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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祖光与《孔德校刊》

来源:文艺报 | 宫立  2017年05月31日06:58

姜德明在《〈孔德校刊〉——校园旧刊拾零》中曾自言:“我很后悔当年不曾重视《孔德校刊》上刊载的学生作文,也许就有当今名家的处女作在内。”吴祖光在《吴祖光选集》的序言中提到,“我从五岁起就进入孔德学校的幼稚园,在这个十年制的学校里学习了十二年之久……我们学校出版的一本月刊《孔德校刊》的纸张、印刷都很精美,发表的虽然都是中小学生的文章习作,却是受到社会重视的刊物。我的课堂作业的小文最早也是在这个刊物上发表的”。吴祖光在《孔德校刊》上究竟发表过哪些习作呢?

经查,吴祖光在1931年12月10日出版的《孔德校刊》第1期写有《老宫女的故事》,1932年2月25日出版的第6期写有《牧羊儿》,1932年3月10日出版的第7期写有《豆花时节》,1932年4月10日出版的第9期写有《天国》,1932年5月25日出版的第12期写有《雨夜》,不见于陈公仲、吴有生编的《吴祖光著作系年》,包括6卷本《吴祖光选集》在内的吴祖光的各类集子也失收。

吴祖光在《永世难报的恩情——怀念母亲》中曾回忆,“母亲的更重的负担是今天令人难以置信的。她是一个多子女的母亲,生过十五个子女,七个男孩,八个女孩。其中一女三男早年亡故,成长起来的七个女儿、四个儿子则至今健在……”《雨夜》回忆的正是“我”的三弟在暴风雨之夜离世的场景,全文照录如下:

是暴风雨的一夜,漆黑的天空中没有一线的光亮。

十二点钟刚敲过,灯光也昏沉沉的显出半日的疲倦,只懒懒地放着惨绿的光,风雨不住的吹打。

妹妹和我在屋中翻阅着从前的照像,那古怪的样子使我俩常常的大笑起来,那里面,我发现了自己,我笑了,那真是一个糊糊涂涂的傻孩子呵!

“不是三弟吗?”妹妹递过一张相片,已经很旧了,微微地发出些淡黄色,但却能依稀的看出那圆大眼睛,细长的眉,一直线的鼻子和深深的两个笑靥,想到了这使人心疼的逝去的三弟,我悽然了,抬起头来,妹妹睁着眼也在看我,带着惋惜的神情。有什么呢?我俩只是无言的苦笑了。……

我悄悄的静想着,那扰人的,悲伤的,不可消除的往事呵……

三弟四岁了,大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可人意的孩子,我们上学的时候,他总一人玩着,大人烦闷时,也能听见他清脆的歌声。

秋天到了,秋风吹遍了大地,三弟摒除了一切游戏,只常常蹲在花屋旁,看着花匠老张栽菊花,有时他说:“我长大了也要栽花,要栽菊花。”然而,他并没有长大。

……虽然是风清日朗的一天,然而,我知道,却是一个大不幸的日子,从这天起,人们永不能再看见三弟的可爱的笑容了。

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来,进了大门,我立刻觉得一切都变了,三弟不似每天般地跑出来迎接我,家里静悄悄地,老张也不在花屋,只有那些含苞的雏菊,迎风摇摆着,好似对我发着冷笑。

我一直走到里面,我呆住了,我从来不曾见过这悽惨的状况。老张垂手站在门旁,而且流着泪,两个白衣的医生、父亲、母亲和祖母都围着三弟的小床,二姊和三妹低着头悄悄私语着,见我来了,只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去,只有老张拉了我一下说:“三少爷病了……很不轻呢……”

我挤到床前:看见三弟晕了,医生把药水往他嘴里灌着。呵!我的心跳了,全身战抖着,我只有悲伤着三弟的命运呵!

晚上,风起了,雨下了,好似特意为三弟奏的悲调。

雨天来,风雨一直不曾住,而全家人的心呢,也没有一刻的安静。

第三天夜里三弟死去了,我将永远不能忘记,那天,我坐在床上,女仆陪着我。忽地,隐隐的一片哭声从风雨中传过来,是父亲母亲哭着呵!我吵着要去看,女仆拦阻我,我大声的哭了,她才放我出去。

她陪着我,冒雨走到前院,将到三弟屋时,母亲从里面走出来,用手巾擦着眼泪,并且呜咽着说:“别进去,怕呵!三弟死了……快回去罢……”

不得已地,我哭着走回屋子。

于是,三弟就在这般的暴风雨之夜长逝了……

从那天起,家中失去了欢乐,黯淡的光阴连续了无限的岁月,永远地,我们失去了天真可爱的三弟……

风更加紧了。所以电灯突然灭了,在大风雨中,隔窗看去,似有无数的鬼怪向我伸出它们可怕的大手,并且,三弟好似已轻轻地踱到我的身后,我吃惊的回过头去,妹妹已伏在桌上睡熟了,发出匀称的鼻息声,在这小小的室中,我想到了一切,我茫然下泪了。

三弟呵!祝你平安地在天堂,愿上帝永远保佑你……

一个闪电射进屋来,照见桌上零乱的照片,并且,三弟的遗像,对我呆呆地发笑——

如果说《雨夜》是篇回忆性的散文,《牧羊儿》则是一篇构思不错的小说,照录如下:

微风拂过了麦田,麦苗如波浪般地动了。爬墙虎爬上了墙,绿阴阴地一片遮住农人的房子,麻雀、百舌在田间歌唱着,淙淙地流水上,浴着青青地垂下的柳丝。

太阳正从东方升上来,土山上展开来一片红光,花、树,都朦胧着。

这是个夏天的早晨,田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草丛里,时时有一两只灰色的野兔钻过去,跑着,追逐着。

在林中的一间小茅屋里,突然发出了一阵婴孩坠地时的哭声,时断时续地和门前树上的鸟儿相和着,冲破了地上的静寂。

这是虎儿降生了,母亲是一个缝衣妇,父亲已死去了半年,所以,一直到他长大,从不曾知道他所谓父亲,只有母亲是他一生的伴侣,给他许多慈爱的抚摸,温柔的安慰。

一年一年地过去,虎儿八岁了,但他微渺的身材,好似六岁的孩子,淡黄无血色的脸上显出一种懦弱的神气,眼光常是散漫着,眉毛挤在一起,细长的脖子上有一块很大的黑痣,夏天来到,总是戴一顶破帽子。白帆布已成了灰色,前面一块破布落下来遮住眼睛。常常,在长满青苔的石上,全身伏在上面,从破布缝里,看着邻居的孩子们玩耍,好似一个新生的小雏鸡。

虎儿没有旁的孩子的活泼,他不能跑,也不能发出大声来歌唱。他的头常被孩子们敲打,他不发怒,只是默然地忍受着,母亲和朋友们谈话时也常常表示出他的不幸,虽然她是爱着自己的孩子。她为他笑过,但也曾在背地里流过眼泪。

那把一尺长的竹刀是虎儿的宝贝,是从前一位叔父买给他的,红漆已一块块地剥落了,但他总是珍贵地放在床头,无论谁也不许动。

那年的六月中旬,村里起了大的骚动,就在不久之间,将有一次庙会出现,是十年来所稀有,里面有杂耍和大戏……

那天下午,虎儿也跟了母亲来到那里,自然,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了,嘈杂的声音是虎儿平生未曾听见过的。他今天也穿上了好衣服,虽然已经有许多年代,然而比较起来,总算是一件特殊的,堂皇而美丽的衣服了。

他惊骇地向四面看看,尽是人,而且还看见了平日认识的小朋友。他想招呼,但又不敢,只是被母亲拖着手走路。

八点钟,已是暮色苍茫了,茅屋里冒出一阵阵的炊烟。茉莉花开了遍地,铺在虎儿家门口。

最使他不能忘记的,便是戏台上排列着的大刀和长枪,那上面闪烁着金光,醉人的和荣耀的。

他顺手折下了一枝花,但又很不在意地扔在地下,只是喃喃地自语着:“刀!刀!我也要一个,刀!”

秋天,他有了事,便是给村上牧羊,他不能和母亲住在一起了。他仍是懦弱,但他并不曾丢失过一只羊,一早就出去,傍晚时,赶着羊回来,口里不住地哼着:“得!……得!”

母亲常在每个星期日来看望她的儿子,带一些糖果和菜,她是如此地快乐,因为素来无用的儿子,现在是有了职业。

他熟识了他应管理的羊,无论在那一天,在郊外,人们可以看见,碧绿的草地上,羊群中间坐着一个孩子,手里拿着皮鞭。从那小小的口里,发出微弱的喊声,叫着羊的名字,又时常把他尖尖的瘦脸埋在羊毛里。

在虎儿一生不幸的环境中,这一年的牧羊生活,达到了最高的快乐。每一天,每一点钟,他不想起别的事,只有那些可爱的、活泼的山羊、绵羊,深深地占据了他的心灵。

他常把羊放到很远的地方去,到过深山,到过无人的大野,几月以来,他是比以前稍强壮了。

他眼睛里也时常闪着村长皮鞭的光,它在村长的手里发响,虎儿的背上有着无数的鞭痕,阴天时候,是要赶到异常的酸痛。

并不止村长一人打他,还有那狡猾的村长公子,只有十岁,而已是那样地残酷了。

那是个夏天的夜里,母亲来看他的儿子,便一同住在羊栏里,就在那天呵,判决了虎儿终身的运命!

母亲感到一天的疲乏,躺下之后便睡得很熟了,他偷偷地爬起,披上衣服,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出了羊栏。

他去做什么呢?谁也不能知道,而且,这不止一次了,每当皎月横空,夜阑人静的时候,他从床上爬起来,不发一言地走出去,伏在村长的门前,从门缝里看进去,看着桌上发光的花瓶,美丽的家具,和那一切所未曾见过的宝贵的东西,他常为他们所眩迷,然后,总是闭上眼睛,坐在地下,两手捧了头,长长地叹着气……

这次,他仍是伏在地下,爬过了花丛,花儿互相敲打着,飒飒地响,一阵凉风,从他的头上吹过去。

他低了头,手支着地,向前爬,忽然有一个黑影在地上出现了,抬头看时,是一只巨大的蝙蝠,正在天空飞着,随后便隐没在沉静的黑暗里。

花草被风吹得轻轻地摆动了,墙角发出断续的蟋蟀叫声,虎儿已爬过一半的路途,他稍微感到了疲乏,便翻身坐在地上。

“答!”的一声,一滴亮而圆的露珠打在虎儿的头上,他吃惊地回过头去。

然而,他怔住了,他伸长了脖颈,睁圆了那下陷的眼珠,看着旁边的走廊。

天上的浮云开了,月光从松林中穿过,照在墙上,现出一个小圈,圈的中间正是那虎儿朝夕想着的,宝贵的,村长公子的玩具,金色的木刀。

它被月亮照着,映出来一条条地金光,吸住了虎儿的眼睛。它是很安静地挂在墙上,刀把上拴着炫目的红绸,被风吹起来,闪着,飞着,摇晃着。

虎儿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用手支着地,挺起了胸脯,凝视着前面。树枝不停地摇着,沙沙地响。

夜气更深了,夜莺在树上突然起了一声长叫,随后便飞了起来,它的翅膀几乎拂到虎儿的头。

月光慢慢地移动了,模糊里只能看见刀的一半,红穗子也时常飘到明处来,夜莺已没在黑色的天空里,只有墙下的蟋蟀,藏在野草下,单独地传来几声歌唱。

虎儿不再想到一切,只不犹豫地从地上爬起来,跑向前去。

他起了迟疑,手抖着,浑身打战,然而他终于爬上了栏杆,用力揪住了刀尖,随后,便悄悄地溜下去。

月亮升到天心了,四周密布着繁星,凉风拂着大地,他不顾及一切,只是低着头,抱着刀,向回跑。

他推开了羊栏的门,羊们都四散地睡在地下,壁角传来母亲的鼾声。

“妈呵!”虎儿颤抖着,轻轻地喊。”作什么?还不睡,手里是什么东西?”

“刚才……我拿的,带红绸子的刀……还发……亮。”虎儿喘着气回答。

母亲发怒了,抓住了他儿子的手。

“你忘记那粗大的皮鞭了么?还有背上的血……拿回去吧!孩子!别人家的东西是不能拿的呵!”

母亲流泪了,巨大的泪珠,挂在她干瘦的脸上,她用力握紧了虎儿的手,她是感到了深切的悲哀……

月亮被云遮住了,星光散漫着,虫声仍旧和风声相合,几只蝙蝠在空中回旋。

虎儿含着泪走出了羊栏,抬头看了看天,一片黑色笼罩了一切,地下还有着淡淡的树影,身上也觉得有了微微的凉意。

他战栗地爬上了栏杆,一只手抓牢了柱子,另一只手伸出去把刀上的铜环往墙上套。

他的力量没有了,眼泪迷住了双睛,看不见一切东西,脚离开了栏杆,随后便“咚”的一声,摔到地上。

他哽咽着,不敢发出大一点的声音,然而村长的门开了,灯光照见手里的皮鞭……

虎儿背上又起了新的鞭痕,鲜血染红了草地,黄色疏疏的头发成了一团,他昏了过去。

村长狞笑了一声走回去了,母亲抱了虎儿回去,她已在树后看清了一切,这悽惨的事,使她的心碎了。

母亲眼里,泉涌般地流出了泪,流在虎儿的脸上,血从破衣里流出来,透过了床上的羊毛。

月亮西沉了,东方现出了白色,鱼肚色的晓光照进栏来,照见虎儿苍白色的脸。

他睁开了昏花的眼睛,他最末次看见那些可爱的羊儿,最末次听见温柔动人的羊叫,也最末次看见母亲的眼睛充满了悲伤的泪。

他摸到了床头放着的木刀,他伸手搂住了母亲的颈脖,接了最后一次的离别吻……

晓风吹时,传来了几片寺里早祷的钟声,虎儿的眼睛翻了上去,母亲抱着他的头叫唤着,然而他的灵魂远了……随着悠扬的钟声……远了……远了……

牧羊儿!愿你灵魂永安!

上帝呵!……

《老宫女的故事》讲述了“我”的邻居——曾为宫女,如今是一个慈善的老妇人——所经历的人世的沧桑和无穷尽的悲伤。《豆花时节》中的“我”与幼年的游伴栩“并不曾有过两月以上的相会,却发生了那般纯真的情感”,如今豆花依然盛开,却再也见不到栩时“难言的悲伤”。《天国》讲述了“第一次刺伤了我儿时的心的最悲哀的事”——“我”是怎样认识忠实的朋友——芳哥,芳哥又是怎样死去的。统观吴祖光十五岁左右发表在《孔德校刊》上的习作,讲述的都是人物的悲剧命运。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吴祖光在回顾《风雪夜归人》时说过的一段话,“往事、旧作本没有什么值得可写。尤其是少年时候提出的问题肯定是十分幼稚,‘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被长者讥为无病呻吟也该是理所当然的。我今天要说的就是,尊敬的观众和读者就当它是一个童年的梦呓,不必过多认真对待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