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导演是离观众很近的“画家”
绘画是最古老和最有魅力的艺术形式之一,它直接作用于人最重要的感觉器官——眼睛。早在人类诞生的初期,他们就开始用简单的绘画把所见的生活场景记录在岩壁、树皮上。人类在对待创造视觉影像的问题上,从一开始就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设计和编排的愿望。制造梦想、幻想和朴素劳动一样,是人类战胜自然的需要,是追求生命力的表现。摄影本身只是绘画中写实主义的一个分枝,依据的仍然是绘画的艺术原则,照相术不能摆脱封闭的画框的束缚,而电影是照相术的延伸,所以它也“丢”不掉画框。照相只是记录手段,而不是被记录对象的本体。对于电影的照相属性的另一个约定俗成的误解是:仿佛照相原本就是活动的。其实不是相片在运动,而是机械装置使之运动。
电影在发明初期之所以引起人们的兴趣,并非只来自于现实的复制感,更是来自于通过技术手段创造了生命,画面的物体会动,仿佛他们是不以我们的存在而存在的。电影的活动性是绘画和照相都无法比拟的。我相信1895年被誉为电影诞生标志的《火车进站》在巴黎大咖啡馆播放时,人们的震惊不仅仅因为他们以为火车真的会冲过来,还因为好像有“另一个世界”存在了,早期的电影是黑白片,而且无声,画面质量也比较粗糙,放映设备都暴露在观众面前,幕布即画框的存在,这些都提示了电影的人为性。这种粗糙的物质世界的摹拟是很容易被识破的。果然,这些单纯记录生活场景的纪录片很快在观众中失去了新鲜感,因为它们过于缺乏创造感,只是现实生活简单而拙劣的复印产品。
20世纪的先锋派电影运动是发源于绘画领域的一场电影革命,在探讨电影表现可能性的时候,人们从绘画那里得到了很多启示和灵感;例如印象派绘画在脱离影像形似的同时却在精神层面更加接近人内心的现实。人们懂得电影不是也不可能直接地、意义明确地再现外部现实。对于外在现实的把握是如此的不可琢磨,还不如人的内心的现实感受那样真切、生动、可信赖和富于趣味,艺术是属于内心的。电影可以帮助人们理解现实世界,探讨人与现象的复杂性。
我们在观看一部影片的时候,更像是在欣赏绘画而不是摄影作品;在谈论一部电影的时候,影片的色彩往往最能触动人回忆的神经。观赏画作的时候,通常适用的方法是将其悬挂在墙上,保持一定的距离来观看,一幅作品带给每个人的内心体验是不同的,正如每部影片带给人的观感不同一样。绘画性深入和充斥在画框的内部,电影的布景、灯光、服装、场面调度、动作、表演都是绘画性的延伸,而不是物质世界的客观复原,这些元素就是电影制作者的颜料。
摄影源自绘画,它在追求形似的领域远远超越了绘画,但照相永远不能代替现实,因为照相也是“绘画”,归根结底,它是人的想象域的产物,摄影所需的一切物质条件无一不是受着人的意念的驱使发明创造的,照相机和摄影机只是“画家”手中的一种“笔”。毋庸置疑,电影是对摄影更是对绘画的超越。它是一幅画幅巨大并且是动态的“绘画”作品,它带有强烈的设计感和人工干预感。电影赋予绘画以时间性,电影画框是对绘画的“等候”,我们看活动的影像不但是在看“绘画”本身,也是在看绘画的过程,电影导演实际上是一位离观众很近的画家。
包括镜头本身在内,取景、镜头运动与景别都承认了绘画者的存在,在镜头面前,一切都是主观的。我们知道,动态的影像是靠静态的画格连续呈现而产生的幻觉,如果将画格单独取出来,它们中的许多画面是不具有普通绘画的平衡感和艺术性的,电影是在动态中产生绘画性的。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电影中找到传统绘画的太多痕迹,一般电影镜头内的物象在达到画面平衡状态的时候,往往会部分地失去运动感,例如特写镜头、重要对白、长镜头、高速摄影带来的慢镜头效果等,这些手法留给了观众足够的凝视时间,而被凝视的电影段落通常是影片至关重要和具有表现力的部分,它能够集中体现作者的创作意图和艺术才华。
许多优秀的电影创造者对于自身电影风格的把握大都是表现于绘画性。伯格曼的理性与其硬朗的“版画”感的高反差影像是高度统一的。与之相比,黑泽明的电影灰度就大一些,他的作品在展现人的复杂性时既尖锐又不乏暧昧。卓别林的电影是“漫画”,鲜明地违反生活常态,热衷于变形和夸张。阿莫多瓦的电影,充满了拼贴式的、鲜艳色块的堆砌,具有鲜明的西班牙绘画风格。帕拉让诺夫的电影是民俗风情画,里面充满了怪诞的趣味、智慧。侯麦的作品《贵妇与公爵》的布景全都是画出来的,但这并不会因为缺乏现实感而妨碍我们欣赏电影,相反,因为将“画”带入到银幕内而使布景本身具有了与现实相近的纵深感和开放性,使人们仍然可以认同这个创造出来的世界。
数码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动摇了电影的传统观念,电影的照相本性的地位越来越被绘画性所取代。数字影像技术是绘画的延伸,其广泛深入的运用使电影不断地远离了照相术的束缚,电影对于人物、场景甚至镜头的“在场”不再具有依赖性:《阿甘正传》里运用计算机合成技术可以使不同时代两个时空的人彼此握手;《谁杀害了兔子罗杰》中真人可以和虚拟世界的卡通人物勾肩搭背;《侏罗纪公园》里灭绝了几百万年的恐龙不可思议地复活了;《最终幻想》干脆就是一部可以脱离摄影机和演员制作出来的“大片”。在我们观看最新的高科技大制作电影的时候,会经常被影片精彩的画面特技和丰富的想象力所吸引。现在,任何一部电影的画面设计都是影片质量最重要的参数。
绘画性不但可以描绘外在的世界,更有助于描绘人类内在的精神世界。奇幻、神话等超现实题材光怪陆离的影像是人类内心现实的摹写和渲染。在酷似对现实摹写的包装下,电影表达了人类对不同于以往经验的企盼,这种企盼使人们在从事电影创作活动的时候总带着一种创造和想象的蠢蠢欲动。电影不会停留在“物质世界的复原”的圈子里,不断超越自我、进入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国才是她的真谛。