而随着科技以及生活方式的日新月异,性或荷尔蒙更是没有多少神秘可言,此时起意集中书写自有一种挑战,就鲁敏的文本样貌而言,不存在格调问题,其果决与锐意倒是值得称许。她的作品区别于上世纪90年代的性叙事和下半身旨趣,更多地进入细节,由“生命力、身体的‘纯粹性’与‘独立意志’”溯流而上,进入荷尔蒙那看不见的“万有引力”。

而质疑亦非空穴来风,一切还是要回到文本。任何作者对所写题材人物的严肃与郑重,不会由其立意而自然获得,它有赖于作品在准确性和创造性上的实绩。

荷尔蒙是一个人自己的乱世。这不是说它是一种负面存在,而是指它有巨大势能,而且暗流涌动,不易控制或无法控制,充满可能与变化,甚至裹挟着饥饿、寒冷、虚荣等欲望和意志,当然在其中亦有“岁月静好”。荷尔蒙扰动或遮蔽自我,也让人重新发现自我,发现世界。正是因其影响之大,尤为考验作者,如人物动机和情节推进是否合理,铺排又是否谨严可信。《拥抱》写到老同学久别重逢,她满以为他对自己有意,而他却让她去和自己有自闭症的儿子“约会”(“性启蒙”),她就去了,而且这还唤醒了她的一丝“青春”。小说构思巧妙,也不是不可能,还可以表现对“星星的孩子”的关爱,不过,作者还是高估了女性对这种角色的好奇心与接受度,于是对故事发展的处理失于顺滑简易,缺乏了应有的难度与魅惑。《坠落美学》中,富商追求柳云直至迎娶,无不如探囊取物,“然后……然后……轮到柳云了”,要知道他对同机组的空姐是一个个追求过来的,她被排在倒数第二,何以别人均拒绝,惟她欣然接受?她在答应前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晓。联系到对其他空姐的描写,作者对这一族群婚恋观的理解是否有所片面(或趋于流行的看法)?更关键的是女主人公的动机被简化,接下去她的出轨等行为便也少了弹性与张力。

《三人二足》中,空姐章涵第一次在鞋店见到邱先生,便欣然接受他对自己足部夸张的奉承与亲近,继而任由他对它们进行吹气、吮吸、舔食等深度呵护;他让她送货到哈尔滨她就送,当然交代了几句,如同机组的空姐“玩同性恋、玩3P、玩SM”,她不是不懂,且好胜,但文本内部还是缺乏对峙性的力量,短短一次相见,一个年轻女子竟对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以及高报酬毫无疑虑与警惕?送货交货的过程亦简单,主要有:毒品接收者华青投诉了她;她误穿了别人的工作鞋,华青发怒。送了72次货她一点没发现脚下的鞋有何异样?也未对发货收货这两个男人的“双关语”有任何察觉?因为绕开了叙事上的沟沟坎坎,空姐应有的能量未获得充分释放,惊喜便也少了。还写到收货者华青对她动了真情,并告诉她贩毒真相(说是让她送样品鞋,实则暗中在她的工作鞋底的夹层里藏了海洛因),而这么说的后果是要么被毒枭做掉、要么被警察抓捕,在小说中却轻松发生,作者未免匆匆放大了“荷尔蒙”的作用,而低估了现实的复杂与残酷。一个如此不敏感而又自我怜爱的空姐,最后会选择和贩毒者双双坠楼吗?

坦白讲,鲁敏的文字越来越透出独特的小说感,读来鲜朗流畅,这或多或少掩饰了作品的一些不足。但是,文本缺乏内在的对抗与较量,一味依循作者巍然预设的目标推进,人物饱满度与叙事力度均会受影响。起承转合在叙事中有妙用,尤其是“承”与“转”,极其考验作者的心性与功力,集子中好几篇小说的逆转和加速过于便当、稀松或突然,彰显了戏剧性,却也缺乏了一定的说服力和社会穿透力。

在谈到《三人二足》时,鲁敏说,“空姐以鞋贩毒、与恋人双双跳楼是真,但恋足癖是我自己所加。简单的犯罪故事缺乏文学意味与性别意味。”恋足癖加得好,写得也煞是精彩,但最后邱先生全盘推翻说“从来没有喜欢过”。而如果一切恋足的“仪式”都是假的,即邱先生纯粹因业务需要才扮演恋足癖,逻辑基本讲得通,而且有大逆转之效,却无形中取消了一次抵达人物更加幽暗内心的机会,一个可能更加复杂立体的人物变成了仅仅为逐利而不择手段。而空姐鞋中带毒品是否会被发现、安检又如何规避,这也是作者未能妥善处理的。

“只有我们说了,何东城也才会说说他那事儿,褚红你就不想听听当事人自述?”这是推动“荷尔蒙夜谈”的典型语句,接下去情节生猛、脉络分明。腰封推广语和小说的内容均有意无意将人引向《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而在卡佛那里,情节和对话强悍、斩截而又自然,故事有原创,在故事之外又另有意蕴。《荷尔蒙夜谈》据说也有原型,但还是太像一个精心设置的局,叙事本身也少有意外惊喜。以今之鲁敏较之于昔之鲁敏亦有意味,难忘《伴宴》中的故事渐次展开,跌宕而笃定,富于耐心、厚朴,而且主人公的言行与作者的内心均给人以特立之感。鲁敏近年主题化的两部小说集,越来越注重故事情节的设计感和事件性,不惜推向极限,人物有时缺乏日常化的生长性,不少作品“做”的痕迹明显。像《三人二足》即便写到了贩毒、爱恋、双双坠楼等,但就是缺少“痛感”。《荷尔蒙夜谈》写的是万米高空中的强暴,以及几个人的性爱经历,但是缺乏一种“实感”,仿佛是为了写一个关于荷尔蒙的故事,而将所闻所见所思所想拼组腾挪、化合升级,以求引人注目。无论纪实还是虚构,痛感与实感均颇为重要,亦见境界。

《大宴》和《万有引力》等作品更多地代表了集子中关于权力和欲望的部分。《大宴》写一个(群)小人物想在请黑老大吃饭时买单以表忠心,希望将来能为自己解决种种问题,雪球越滚越大,终究无果。《万有引力》对不同身份人物的心理与行为进行了折叠和展开。二者写法有点相似,都是由一个点变成一条线,乃至构成一张权力之网、人情世故之网,有荒诞,有徒劳,有无奈。不过它们也代表了那种技巧性过强的写作,手段聪明,主旨显豁,只可惜余韵不足。好的作品往往作者在书写时充满想象力,还能赋予读者丰饶的想象空间。

集子中也有很出色并击中我的作品,如《幼齿摇落》,那种独特的对爱的保管、传递与错失,可亲可近可思。又如《徐记鸭往事》,卓然上品。徐记鸭老板被布店杨副经理给戴了绿帽子,他打上门去,杨说了一堆解决方案,他都不满意,最后杨提出“你也睡我老婆”,他竟答应了。终究,他没有睡他老婆而是杀了她,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件“无比正确的事:我这是在帮她”,理由是,“这个被反复背叛反复抛弃,谁也不要、包括她自己都不要自己的女人,真不如死了的好。”就这样,他像杀鸭子一样杀了她,而他原本是要毁了奸夫这辈子,最终杀了另一个可怜人,并把自己变成了亡灵。整个叙事淋漓尽致而又节制,除了故事核惊人、警世,具体叙事亦不俗,尤其是屡屡提及“下午三点半”要赶回去,他自己这么说,不知死之将至的她也这么提醒他,最终他如愿以偿,杀人也没误了回去开门营业。其间蕴含着潜意识,无尽的惯性,看似主动选择,实为不得不,不经意间透出生活的逼仄、凶猛以及人性的吊诡。这是很日常的一个细节,却又是十分高明的叙事,和其他叙事手段一同将貌似不合情理的东西表现得在情在理。这可以说是对“人生之巨幕”极其深入的一次刺破,一种难言的痛感萌生,真实撼人。在这样的作品里,作者的潜在意图才与人物命运达到了奇妙的碰撞并相互照亮。

鲁敏曾与一个朋友聊天:“许多的小说,都塌在结尾,使了那么大的劲儿,还是塌了。‘使劲儿’的作案指纹处处都是。”朋友却道:“看来那还是劲儿使得不够多哇。只有劲儿大到一个程度,好到一个程度,才能浑然,才能天成。”朋友的话讲出了虚构之为虚构的部分真谛,不止结尾,其余部分何尝不是如此?如若读者看出作者用力很大,可能是用力确实大,更可能是因为力度还不足够大,不足够巧妙。

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面对权力、金钱、禁忌、困境等等,荷尔蒙都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乱世,是一种自我释放,同时也会成为对抗或修改命运的一种方式,在较为理想的状态,它是朝着自由与爱的一跃。荷尔蒙与创造力的关系是她这些作品的一个触发点,她借小说中人之口道出,“经验是艺术的敌人。毕加索说过一句话,他终身都在学习像孩子一样画出生涩的线条。”当一个作家自身经验逐渐丰富,越来越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小说技巧也越发娴熟,却也可能少了一种古人论诗文时所珍视的:真力弥满。

■创作谈

出格记

□鲁 敏

新近出了一本薄书,常会引来挤着眼睛的善意调笑。哟,荷尔蒙?还夜谈!其实过去这三两年所写的中短篇,有过各种风格与题材上的涉及,此番结集,有选有弃,最终定名为《荷尔蒙夜谈》,是类似于一个最大公约数或合并同类项的归纳梳理,有趣的是,这么一顺,发现似也恰有其实,成其为一个主题了。虽则诸篇目与“荷尔蒙”的相关程度,各有弹性,有的是直捷的指示牌,有的隔层纱,有的曲折九道弯。我觉得这是对的,是文学意味的,是指东击西,欲哭反笑的。

出版社在宣传《荷尔蒙夜谈》时采取了略显耸动的标题:鲁敏“出格”之作,向衣冠楚楚的世界扮个冒犯的鬼脸。虽则这是宣传之语,但我挺中意这个意思。四时衣裳遮体,社交先要寒暄,文章著讲天下……代表着一种文明与理性的“格”,从这个意义上讲,此书是有点出“格”的。

当然话说回来,荷尔蒙一直是古今中外文学最强劲也最隐秘亦是最美好的主题,《红楼梦》里宝玉还想着可惜不能摸一摸宝钗的胳膊呢。只不过我此番是结集陈情而已,并且本书里的荷尔蒙,并非万物生长、春风蓬勃的正向荷尔蒙,这里是潮水疲惫的中年沙滩,是烟熏火燎的汁味收干,是工具化、病态化之后的残酷与暗黑,乃至失德与失常,自欺欺人,他们像跑接力棒似的传递这滚烫烙铁般的俗欲。

与以前的纯然虚构不同,这次我持有在场目击者证明,《三人二足》《坠落美学》《荷尔蒙夜谈》《徐记鸭往事》《枕边辞》等6篇,都有影绰的来源。这种原始的取材之法自不值得夸耀,只能理解为我对荷尔蒙的某种敬意:这些从风中所传来的人物与他们的截面、那些闪灼的言语,总是令我激动而感触,哪里来的这么锐利的力量啊!他们冲破叠障的教养与规矩,抛却多少年的忍耐修为,一反深明大义或精明势利,冷然地出格了,剥除自己、还原自己、申张自己、祭献自己。这实在动人,使我按捺不住要写下来,并且决不给他们整衣冠、打圆场,顺逻辑,最好同样是以“出格”的方式来写。口气说得大一点,这就是我作为写作者,对世相体察的一种义务,一种职业意义上的权力。

所谓写“出格”以及“出格”写,都还算好,更有点“出格”的是,我并非持有批判、棒喝的态度,反之,我倒像是有点劝慰地,把他们都搀着给送上了荷尔蒙的引渡桥——是啊是啊,你这样做,蛮好的。我赞赏那赘肉垂挂中的一念之变,那痛楚的解脱与黑暗中的笑声。我一点儿不打算批判,如果不是说成鼓励的话。我一直觉得,荷尔蒙是一个很宽厚的概念,对具体个体的困境有着无限的垂怜之意,像子宫、异乡或大河,像带点怂恿意味的法务条文,全力支持和牵动着你,在艰难时刻做出不负责任的、听命于直觉和此在的决定,让顺流而下成为动力,蝇营狗苟成为正义,凌空飞升成为超脱,男女大防成为一扯就断的细细红线。这多好啊。

我这里所感叹的“好”,并非感官意义上的,而是审美上的,更准确地说,是心理上的,是肉身暗处弦拨魂动的回响——确乎只是回响,我笔下的这些人物,在小说里的情欲,并没有几个得到顺应的健康释放,大部分被我以冷却、停滞、走形的手法处理掉了,并非我有意拗着如此,是彼情彼境不得不如此,是那些小说人物对自己的一种认识与处理,是他们渡涉人生黑水区的方法论,是卓越的挣扎或奋斗。

因此,我要红口白牙地否认了,我写的远非色性欲,而是人在非典型环境中的归谬性推理,是必然亦惟一的选择,钻牛角尖钻到尽头的光亮,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怕这村子里四顾无人,他仍然是个失德背道的孤家寡人。但此时的他,已然不同了,涉过欲望之大水——他失败而宛若新生,他丑陋,但重新咧嘴而笑,他耗光那莽动的原始力,摆脱和冲破了“色”并获得罕有的自由了。

20年前,我没有过像样的青春期,到了现在这个本该紧皱眉头步入庄重与深刻的年纪,却在小说里长出这一批刺目的红肿痘痘,像是倒着走了。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