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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缘堂的“四季”

来源:北京晚报  | 钟桂松  2017年06月02日14:46

浙江石门的丰子恺缘缘堂,是座小小的江南民居建筑,一个百去不厌的地方。尤其是当读过丰子恺先生有关缘缘堂的那些热热闹闹的文字后,再步入这座宁静的缘缘堂,仿佛走进一个温馨快乐的世界,心中感到无比舒慰和明亮。1926年秋冬时节,在丰子恺位于上海的家中,丰子恺请老师弘一法师为他的新住宅取名,弘一法师让他写自己喜欢而又能搭配成词的字,揉成团,放在释迦牟尼像前,再让他自己去“抓阄”。结果第一次抓了一个“缘”字,第二次还是一个“缘”字,弘一法师说:“好了,就叫‘缘缘堂’!”

1933年春天,缘缘堂在石门镇落成,立刻成为小镇上的一件新闻。镇上人三三两两来到梅纱弄,想要一睹这座正直高大、轩敞明爽、颇具深沉朴素之美的缘缘堂。正南向三楼三底,楼下中央客堂铺着大方砖,温馨而古朴。右侧是丰子恺先生的书斋,四壁陈列着图书数千卷,古琴上方挂着弘一法师“真观清静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的长联。而左侧是全家用餐的地方,后面有走廊连着厨房和平屋。在堂前的大天井里,种了樱桃、芭蕉和蔷薇,还有一个仿调色盘模样的花坛……如此设计,让石门镇的乡亲大开眼界!而即将搬进缘缘堂,对丰家来说更是一件大喜事——全家人齐集在老屋里等候乔迁,已经出嫁的姑母们带了孩童仆从,也赶回来助喜。惇德堂破旧的老屋里,一下子挤进来二三十口人,热闹得像戏场一样:“大家知道未来的幸福紧接在后头,所以故意倾轧。老人家几被小孩子推倒了,笑着喝骂。小脚被大脚踏痛了,笑着叫苦。”

这一年,丰子恺的大女儿阿宝(丰陈宝)13岁,二女儿丰林先12岁,胞姐的女儿11岁,儿子丰华瞻9岁,次子丰元草7岁,幼女丰一吟只有4岁,都正是哭哭笑笑、追逐嬉戏的美好年龄。所以那时的缘缘堂,一年四季都流淌着欢声笑语。

春天到了,缘缘堂的郊外,片片油菜花正在盛开,金灿灿地铺满了石门四乡的田野。带着甜味的油菜花香随着春风,一阵阵飘进缘缘堂。孩子们放学回家,总会拿着玻璃瓶去郊外的油菜田里捞蝌蚪,还没上学的孩子便巴拉巴拉地跟在后面去看热闹。不一会儿,欢蹦乱跳的小蝌蚪便已出现在缘缘堂的搪瓷盆里了。一群孩子围着,七嘴八舌议论些什么,同时又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小手伤害了小蝌蚪。春风吹进缘缘堂,门外两枝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仿佛在为缘缘堂的孩子们站岗。丰子恺告诉我们:“门内朱楼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秋千亭亭地立着,檐下铁马叮咚地响着。堂前燕子呢喃,窗内有‘小语春风弄剪刀’的声音。”春风软软、笑声阵阵,此时的丰子恺,沉浸在这和平而幸福的时光里。

春蚕结束后,夏天的缘缘堂同样让人向往。丰子恺说:“我到夏天必须返缘缘堂,石门湾到处有河水调剂,即使天热,也热得缓和而气爽,不致闷人。”可见他对故乡旧居的感情。其实,水乡的夏天还是很热,热辣的太阳常常将石门水乡的石头晒得发烫,运河边杨柳树上知了叫得卖力,从早到晚不停。此时正是瓜果蔬菜成熟的季节,新鲜的南瓜、丝瓜、茄子、韭菜等早已进了厨房,上了餐桌,让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大饱口福!而缘缘堂的院子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葡萄架下已是一片绿荫,垂帘外时见参差人影,秋千架上时闻笑语。缘缘堂门外的梅纱弄,是西郊农民到镇上的必经之路,西瓜、黄金瓜、香瓜、葡萄、水蜜桃、黄桃、樱桃、李子、石榴……由此处挑进石门湾。那门外的叫卖声,时不时送进缘缘堂,送进孩子们的耳朵里!“新市水蜜桃——”单是听声音,就会满嘴涌起甜甜的桃子味道;卖水蜜桃的人前脚刚走,“桐乡槜李”的担子又挑到了梅纱弄;卖槜李的声音刚刚远去,缘缘堂楼底下又响起了“开西瓜了”的声音……时值炎热的下午,姐姐丰陈宝给弟弟切瓜,懂事的弟弟在一边拿起扇子给姐姐打扇,“你给我削瓜,我给你打扇”,此情此景,让丰子恺不由得拿起了画笔!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锣鼓,一个孩子立刻拉起丰家帮工李阿姨,往锣鼓响的地方奔去,李阿姨准备回身去拿一把蒲扇,还没开步,就被孩子拉出门去。

秋天的缘缘堂,同样满是快乐:院子里的芭蕉已经长大,叶子高过围墙,葡萄架上也是硕果累累,诱得孩子们在葡萄架的梯子上爬上爬下。“给你给你”、“给我给我”,欢笑声与叫喊声此起彼伏。直到傍晚,缘缘堂的嬉笑声才安静下来,门外的秋虫唧唧而鸣。丰子恺先生难得清静,开始挑灯夜读和写作,而几个女儿,也都在各自房间读书用功。楼上楼下房间里透出的灯光,成为缘缘堂的另一番景象。

时间过得很快,缘缘堂的冬天不期而至,大女儿丰陈宝也已经去杭州念书,丰子恺专门写了一篇《送阿宝出黄金时代》,为父女情深留念——冬天的缘缘堂除了欢声笑语外,还多了一份对在外儿女的牵挂。石门湾冬天那淡淡的阳光,没有多少热量,但阳光洒到院子里,便是暖洋洋的。阶沿石上堆满了芋艿,已经晒出阵阵清香;炭炉上煮着普洱茶,阳光、热气、茶香,让缘缘堂温暖如春。中午,大人小孩吃很有嚼头的冬舂米,嚼得出汗解衣。吃完饭,孩子们自娱自乐,在炉子上烩年糕,又香又好吃的年糕,你一块,我一条……缘缘堂的生活,是丰子恺一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正如他曾经说的那样:“这样光明正大的环境,适合我的胸怀,可以涵养孩子们的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所以“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调,我决不同意”。

缘缘堂毁于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中,1946年11月,丰子恺风尘仆仆地在石门湾寻找缘缘堂。“昔日欢宴处,树高已三丈”,缘缘堂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当年的欢声笑语,只在丰子恺和孩子们的梦中再现,据说丰先生那天匆匆一瞥,第二天就离开了石门湾。1975年,丰子恺人生最后一年的春天,他再次回到故乡走亲访友,在读过书的西竺庵小学驻足,在运河边眺望,在木场桥凝视,此时,缘缘堂连废墟都难以寻觅,何况当年的欢声笑语了!

又是十年,历史进入上世纪80年代,当年在缘缘堂欢蹦乱跳的孩子们大都年过半百,甚至年过花甲。他们凭着当年的记忆,画出了缘缘堂的模样,一年后,政府在原来的废墟上重建了一座缘缘堂,保留了缘缘堂旧时的模样。所以今天,当我们走进缘缘堂,除了能感受到丰子恺巨大的艺术贡献外,仿佛还能看到缘缘堂里,那长久驻留的四季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