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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选出这些故事,是为让孩子不至于看轻我们大人

来源:小说月报 | 王安忆  2017年06月01日12:37

我们大人有什么比孩子更优越的认识?相反,我们还需要向他们学习,借用现在流行语,他们可称之“素人”,还未沾染俗世的积习,一颗赤子之心。

难就难在这里,什么样的故事不至于为他们不屑,看轻我们这些大人;同时呢,也得让他们把过来人放在眼里。将一大堆篇目挑进来,摘出去,摘出去,拾进来,渐渐地,方才知道要的是什么。原来,我要的是一种天真,不是抹杀复杂性的幼稚,而是澄澈地映照世界,明辨是非。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特别推荐著名作家王安忆编选《给孩子的故事》一书序言,并分享其中选入的曹文轩《小尾巴》一文。在此也祝愿各位永远保持童心!

非洲小说家本·奥科瑞说:“故事是有生命的,它真实的生命始于它开始活在你心中的那一刻。”正因为故事具有塑造心灵的作用,所以,柏拉图说,孩子们最先听到的故事应当是最优美、最高尚的,“用这些故事塑造他们的心灵,胜过用手去塑造他们的身体”。近日,著名作家王安忆受出版者“活字文化”委托选编《给孩子的故事》,在序言里,她也表达了对给孩子的故事的观点:“我要的是一种天真,不是抹杀复杂性的幼稚,而是澄澈地映照世界,明辨是非。”

《给孩子的故事》序

文│王安忆

受托“活字文化”,编“给孩子的故事”。想了想,“孩子”的年龄段,下限应是认识汉字,数量多少不计,重要的是对书面表达能够理解,有没学到的生字生词,可以查阅字典,或者请教爸爸妈妈和老师。上限却有些模糊,小学高年级、初中和高中之间?就是十岁到十五岁,抑或十六岁,大概也不排除十七岁,将成年未成年,我们称之“少年”。

这个成长阶段相当暧昧,不能全当成大人,但要当作孩子看,他们自己首先要反抗,觉着受轻视,不平等。也因此,我决定脱出惯常“儿童文学”的概念——事实上,如今“儿童文学”的任务也日益为“绘本”承担,意味着在“孩子”的阅读里,小心地划一条界线,进一步分工——我决定在所有的故事写作,而不是专供给“儿童”的那一个文类中,挑选篇目,收集成书。

顺延“给孩子”系列:诗歌,散文,这一辑本应是“小说”才对,为什么却是“故事”,我的理由倒并非从文体出发,而在于,给孩子一个有头有尾的文本,似乎给孩子的故事试图回到人类的童年时代,漫长的冬夜,围着火炉听故事。这可说是文学的起源,经过无数时间的演化,从口头到书面,从民间到经院,再从经院回到民间,书面回到口头——最近一届诺贝尔文学奖不是颁发给美国摇滚歌手鲍勃·迪伦?现代主义将形式的藩篱拆除,文学史等待着新一轮的保守和革命。

孩子也许会提醒我们,事情究竟从哪里发生,从哪里发生就是本意。仿佛处于人类的源起,我想,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部独立的文明史,他们保有美学的本能,你要讲一件事情,就要从头开始,到尾结束,这是“故事”的要旨。

这里收入的“故事”,基本上是小说,我以为,这是火炉边上的讲述后来形成的最有效模式。其中有几篇散文,也是有人和事,有发展和结局,称之“散文”是因为来自真实的经验,不是虚构,是非虚构,但并不违反叙事完整的原则。所以,我们称这本书为“故事”。

我可以为这些故事负责,它们不会使读故事的人失望,无论在怎样的不期然的地方出发,一定会到达期然;掉过头来,在期然中出发,则在不期然中到达。这是一点,还有一点承诺,些许要困难一些,那就是价值,这是选篇过程中,时不时受困扰的。

倒不是说要灌输什么价值观,我们大人有什么比孩子更优越的认识?相反,我们还需要向他们学习,借用现在流行语,他们可称之“素人”,还未沾染俗世的积习,一颗赤子之心。

难就难在这里,什么样的故事不至于为他们不屑,看轻我们这些大人;同时呢,也得让他们把过来人放在眼里。将一大堆篇目挑进来,摘出去,摘出去,拾进来,渐渐地,方才知道要的是什么。原来,我要的是一种天真,不是抹杀复杂性的幼稚,而是澄澈地映照世界,明辨是非。

为了使选编的苦心在阅读中实现,有些地方需要妥协,尊重局限性,服从共识的背景,于是将故事的时间范围规定在当代。我本来希望扩展空间,有港、澳、台以及海外的华语写作入编,但顾虑缺乏理解的基础最终放弃了。刚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孩子,视线辐射的半径还有限,要经过漫长的时日才能宽阔,这也就是成长的意义。

起初我们计划单篇控制在五千字以内,但往往超出,小说究竟不同于故事,故事在小说里只是一个核,一个活跃的,有自在生命的核,谁知道它会长出什么枝叶,开出什么花,结成什么果。所以我说——不是我说,是进化的结果,小说是故事的最佳外形和容纳,它不是直奔目标,且在中途生出旁顾,这些旁顾不知望向哪里,也许正预示着深远的前方。小说与故事的区别就是,它边缘模糊,向四周洇染,洇染,无边无际,在那没有边际之处,藏着许多奥秘,等你们长大后去发现。

选目是一桩冒失的事,极可能有更好甚至最好的篇章遗漏,阅读和记忆以及搜寻总归是片面的,就在成书的这一刹那,就有好故事滋滋地生长拔节,只能留在下一季收割了!

二〇一七年元月十四日上海

记者:这个选本反映了哪些你的特质或价值观?

▲王安忆:它还是比较鲜明地反映了一些我对小说,尤其对儿童应该读的小说的看法。这些小说写得很特别,文学性很强,本来就不是专门写给孩子看的,没有我们惯常看到的儿童文学那种“娃娃腔”。中国人认为选编是一种文学评论的方式,这很有意思。让我编选,肯定要体现我的选择,每一篇都经过我的阅读和考虑。我们经常碰到编者只排名字,排他觉得有名的作家,这样编不够好。

记者:哪些作品影响了你的成长?

王安忆:这倒说不清楚了,小时候看的不一定记在心里面,但是阅读会慢慢积累起来产生影响,很难理性地分析。很难说我受谁的影响,我们就是杂乱看书的一代人。我1978年回到上海,到《儿童时代》工作,看了一些儿童小说,但没有认真分析过它的状态。我们可能继承了苏联当时的“校园写作”体系,把少年儿童、少先队员看成祖国的未来。我编辑和阅读儿童文学,最早时还写过,但是很快不写了,因为感觉有一点把文学幼稚化。我很早就提出,文学不应该这么分类。

记者:与你的少年时光相比,现在的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王安忆:现在的人阅读少,当年我们不管爱好不爱好文学,读书量都比现在大。图片、电视、电影还有动漫……现在直观的东西太多了,所以阅读量非常低。这肯定是不好的,文字很重要,需要更高的智慧。你先得识字,之后还要有一定想象力,能把文字转换成各种各样的声音、画面。读图一定是很直接的,相对来说简单和表面得多。

但年幼的孩子读绘本,是比较科学的。他们识字量少,看图画非常合适,尤其绘本有专门的风格,非常适合儿童阅读。我个人很喜欢绘本,觉得好的绘本像安徒生童话一样,小孩要读,大人也要读。它有些东西是孩子根本读不懂的。像《海的女儿》,写的不是残酷的故事,而是非常高尚的,那么纯洁、无我的爱情。

西方有些绘本非常深刻。我曾经看过一本叫《阁楼上的光》,好像是“新经典”出版的,真可以称为经典,大人孩子都可以读。它不是一个连贯的故事,只是生活当中小小的现象,配上图和文字。这些现象非常幽默、温馨或严厉,总之很有趣。

记者:为编选这些故事,你是否特意观察过当下孩子的趣味?

王安忆:我没有刻意去关心这些,只是觉得现在给孩子看的东西太幼稚了。好像一个人年龄很大,还是这种趣味,三十来岁的人也非常幼稚。这是我从生活中观察到的,具体现象非常多。孩子读书少,动漫都那么简单,好像一个人发育非常晚,始终那么天真。从我们周围的文化环境看,现在的电影、电视等都趋向于低龄化,非常简单,整个标准在不断降低。影视作品我现在看得比较少,它们可能更加强调直觉和所谓的视觉冲击力。

记者:你在前言中写道,“得让他们把过来人放在眼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王安忆:我不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很差,希望能够提高大家的智商。阅历还是很重要的,而我们的阅历和认识肯定比他们丰富。以前过于强调孩子要阅读“低”的,其实不见得。大概四年级的时候,我看课外书,班主任过来说不应该看这样的书,意思大概是在你这个年龄看《红岩》已经到头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本书名叫《虾球传》(注:黄谷柳的长篇小说,以1940年代中后期的香港一带为背景,描写少年“虾球”在底层社会的流浪历程)。我四年级就看《红楼梦》了,《红岩》不能满足我。《铁道游击队》这样的经典我很多都没看过,个人喜好不一样。

有些概念,把事情规定得越来越窄。我们现在好像分得非常严密,孩子该看的和大人该看的有分界线。幼儿看看绘本、图画,等到一定程度,就有了所谓“成人文学”。其实不是,文学就是文学,不应该分得那么清,文学本身就是青春的读物。

记者:最初联系你时,北岛怎样形容他的想法?

王安忆:我以前看过他们出的系列书,给孩子的诗歌、散文等,所以大体知道他们的想法。有一篇是我向编辑争取的,就是黄蓓佳的《布里小镇》。他们觉得这篇小说好像写和孩子无关的事情,但换个题目,比如“爸爸、妈妈的爱情”,就有了关系。我们不断沟通,他们认为这篇写大人之间的三角恋爱,不应该给孩子看,但我觉得小说里面的人物都那么天真可爱。他们很尊重我的意见,把这篇小说保留了下来,我感到很满足。

记者:你选择了汪曾祺的《黄油烙饼》等写死亡的作品,是希望孩子对死亡有所认识?

王安忆:这又关系到我们对孩子的认识:难道不给他看小说,他就不知道死吗?这是时时刻刻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有些孩子很早就经历爷爷、奶奶去世,回避没有太大意义。我倒没有考虑死亡是不是不该让孩子阅读。

记者:书里的故事还涉及很多重大主题,比如亲情、友谊、成长。这是你的个人偏好,还是文学就植根于这些最重要的词汇?

王安忆:严肃的文学当然要回答一些重要的问题: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世界是怎么样的,我们应该怎么度过光阴……都是很严肃的问题。

我觉得孩子也应该慢慢学习,尤其是我们对孩子的定义,就像我在序里写的,我大概把孩子、读者的年龄上限放在15岁。15岁的人应该读正常的文学作品了,不要再读那些为他们特制的。

记者:一些作品有具体的历史背景,比如东西的《你不知道她有多美》以及王璞的《捉迷藏》。但孩子未必了解得那么清楚,你预期这些故事将产生什么效果?

王安忆:《你不知道她有多美》里的大地震完全是隐喻性的,景象很灿烂,是一个男孩子对女性初生的崇拜。大地震给了他一个环境,身上插满玻璃片,玻璃片亮闪闪的,不能拔,一拔就出血。它有隐喻,意象又非常美,非常璀璨。

《捉迷藏》写得很好,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非常丰富,可能值得我们不断地挖掘出来,了解不了解背景无所谓。每个孩子都会捉迷藏,她在外面躲一晚上,回到家以后,显然发生了一件比一晚没回家还要重要的事情,这就行了。你让孩子知道,这个世界可能发生很多比他的事更加严重的事情。他现在可以明白一点,不断地再详细地明白。读书最重要的是让孩子感情丰富,让孩子更聪明,让孩子了解:世界上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实际发生的还要多。

记者:让孩子读令人难过的故事,是要打“预防针”,告诉他们人生会发生这些吗?

王安忆:不是人生,我们读小说,是要将感情变得丰富一点,得到一些充实。难过是感情的一种表达,如果一个人连难过都不会,还有什么感情可以享受?

记者:但大家通常认为该让孩子多看点世界的温存,少让他们接触残酷的事情。

王安忆:我对残酷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有些东西是不能看的,比如说,暴力的东西。我选的小说,没有一篇是暴力的。暴力是外部的东西,内里感觉不舒服,感觉到难过,正好说明你的感情还没有麻木、还敏感。像电影分级一样,有些东西就是不该看的,连大人都最好不要看。我个人抵触暴力,还有比较庸俗、鄙俗的东西。从美和丑来分辨,特别暴力的东西首先不适合美学,我不太赞成暴力美学。美学应该和道德在一起,又和我们对世界的真实认识在一起,但“真善美”这个词被大家用烂了。

记者:你希望这些故事能“澄澈地映照世界,明辨是非”,这里的“是非”指什么?

王安忆:其实是非不需要我来解释。有一些事情是我们绝对不能去做的,还有一些事情的对错是比较微妙的。比如苏童的《小偷》,里面的是非就很微妙,但又和感情联系在一起,有些事情不是理性告诉你不对的,而是感性告诉的。应该让孩子面临一个比较丰富的环境,再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