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的书法
近代以来,随着硬笔书写工具大量介入日常生活工作中,因其所具有的实用性和携带方便等特征,硬笔迅速代替毛笔成为中国人主流的书写工具,而毛笔已逐步退出实用范畴领域。日常生活学习中,使用毛笔书写愈发显得可贵,尤其对于不以书法为职业的文艺家来说,更是如此。与专业书法家相较,这些以毛笔书写为业余雅好的书法爱好者,其书写更多了一种趣味和意蕴。著名剧作家、戏曲家吴祖光的书写可作如是观。
吴祖光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其家族从明朝起就是江南地区的名门望族,吴家在明清两代一共出了42位进士。著名的《富春山居图》在明万历至清康熙初年,也一直保存在吴家。其祖父吴稚英曾被任职张之洞幕府,参与策划过洋务运动;其父亲吴瀛,字景洲,为民国书法大家庄蕴宽外甥,是故官博物院的开创者之一,著名的文博专家,新中国成立后被聘为上海市人民政府文物管理委员会古物鉴别委员。显赫的家庭背景,也为吴祖光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学习条件。7岁到17岁,吴祖光在北京最好的“贵族”学校——孔德学校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蔡元培、鲁迅、钱玄同、刘半农等都曾在此校任教。家境殷实,使得吴祖光在中学时期能够无忧无虑地去戏院看戏。早年的看戏经历,激发了他对戏曲艺术的热爱,为他日后走上戏剧创作奠定了基础。吴祖光编剧或导演的作品主要有《凤凰城》《正气歌》《国魂》《风雪夜归人》《莫负青春》《山河泪》《春风秋雨》《红旗歌》等,脍炙人口,奠定了他在中国戏曲史上的重要地位。吴祖光远见卓识,其执导的戏曲电影《梅兰芳的舞台艺术》《洛神》《荒山泪》等,为后世留下了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程砚秋的珍贵影像资料。吴祖光超群之处还表现在他善于对传统的戏曲素材进行改造,他以评剧《花为媒》改编的戏曲电影剧本,堪称对传统戏曲进行艺术改造的典范。吴祖光在剧作方面取得成就与其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是分不开的。
吴祖光除了自身所具有的禀赋之外,父亲吴瀛对他的影响深远。吴祖光在《怀念父亲》一文中描述了吴瀛的勤奋:“他每日伏案挥毫,或写或画十分勤奋,尽管这都是他的业余活动。”吴瀛博闻广识,富收藏,在书法、绘画、文章、刻印、诗词等,均有成就,出版的著作有:《故宫博物院前后五年经过记》《中国国文法》《话剧〈长生殿〉》《蜀西北纪行》《诗集〈风劲草〉》等。父亲对孩子的教育不仅有直接的督促和帮助,更多的是文化修养上潜移默化的影响。生活在一个充满浓厚的人文艺术的家庭环境中,艺术氛围潜移默化地在影响着吴祖光,在他心里早已播种下一颗艺术的种子。吴祖光在《“何以至今心愈小 只因已往事皆非”——记陈洪绶七言联》一文中记叙了1953年他去上海探望他父亲吴瀛时,得到父亲送给他的文物:“三副明清人的对联和一本山水册页,计为陈老莲七言联、倪元璐五言联、尹秉绶五言联和文彭十幅焦墨山水册页。”吴祖光在文章中记录了他得到这四件名贵珍品时的喜悦心情,并经常与好友张光宇、张正宇、张仃、黄苗子等一起欣赏这些画作及书法。吴祖光收藏的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沈尹默、郭沫若、于非闇、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黄永玉、潘絜兹等书画作品,与其父送给他的画作,都在文化大革命中,均被“革命小将”作为“四旧”席卷一空。幸运的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吴祖光失而复得陈老莲和尹秉绶的两副对联。吴祖光尤其喜爱陈洪绶的书法作品,他在文章中对此副联语“何以至今心愈小 只因已往事皆非”尤为欣赏,认为陈老莲“寥寥十四个字,却生动地表达了画家、诗人的满腹愁苦的心情。”吴祖光认为他自己也有陈老莲的这种心情,他懊悔自己的收藏没有在1955年同其父所藏一起捐赠故宫博物院。吴祖光也意识到陈老莲的局限性,他在文章中写道:“尽管我也是‘已往皆非’,但我今天却还不能其‘心愈小’,假如这样,我便什么事情也别干了。”可见,吴祖光豁达的人生观自非常人可比。吴祖光不仅欣赏陈老莲的诗作,还喜爱其书画艺术,从中我们可以探寻到他的书画观。
书法和戏曲都是传承中华文明、中华文化的两个重要载体,也是最具中国传统风格的经典国粹。宗白华在《中国艺术表现中的虚和实》一文中将书法与戏曲所具有的相通的美学思想称之为“舞蹈精神”:“中国的绘画、戏剧和中国另一特殊的艺术——书法,具有着共同的特点,这就是它的里面都是贯穿着舞蹈精神(也就是音乐精神),由舞蹈动作显示虚灵的空间。……而舞蹈也是中国戏剧艺术的根基。中国舞台动作在二千年的发展中形成一种富有高度节奏感和舞蹈化的基本风格, 这种风格既是美的, 同时又能表现生活的真实,演员能用一两个极洗炼而又极典型的姿势,把时间、地点和特定情景表现出来。”对于书法来说, 这种“舞蹈精神”的形成,在于其“书写”性,书法家通过控制书写的节奏来呈现书法的运动;而戏曲则是通过演员的“表演”,把内容的时间和空间有机地贯穿起来。可见,书法艺术与戏曲艺术体现着相似的艺术趣味,在思维方式和艺术观念上,有诸多相通之处,而又有各自规律。书法和戏曲在技法、气韵、风格、审美等很多方面都有诸多相似性,都蕴含着对宇宙、自然、人生、人格等人间万象的思索和表达,使得艺术家们可相互参考、借鉴。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古代一些剧作家也长于书法的原因之所在了,如明代的徐渭、汤显祖、王穉登、屠隆等,清代的吴伟业、尤侗、张照等。与先贤一样,吴祖光也多才多艺,他熟稔戏曲史,擅长剧本创作,他写作能力非凡,其所创作的戏词,用典自然,雅致清新,唯美晓畅,深受人们喜欢。吴祖光在剧本创作、散文写作和书法书写上,展现了“胸藏万卷凭吞吐,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子本色。
深谙文字的运用,吴祖光在书法创作上也游刃有余,受到了人们的赞誉。作家曹禺认为吴祖光的字是作家里边写得最漂亮的。虽有些许夸张成分,但从吴祖光的书写中,我们还是能够看到其所具有的书法功底,如壬申年(1992年)他创作的“生正逢时”作品,作品用墨枯湿相参,章法安排巧妙,“正”字缩小位于“逢”字的走之底上方。而此幅作品结字修长,如“生”、“逢”、“时”及款识“壬申吴祖光”。也可看出,吴祖光的书写受到了陈老莲书风的影响。结字大小不拘一格,而整体和谐,融为一体,不禁令人拍案叫绝。吴祖光在书写作品时,特别讲究,他会根据不同情境选用书写纸张。丙子(1996年)立冬,在曹禺全集出版之际,吴祖光用洒金红宣纸写了一幅书法作品赠予曹禺,作品内容为:“一十四部传世杰作,半个世纪生死交情。曹禺仁兄长全集出版书此为寿 吴祖光丙子立冬”。书作文辞双美,把他与曹禺之间的交往与曹禺的成就概述其中。作品用墨较浓如漆,中锋运笔,书风厚重,写在红宣纸上,极其醒目。线条凝练中亦不掩其秀丽神采。
吴祖光曾在《后台朋友》一文中吐露了他的心声,“我们不是常常在戏里,在音乐里,在图书里,在一切美的艺术品里,会找到我们平日不慎而遗失掉的感情么?”用毛笔进行的大量书写也是其内心的一种精神寄托。吴祖光不仅用毛笔创作书法作品送人,他经常使用毛笔抄写剧本手稿,间或也使用硬笔书写。吴祖光曾于1995年6月5日向中国现代文学馆捐献了一大批自己的剧本手稿,这批手稿是他几个代表剧本的誊写稿。其中最为珍贵的是毛笔行书抄写的《风雪夜归人》手稿线装本,不分格,直行,一共124页,其中有两页多是张充和毛笔抄写。张充和是位才女,昆剧唱得好,也擅长写毛笔字。她去吴祖光家里做客时,发现他用毛笔在抄写剧本,就激发了书写的兴趣,于是,这份手稿上便留下了两页多年轻女书家的字迹,成为文苑中的一件轶事。从稿纸最后一页上的信息“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七日抄完”,可知时间为1942年的春天。《风雪夜归人》的尾声部分,吴祖光用钢笔进行书写。这部分内容于1954年创作,目的是为了满足剧院的演出。这部分手稿共36页,吴祖光用钢笔抄写在500字的绿色稿纸上,并于1956年底进行了一次修改润色。此外,吴祖光的《凤凰城(手稿4册)》《正气歌(手稿5册)》等剧本手稿也保存完好。从手稿中的修改轨迹,可以探究吴祖光的剧本创作思路,从而给人们诸多有益启示。这些书写潇洒、书卷气逼人、蕴含着吴祖光才情的手稿,不仅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也具有重要的艺术价值和收藏价值。
《管子·权修》云:“观其交游,则其贤不肖可察也。”可见,若想全面了解一个人,对其交游的关照是不可或缺的。吴祖光的艺术修养的提升,与其交游广泛也密不可分。吴祖光与各界文化名人皆有交往,如过从较密的有书画家齐白石、黄苗子、作家老舍等,他与戏剧大师梅兰芳、程砚秋等人的友谊也很深厚。而吴祖光居住的那个院子里艺术氛围更加浓郁,这里还住着音乐家盛家伦,美术家黄苗子、郁风夫妇和电影家戴浩、虞静子夫妇。从吴祖光留存的1954-1957年日记中,可以看到他经常在“读画”,还时常与艾青等同去琉璃厂看画;与“沈雁冰部长同车去午门参观建设工程出土文物,美不胜收。”……吴祖光还经常与朋友去齐白石家,他在1954年4月15日这天的日记中记载:“微雨,午后至白石老人家,凤不排戏,亦来。老人为不肖子所扰,近病倒两次。约得郁风、苗子、光宇、正宇,同到好好食堂晚餐。请老人为《盖五爷》写篆书‘学到老’三字。”吴祖光欣赏齐白石老人的画作,从市面上看到好的画作,还会购买,“逛和平画店,得老人作《白衣大士》二尺幅,极清隽可喜,价四十万元。”(1954年4月28日日记)在这年5月8日的日记中,他还写道:“晨艾青来约往琉璃厂看画,又发现齐老画甚多,荣宝斋一张兰花尤称绝品。”吴祖光对白石老人由衷的赏识也影响了新凤霞。1975年,新凤霞因脑血栓发病导致偏瘫而不得不告别评剧舞台时,她拜师齐白石,以惊人的毅力学习绘画,同时还不忘著书立说,讲学授艺。在戏曲艺术之外,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
吴祖光可谓是当代中国文化人当中一个奇迹般的人物。祖辈给了他无尽的 “财富”,这种财富并非仅指物质上的所有,他更多的从精神上传承了书香一脉,我们在品味其书法艺术的同时,从吴祖光身上可以看到中国文化人的许多美好的品德和动人的人性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