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田间珍珠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武汉方建华  2017年05月21日23:11

  “救命,有人落水啦!”

  东荆河畔,几声短束凄厉的呼救声划破黄昏沉闷的空气,在河右岸的旷野里急速地扩散着。岸边,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赤裸着身子傻愣愣地站着,一片慌张,河中间一双小手拼命地扑腾着,时隐时现。

  正在这时,一个矫健的身影飞快地跑向河边,来不及脱去身上的衣服,“扑通”一声,向落水儿童游去。

  右岸,是一片广阔的田野,一边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一边是望不到边的稻田。离岸两百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导流明渠的闸阀,一米多见方水池,24型墙体经粉刷后,干净宽敞。这是离这儿不远的一所中学的华老师的日光浴场。每周末,他从河那边的家到学校经过这里,总要在这里享受一阵免费的日光浴。

  “哎哟——”刚才救人心切,游得太快了,加之精力高度集中、紧张,这会儿大腿和双臂酸痛酸痛的好难受,衣服也还没有干透,他吐掉衔在口中的一茎小草,随手抓起一块土坷拉,“嗖——”的一声扔向远处,“咱再让赫拉俄斯恩赐半小时吧。”

  “哎,华老师——”

  不得了,天使降临了。甜甜的、清纯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向他袭来。他睁开眼,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晾晒身边的长裤长褂。但是晚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女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正当他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候,甜甜的声音接着说:“谢谢你救了我弟弟。”

  “没什么。没什么。”见鬼,刚才还是气壮如牛,这会儿却胆小如鼠了,他不敢正视少女,只是慌忙地穿着衣服。岂有此理,人家在穿衣服,她却依然亭亭玉立在你的面前。

  “扑哧”姑娘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嫌怨地望了望姑娘,姑娘的一只手背掩着嘴唇,切切地笑着,晶莹澄澈的一对丹凤眼扑闪扑闪地望着躲躲闪闪地扣着衣扣的他。

  “你的甲克穿反了面,汗衫的前后也穿反了。”

  啊,难怪怎么也找不到衣服的拉链,汗衫的后领窝也紧紧地勒着他的前颈。原来如此啊!为人师表的教书先生,被一位乡村姑娘见笑,真是无地自容。他只好把拉链服翻面穿了,至于汗衫,他灵机一动:“这个,你有所不知,这是最时尚的穿法,走路时能保持昂首挺胸的姿态。你看……”他说完,便昂起头,慌慌张张地拐过田埂,大步朝前逃去。

  “哎,华老师,你的笔丢了。”姑娘扬了扬手,紧追几步赶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

  “是吗?你怎么知道我姓华。“他接过姑娘递过来的笔,见笔杆上刻着篆体的“华之重器”三字:“哦,真是我的笔。谢谢你。”

  “你刚才上岸时,弟弟手中拿着它,可能是你救他时,他的手瞎抓抓上的。”

  “是的,你判断的非常正确。咹,高中毕业了吧?”他困惑地望着她。

  少女浅浅一笑:“大学,田间大学!”

  “啊——好,好,”他舒了一口气:“那就谢谢你啦。”

  “是我们应该好好谢谢你才是呢。”

  “那咱们彼此抵消,谁也不谢谁吧。”

  ……

  又过去了两个星期。他们虽然每个星期都要在‘日光浴场’附近见一次面,可彼此已经抵消了。加之自命为文明的天使的华,已经把令他十二分遗憾的囧态暴露给了那位姑娘。他觉得自己以后很难在她面前抬起头。过河后,只要是看见姑娘的身影,连忙来个九十度转弯,偷偷地从另一条田埂遛过去。如果确信她家的田埂上没人,才放心地走着。

  青年人终究是青年人,何况华又是一个无忧无虑的青年人。

  每当他一游过河,一阵迅跑,直接奔向他的“日光浴场”。这小小的“日光浴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美了,这里空气新鲜,视觉良好;清风徐徐,金波绿浪。苗条挺拔的玉米像少女一般,手牵着手,亭亭玉立,裙袂在清风中微微飘荡,稻子低沉着头,羞羞答答,释放出迷人的清香,田埂上的小草如绿毯铺在地上,蓝天的白云在头顶悠悠飘去,清清的河水在小渠里默默流淌。……真有风景这边独好之势。难怪大诗人惠特曼喜欢在田野的小路上漫步、思考、创作,这里面的确有非凡人俗夫所能理解的妙谛!这如诗如画,使人如醉如痴。要是哪位丹青手画上一幅,画中一位娇小的少女,身上穿一件墨绿色的球衣,那种淡淡的冷美看上去如梅标清骨,若蘭挺幽芳,再配上《田间珍珠》这么个形象化的标题,我老华能保证他荣获一等奖。

  他忘情地自我陶醉着,一时心血来潮,赶快掏出他的写生本,决定把《田间珍珠》的肖像临摹下来。对了,她应该是眉清目秀,举止文雅,丹凤眼扑闪扑闪显出原生态特有的真诚,长长的秀发成马尾垂在脑后,在朝霞的映照下,微微显出身体的曲线,但仍感到苗条,纤细,美而不妖,雅而不俗。在她的面前,心灵得到了净化,真善美得到升华:

  啊!绿野中走来你的馨踪;

  清风里传来你的芳香;

  大自然的慷慨赐予,

  美丽的珍珠姑娘……

  忽然,他“卡壳”了,双手在所有的衣服口袋里摸索着,笔呢?

  丢了。怎么办?嫪斯女神恩赐的灵感,决不是长久的。多好的一首诗,就让它白白的跑掉了,你说有多懊丧。他找遍了“日光浴场”,依然一无所获。

  “喂,你找什么?”诗里面的田间珍珠和画中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正是那天给他钢笔的少女。“唉,我的笔掉了。”

  “又掉了吗?我帮你找吧。”俏俏地望着他,把个“我”字拖得长长的。

  “那就谢谢你啦。”

  “还没有找,谢什么呀。”

  他们在来的路上反复地找了两三遍,还是没有找到。文艺女神早就不耐烦地抛弃了他,太阳也西斜。他咬咬牙,算了,找不到就算了。谢过姑娘后,无比懊丧地走了。

  姑娘看着远去的背影,心想,他一定很拮据,要不,买一辆自行车多方便。

  次日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华又出现在田埂上。看来,这一次真的不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扬了,眼睛在地上逡巡着,希望找到失去的“重器”。

  “喂,华老师,这不是你的‘重器’吗?”一个少女甜甜的声音吓他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天帮他找笔的姑娘。她手中捏着一支钢笔。

  华几步跑上前去,接过一看,笔杆上篆体的“华之重器”分外醒目。“正是,正是。太谢谢你了。”

  “你上哪儿去?”实际上,她知道他要去的地方。

  “过河。到学校去。”

  “你干嘛总是走小路?”

  “这条路近呗。抄直走小路三十来里。”

  “干嘛不骑自行车?“

  “今年才分配,没‘胆’。”

  “男子汉大丈夫还怕喂车?”

  “不,不。‘人是英雄钱是胆’嘛”。

  “切。你干嘛每次回家只住半天?”

  “星期一上午有课。”

  “那干嘛非要回去呢?”

  “家里很忙,我能帮忙做点事情。所有,每星期非回去一趟不可。”

  姑娘的脸唰地红了,不满地盯了对方一眼。“大概有媳妇了吧?”

  “有哇。下个月东湖就有一场相亲会,到时候,领一个回就是的,容易。”

  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切,吹牛不上税。吹吧。”

  “我总不能在姑娘面前说没有吧,那会给人动机不纯的感觉。”

  “切。睡在棺材里抹脂粉,死爱好。”

  “可我在你面前却掉尽了底子。”

  姑娘以胜利者的姿态宽容地笑了:“你干嘛不乘渡船,偏要游水过河?”

  “尽管渡船离这里不到三里路,但本人已经习惯。上岸后,一阵猛跑,在闸口晒它一阵子,向毛主席老人家学习,‘日光浴’。要多欣怡有多欣怡。既锻炼了身体,又磨练了意志,何乐而不为?再说,那天没有我,你家老弟还要多喝几口水呢。”

  姑娘默然了,双手抚弄着她秀美的长发。

  他害怕她在找什么“救命之恩”之类的话,连忙打趣道:“请问,你干嘛要句句带上‘干嘛’呢?”

  姑娘嫣然一笑,把粗粗的马尾向后一甩:“我得回家了。”

  看着她轻盈的身姿渐渐隐没在远处的玉米林,他才抬起了脚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事情虽然过去了一个多月,但这里却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每次从这里经过,他都期望着见到姑娘,可事与愿违,一个多月了,他都没见到姑娘一次。

  一个多月前的那次丢笔事件,一直萦繞着他,使他心神不定。原来,那天下午回学校后,在宿舍里找到了自己的笔。这就是说,他的笔是那天回家换衣服时,不小心遗失在宿舍里了。而姑娘给他的笔,应该是她自己买的,然后仿照篆体刻上的。这么说来,姑娘一定有比较高的学历,那天,我矫正她的语法错误,故意用了非什么什么不行,她的脸唰地红了,莫非……是啊,歌德说得好,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永恒的阿佛洛俪特万岁!不,不,她也许只是出于对我的可怜或同情,报答我的救弟之恩吧,……不,不!是……

  又是一个星期六,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出现在河岸时,忽然,他眼睛一亮,前面不远处正是那位姑娘在那里低头蹒跚着,他揉了揉眼睛。因为它已经欺骗过他好几次。不错,正是“田间珍珠”。仿佛遇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友,他不顾一切地向她奔去,真想一下子拥抱她,向她诉说一个多月的离情别绪,因为他现在正在经历并丰富着“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境况。

  当他跑到姑娘面前时,男子汉的勇气仿佛随热能散发光了。姑娘浅浅一笑,算是对他的招呼。

  “嘿嘿,请问,你这长时间到哪里去了?”

  “我姑父姑妈从新加坡回国探亲,我去住了六个星期。”姑娘静静地答道。

  六个星期,六个星期!华意识到姑娘也清楚地记得他们有六个星期没见面。用六个星期来代表一个多月,这是什么概念,这是什么意思,这充分说明了——

  在当他心猿意马地想入非非时,姑娘已经低着头渐渐向前走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经验告诉他,姑娘一定是遗失了什么:“你掉什么了吧?”

  姑娘弱带焦急地说:“三百块钱和一条金项链。这三百块钱是准备买柴油的。”

  “你爸爸妈妈知道吗?”金项链肯定是姑妈给她的订婚或是结婚的礼物。

  “我还没敢告诉他们。”姑娘嗫嚅着。

  “我来帮你找吧。”

  “那谢谢你了。”

  他们找遍了附近的每条田埂,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肯定是被别人捡去了。”他的话使她大吃一惊。

  希望越来越渺茫了,或者干脆说,希望已经破灭了。他设想着姑娘一定心急如焚。理智告诉他,应当对姑娘承担某种责任。猛然,他记起了身上刚好有五百块钱,准备孝敬母亲的。他决定帮助姑娘度过眼下的难关再说。被灵机一动:“咱们分头找吧。”

  姑娘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照办了。

  找着找着,华高兴地呼喊起来“哎,你看,这不是你的钱吗?”

  姑娘露出高兴的神色,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是啊,是啊。”

  看着姑娘焦急的面庞露出笑容,他得到了极大地安慰。于是便十分认真地问道:“你的戒指和钱是放在一起的吗?”

  “是的,是的,我都放在这个口袋里来着。”

  “这么说来,戒指一定在附近!”华不容置疑地肯定着。

  四只眼睛在每条田埂上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着,四只手拨遍了田埂的草根和旮旮旯旯儿。太阳就要落土了。他们还是没有找到。

  姑娘这时候反倒平静了:“真对不起,耽搁你这久。还回家吗?”

  “回学校去。明天星期天,我还来帮你找。”

  晚上,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后悔死了。当时,出于对姑娘的同情,慷慨地将自己的三百元钱给了她,冇吃羊肉却惹了一身嬗。她一定认为我捡到了她的项链,真是天下第一号笨蛋,不经过考虑,就胡诌自己捡到了她的三百元钱。他越想越后怕,仿佛那一对冷冷的丹凤眼正盯着他,该死的春心,我诅咒你,该死的丘比特,我痛恨你!你使我丧失了做人的尊严。我已经成了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耶稣了哇……

  “贼子,你还我的项链。”

  “姑娘,我没捡到你是项链。”

  “胡说,你捡到了钱,怎么没见到项链?”

  “我……我确实没捡到项链。”

  “我不信。是你捡去了,是你捡去了。”

  “你还我的项链,你还我的项链。……”

  千古奇冤啊,连跟自己南征北战的枕头,都不相信自己了,怎么办呐。

  过了好几天,他们又在老地方见面了。

  “哎哟,几天不见,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准是我那项链折磨的吧?”姑娘话里有话,丹凤眼冷清清地斜睇着他。

  真让她看准了。那么,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明明把我当做捡到了项链的小人了嘛。想到这里,他苍白的脸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姑……姑娘,请原谅我吧,我,我特意向你‘请罪’来的。”不知道怎么搞的,舌头比往常短了一大截。形式逻辑也混乱了。本来是“认错”,却说成是“请罪”了。

  姑娘吃惊地望着他。

  “前几天,我不是帮你找东西来着?”

  “是噻。可你只找到了那三百元钱。”

  “是的。我得老实告诉你,我根本没见到过你的东西。那三百元钱是我自己的,是我准备孝敬我妈的。前天,是我妈五十八岁的生日。”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姑娘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他的心几乎爆炸了,生怕主人公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真的,我不骗你。”

  “哦——是这样的啊,”姑娘矜持地说:“这么说来,你欺骗了我,也骗了自己。”

  “我的本意却不是这样。我当时只是想帮你度过难关再说。你相信吗?”

  “哦——你这样老实,我相信你。”

  华简直要哭了,除了妈妈会这样相信他,其他任何人是不会的。记得五岁的时候,爸爸的十元钱不见了,硬说是他拿去了。他急得哭了,虽然嘴馋,却不会偷呀。还是妈妈相信了他。后来,那十元钱终于找到了。“而且,我这样做,也是被你所感动,一个月前,我的笔丢了是实,你看我难过,第二天,你买了一支笔给我,并刻了我的名字,使我信以为真。原来,我的那支笔遗失在宿舍里了。你看,这就是你给我的那支笔。一直以来,我把它当做太阳,不是,是当做‘月老’一样珍藏着,希望用这支笔,搭起幸福的桥梁。本来上次帮你找项链的时候,我就想表示,又怕……说一句内心话吧,我深深爱上了给我笔的主人公,总想找机会向你表达表达。不料想,出了那件事。我相信,你是善良淳朴的,就像这朴实无华的稻谷和玉米。所以,我斗胆把折磨得我寝食不安的恶魔告诉你。请你原谅,我知道我的自私不配获得你金子一样的爱情。咱们以后再见吧。”

  姑娘的脸红了,看着逐渐走远的背影呆立着。一会,她清醒过来。急忙跑上前去:“唉——你,你请留步。”

  “干什么?”他迷惘地问,虽然失去了获得爱情的可能,但昭雪了自己的名誉,他感到格外轻松。

  “这一阵子,我和你一样,也受着同样的折磨。我欺骗了你,也欺骗了自己,而且,还使你的一番孝心打了折扣。我既没有五岁的小弟弟,也没有丢钱和项链的事。”

  “是真的?!——哎呀,我的上帝呀,你险些把我吓得去学安娜*卡琳妮娜。”

  “切,为这一件小事,还要去听轨,怎么还要向姑娘求爱呢?实话告诉你吧。在救小孩以前,我就发觉你有一点不可理喻,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直率的人,我想认识你。正巧,你救了那小孩,当我赶去时,你却溜走了。我知道你一定要在分水闸那儿躺一会的,便跟在后面,半路上捡到你的笔,还‘重器’呢”。

  她望着他,继续说道:“如果我说出实话,又怕你想入非非,我只好说,是在小弟弟手上拿到的。可你却说我判断得非常正确。我想笑,又怕弄巧成拙。第二次知道你的笔又丢了,我就买了一支仿照篆体刻下了你的尊姓大名,送给了你。但后来一想,后悔死了,我也怕你有意欺骗我,寻我的开心,并开始恨你,总想找机会报复一下。这以后的一切,你都清楚了,对吧?华老师——”

  “哎呀,我的珍珠姑娘,你分明是变着法儿测验呀,怎么样,及格吧?”

  姑娘宛尔一笑,羞怯地低下了头。

  “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矜持地答道:“你不是叫我珍珠姑娘吗?”

  “啊!——

  绿野中走来你的馨踪;

  清风里传来你的芳香;

  你是大自然的慷慨赐予

  你是美丽的珍珠姑娘;

  我们在奔腾的‘银河’边,

  寻觅人生的课题;

  我们在灿烂的阳光下,

  续写着永恒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