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创作中的民间资源及其艺术贡献
吴祖光是当代中国不可多得的全能型艺术家。他在书法、电影、社会活动等领域声名远播,又以大量的散文、剧本、戏剧评论等作品蜚声文坛。其创作题材丰富,体裁多样,数量巨大,经典文本脍炙人口。单是六卷本《吴祖光选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就收录了他的41个剧本(有独幕剧、多幕剧、歌剧、评剧、京剧、诗歌剧、小歌剧、电影、电视剧等),以及大量杂文(包括叙事、抒情、议论性散文,杂感随笔,序、跋、后记,创作谈、戏剧评论等)。他早期还写过小说,后又出版过诗集《枕下诗》,编导过多部电影电视。总体看,吴祖光的创作能巧妙地利用民间资源,贴近人民大众;能有效地结合生活实际,表达主流话语;能敏锐地紧跟时代风云,描绘社会众生相。他和他的作品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繁荣、发展,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弘扬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归之有如下三个方面。
一、善于结合时代精神和审美需求改写传统人物形象,推陈出新
中国古典文学、戏曲塑造了许多经典形象。如何使之与时代需求结合,焕发新的生命活力,赢取普通大众的喜爱,需要剧作家们在通晓古今的基础上把握好时代脉搏,了解今人的审美习惯。吴祖光的《正气歌》《武则天》《蔡文姬》《三关宴》《凤求凰》《三打陶三春》《林冲夜奔》等剧中人物可谓家喻户晓。要超越前人,打破既成的思想认识和审美观念,作家必须对人物赋予新的时代精神和审美趣味。《三打陶三春》便是颇为成功的案例。
陶三春是民间传说和戏曲中的传奇女子。京剧《风云配》《打瓜园》《打桃园》,滇剧《打瓜招亲》等传统戏曲把她塑造成丫鬟环绕的富家小姐。吴祖光则改之为“世乱家贫”、武功高强的看瓜女,降格其社会地位,去掉其富贵光环,接近平民大众。为了凸显陶三春自强自主、自尊自爱、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个性,作者通过郑恩等人的粗糙、莽撞和霸道行为进行反衬。与三春交手的三次打斗中,都以三春完胜、郑恩等人的失败告终。郑恩们貌似强大、凶悍,男权思想又特别严重,结果处处输给了看似柔弱的少女三春。洞房花烛夜之战更是展露了郑恩的狭隘、强蛮和笨拙,三春的大度、机警与智慧。剧本在三春荣获“天下无敌一品勇猛夫人”、立下郑恩的卖油梆子作为“家法”、且由小舅子陶虎掌管的忍俊不禁情境中达到高潮。刚柔相济的三春终于让逞强逞能的郑恩明白“从此王法添家法”的规矩。这对“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夫妻以打斗相识、打斗迎娶、打斗圆房,一路走来都贯穿着出人意料、动人心魄的喜剧元素。改写后的剧本因其民胜官、女胜男、弱胜强的陌生化情节,以及女主人公不甘示弱、刚强忠贞的鲜明个性获得了良好的舞台效应,满足了各层观众的审美心理。陶三春,作为“女权保卫者”,还得到了国际友人认同,走向了世界。
民间流传的优秀文化亦是作家的挚爱。吴祖光“一向对民族传统的东西有兴趣,从小就喜欢民间传说的故事,觉得这些故事是我们最宝贵的艺术传统”( 《吴祖光谈戏剧》江西高校出版社2003),多次在创作中提到民间艺术对自己的影响。有些作品虽然是根据文学史上的经典改编而成,如《牡丹亭还魂记》《感天动地窦娥冤》等,但也借助了民间文化力量。戏剧改编中,吴祖光特别强调“效果”和“现实意义”,目的是要能“引起观众思想感情上的共鸣”,尤其要满足现代人的审美需要。惟其如此,传统戏剧、民间神话、传说故事才能真正为“今天的现实服务”。
《捉鬼传》写于国民党临近崩溃的1946年。文本穿越阴阳两界,把钟馗捉鬼的民间故事与现实生活勾连。前期的钟馗从阴间回到凡间,降服了很多无恶不作的鬼。可是20年后,恶鬼复活,钟馗不再是他们的对手。剧本讽刺了国民党当局的黑暗腐败。《嫦娥奔月》(1947)源于神话故事,鲁迅曾把类似故事改编成小说《奔月》,英雄和女神变成了世俗男女。吴剧中,后羿曾经是一个射日英雄,当了皇帝后却成为暴君。以此影射某些人掌握权势后性格和观念发生的恶变。《牛郎织女》(1953)中把织女下凡改为牛郎上天。牛郎是一个“对现实感觉十分厌倦的人,幻想着去另一个世界”。他上天找织女,发现天上和人间没多大区别,厌倦后又回到人间。离地、上天、回地的经历使牛郎明白了一个道理,“幸福要凭自己的力量去创造”。《孟姜女传奇》(1988)根据民间传说改编而成。孟姜女故事有数种版本和异文,人名和故事情节各有不同。吴剧把孟姜女的来历写成是孟家和姜家争抢的葫芦瓜里蹦出的娃娃,融合了葫芦娃的故事。其夫万喜郎(非范杞梁)被抓去修筑长城,因为谐音万里郎而被当做牺牲活祭长城。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了八百里长城,与丈夫尸骨见面。剧本赞美了劳动大众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批判了统治者漠视民情、一意孤行。同时也用2000年多年来的事实说明:数以万计的劳动者用血泪修筑的长城难以御敌,反而会封闭自己。昔日规模奇伟、气势绝伦的军事工程如今只成为人们观瞻历史风景的遗产。借此告诉人们:唯有用开放的心态对待事物,才会利国利民。吴祖光这些文本,将民间艺术与主流政治接轨,创新了写作题材;历史人物与时代生活贯通,又创新了思想观念。作品紧跟时代步伐,充满浓郁的时代气息。
吴祖光的创作,除改写历史人物、神话传说人物、传统戏剧中人物外,还有很多现实生活中人。他从小爱看戏,故擅长观察戏剧演员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风貌。成名作《风雪夜归人》具有“亲历”特点。以其朋友为原型塑造的名伶魏莲生,心地善良,才貌双全,为追求爱情而被驱逐,最后冻死于风雪之夜。跟包李蓉生热爱戏剧,因为嗓音“倒仓”被迫离开舞台,忠心耿耿的他最终难以圆梦。根据新凤霞经历撰写的五幕话剧《闯江湖》塑造了评剧演员群像。师傅张义祥宽容厚道,克服重重困难带领剧团艰难生存;剧团主力张乐天敬业负责,敢于担当,擅长用幽默和苦笑化解危机;杨金香年纪不大却极有品格,不为利诱,不失尊严;张彩霞顾全大局甘愿牺牲小家。作品借民间艺人的有利有节、坚强刚毅来展示中华儿女自强不息、匡扶正义的精神风貌,展示中华民族不畏艰难坚贞不屈的崇高气节,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二、善于吸收各种话语资源刻画人物性格,继承光大优秀的语言文化
中国传统戏曲讲究科白,语词典雅,渲染意境,抒发情感,文本极富诗情画意,《西厢记》《牡丹亭》可为典型。吴祖光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关注现代人的审美感知,力求“使用符合角色身份的语言” (《吴祖光选集》5)。他尤其擅长将古典语言、戏曲语言、民间语言有机混融渗透,创造出生动活泼的新鲜语言。既有古典的精致、凝练,又有现代的简朴、明快;既有戏曲的高雅格调,又有生活的通俗趣味,华彩流光中不乏平易亲切。评剧《花为媒》的经典唱段让人击节称奇,真正做到了古为今用。
该剧第九场,贾俊英假扮王俊卿在张家花园与张五可会面的那段对话精妙绝伦。张五可问贾俊英姓名等情况,一问一答:“小生贾……”//“贾什么?”//“家住东村,王俊卿到此第一遭。”贾俊英差点暴露了自己是假扮的王俊卿,灵机一动,连忙用谐音字“家”来转换话题,顺口说出自己是“王俊卿”,巧妙平息了代人相亲风波,也为后文两人喜结连理,有花为媒的情节发展提供了良好铺垫。戏剧效果呈现。其唱词都使用了民间骂人的话语,泼辣火爆,令人捧腹。结果是二大娘促成了王俊卿和李月娥的婚姻,阮妈也急中生智给贾俊英与张五可巧妙牵线。终于皆大欢喜,实现了天生一对,地配一双的良缘。文本的对话和唱词还使用了很多重复、回环、顶针、复踏、双关等修辞,各种人物语言浑然天成,产生的幽默、喜庆效果让剧本高潮迭起,精彩纷呈。
《三打陶三春》塑造人物性格时,在侠义、情爱、姻缘的情感交织中,作品辅以大量方言、俗语、戏曲语言来表现陶三春和郑恩的野性。她带弟弟陶虎去汴梁城找“黑脸的郎君”,路遇高怀德等“响马”。吴祖光在有关该剧创作的两篇文章中( 《三打陶三春》后记、《我和京剧〈三打陶三春〉》 )中有明确说明:作家在人物对话中使用了大量“民间口语”,风格上也接近“梆子、评剧”。吸收各种话语资源创新人物语言是作品成功的重要因素,也为后继者提供了很好的范例,是作家对文学创作的另一贡献。
三、探究戏剧理论,重视戏曲教育,弘扬戏曲文化
吴祖光爱看戏,写戏,还论戏,算得上优秀的戏剧评论者和理论研究者。他的戏剧创作谈、戏剧观后感以及各种讲座发言均有体现。其中一部分收录于《吴祖光谈戏剧》,另一部分则散见于人物随笔以及各种序、跋、后记文章,生动活泼的言论饱含真知灼见。
《我对传统戏曲的认识》《谈谈戏曲改革的几个实际问题》《关于戏曲的技术性、娱乐性和剧种分工》等文章就高屋建瓴地探讨了戏剧发展中的某些问题。前两文指出了中国传统戏曲的独特性,以及对传统戏曲改革必须“慎重”,不能“轻率”,即如何扬弃的问题。后者探讨了戏曲艺术的某些规律,既是经验总结,也是理论阐释。有些理论则附丽于戏剧演员的演技才能评述中。如《无与伦比的叶盛兰》中,他称叶为“不世出的伟大演员”,是“天才的小生”。小生最难演,“说白要大小嗓并用,唱腔就几乎全用小嗓”;“穷书生要唱出迂腐气、状元郎唱出富贵气、少年将军唱出英雄气……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性格都要有不同的表现”。没有深入的研究,很难用如此精准的语言描述小生演员的要求和技巧。而叶盛兰“在台上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忽而文质彬彬,忽而威风八面,文武全才,唱、做、念、打无一不精”,是 “当之无愧的小生泰斗”。高度褒扬中包含着何等精彩的小生理论!《爱国艺人常香玉》描述她是个富有“创造力的革新家,能汲取各种戏曲之长,但又能保存古典的民间艺术的优良传统”。常香玉灵活地将秦腔、梆子、坠子、山歌、小调、大鼓、京剧、越剧等其他民间剧种和演唱风格融入豫剧,发展豫剧。作为演员,她的“外形是健康的坚强的”,“动作干净清楚,用手势和身段代替了语言的说明”。作为“优秀的歌唱家”,能真假嗓子并用,其歌声“兼有宽亮与柔细之长”。她还是个“严肃认真的导演和戏剧教育家”,是“戏曲界爱国主义的一面大旗”。吴祖光的文章看似写人,实际是写戏;看似评戏,实际又是评人。人品与戏品、人格与戏格互相映衬,相得益彰。
积极挖掘、培育文艺人才是吴祖光的又一贡献。其夫人新凤霞就是在他的大力支持与精心指导下使演技炉火纯青。尤其是她患病后,受其鼓励投身于文学、绘画与戏剧教育等工作,人生道路被指明,另辟蹊径后大获成功。吴祖光还把儿女们也培养成优秀的文艺工作者,使戏剧人才代代相继,薪火相传。他给女儿的信《戏曲艺术将更加发扬光大》(1985)中肯定中国戏曲的生命力,并对喜欢戏曲艺术的青年寄寓厚望;反驳戏曲是“夕阳艺术”的论调。吴祖光对中国传统戏曲及其发展道路有十分清醒的认识。既看到了不足,又坚信戏曲不会消亡。“中国民族传统的戏曲表演艺术惊才绝艺,源远流长,它要在本土更加发扬光大,而且正在征服世界!它永远是不朽的。”(《吴祖光选集》5)这些观点表明他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倾心热爱,期待戏剧这株艺术之花有良好的发展前景。
吴祖光还用真挚的情感、生动的文字记录了许多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为后人提供了难得的研究资料,为中国文艺事业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如梅兰芳、周信芳、盖叫天、齐白石、夏衍、田汉、丁聪、赵丹、秦怡、叶圣陶等等,用他们的才智和生命书写了中国现当代文艺事业。吴祖光因为记录他们也记录了自己,为当代文坛留下了一篇篇优秀散文。
一个人不但自己获得成功,还使家人获得成功,并让各界朋友以及这个时代的优秀人才活跃在人们的精神世界,为后辈事业的发展指引方向,他的精神就是伟大的,人格就是光明磊落的,吴祖光做到了。他的才情,他的道德文章及其贡献,在中国文艺事业中永放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